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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的記憶

關於兒時的記憶

  【牛蝨子】

  村裡人避開你和媽媽,聚在鄰居家比比劃劃,指指點點。那些聲音貼著牆根,嗡嗡嗡地圍著你家的院牆打轉,牆根的影子也比爹爹在家的時候深了許多。偶爾有一兩句撞在門窗上,又被轉來轉去的旋風吹跑了。人們朝你家的方向投來詭異而短促的目光,生怕到聲音裡面的東西被你和媽媽捕捉。

  鄰居哈尼帕一遍遍給不斷圍攏的人指,指頭抬得很高,幾乎指到了半天上,人們在指一個自己也不太確定的地方時,指頭就會抬到半天上,你順著那個方向往遠處看,只看到大鍋一樣的天空在村莊盡頭蓋下來。你沒有去過那麼遠的地方,不知道那鍋蓋邊上有啥。

  跟媽媽親近的回族趕過來,用話語探刺媽媽:“娃他爹去了哪裡”,媽媽搖頭。

  “爹爹去了野地。”你搶著說。

  媽媽用目光制止你。

  人們用暗示的眼神傳遞著只有他們清楚的秘密,眼睛裡閃過驚駭。

  “給漢族人家守夜……看抹了脖子的死人,胡達呀,犯古那哈(罪)呢。”乾媽的責怪似乎是對著媽媽。媽媽低頭用頭巾一角矇住嘴和半張臉,像是怕胡達認出她來,降罪給她。

  你不知道爹爹是給漢族人家看屍體去了,那天晚上爹爹的羊皮大衣是媽媽幫他披的,大衣口袋裡你用手絹包好塞的幾個雞蛋,是媽媽一早起來給他煮的。走的時候,爹爹皺著眉毛,四處看看,像是努力在想忘記了什麼東西沒有,最後啥也沒說,拉開門出了院子。

  爹爹走了的三天,你沒看出家裡有啥不一樣,媽媽跟往常一樣做飯、餵雞、飲驢,給妹妹洗尿布片子,哄睡了妹妹,媽媽給玩得滿頭泥土的弟弟洗澡,幫你洗頭,梳頭的時候,媽媽從你的頭皮里拉出了一隻牛蝨子,牛蝨子被她扯斷了腿,血淋淋的,媽媽看見了血,眼睛扎疼了似的眯成兩條縫,好像要把看在眼仁裡的牛蝨子擠出去,細密的皺紋受驚了一樣向兩個眼角逃過去。

  媽媽說這只是母的,有蓖麻大,發白,一肚子血。牛蝨子公的像黑豆那麼小,紅紅的,鑽進牛皮用鉗子夾才能夾出來,好像嘴上有吸盤。

  牛蝨子在你頭頂掏了一個小洞,把自己塞進去,媽媽吃力地用木梳齒把它摳出來,它鼓鼓的肚子周圍,大半圈細細的腿在模糊的血肉裡蠕動,媽媽捏著它,把它扔進了灶火裡。你知道牛蝨子是踩不死的,踩到地上踏扁了還會活過來。

  媽媽幫你扎住頭髮,站起來去洗梳子上的血,洗完了回來坐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掛在牆上的花布牆裙。

  “牛蝨子鑽進腦子裡,會把你的腦子吃了。”

  “牛蝨子把我的腦子吃了,我就得死了。”

  “腦子讓牛蝨子吃了,人就瘋了。”

  晚上睡覺,媽媽用一根大木頭棒子,把房門從裡面頂住。平時為了省油,天一黑媽媽就催你和弟弟上炕睡覺。那夜媽媽點了一晚上油燈。她不住地盯著門縫看,看完了摸摸你的頭,像是害怕牛蝨子爬回來,鑽到你的頭髮裡。

  那個小洞流了半天血,結了指甲蓋大的一個疤,疤硬硬地鼓起來。你撓頭皮的時候,從頭髮裡摳出豆子大的一個粘著頭髮的痂,乾乾的牛毛棕色。疤掉了的地方,留下一個凹痕,能盛下一個牛蝨子,坑裡面荒了,不再長頭髮。

  【刀子】

  牛蝨子吃了你的頭髮根,就被灶火吞掉了。

  那把刀子吃掉了媽媽的腦子。它比牛蝨子厲害,灶火啃不動那把刀子。

  爹爹回來時,你給爹爹包的幾個雞蛋,換作了那把刀子。它從爹爹的羊皮大衣口袋裡掉下來,悶悶地落在地上,刀刃裹在厚厚的幹血裡,像刀的傷口結了一層硬硬的痂,包裹著刀子的手絹跟血跡黏在一起,灰白的手絹像是刀子撕開的皮膚。

  媽媽像燒掉牛蝨子一樣,想燒掉那把刀。刀子飛進了火裡,你看見手絹在火裡蝴蝶一樣張了張翅膀,眨眼就萎成幾片灰粉。刀子邊緣的血痂像鍋巴,被火苗嚼得噼噼啪啪,火的軟牙咬不動那把硬硬的刀子,媽媽瞪著被火光燒紅的眼睛,從灶火裡刨出刀子。

  那把刀的紅光刺進了媽媽的眼睛,她的眼睛緊閉。刀光刺進了她的嗓子眼,她扯開嗓子尖叫,刀光刺進了她的腦子,她被那把刀指揮著拿起鐵錘,向著刀子砸下去,刀跳起來,媽媽也跳起來。

  媽媽攥住那把活了的刀子,像攥住一條蛇,她的手心裡溜出一小股青煙,細細的,像毒蛇的尾巴。

  你看見刀子帶著媽媽飛起來,媽媽張開胳膊,媽媽赤著的腳離開了地面,從家門口的塵土裡飛出去,她的白帽子飄落在地上,長辮子散開,像受驚的野馬的馬鬃,高高地揚在撲起的塵土裡。馬鬃在半空裡晃了幾圈,沒入了河壩。

  那把刀子把媽媽拋進了河壩,它給了媽媽魔一樣的力氣,媽媽像鳥一樣飛過了河壩裡一房高的蘆葦,就在河壩的蘆葦中間,刀子丟下了媽媽,媽媽一腳踩在倒下的蘆葦上,一腳插進泥沼裡,停在河壩中間。

  爹爹和小姨一前一後,在泥沼裡張開胳膊,分開高高的蘆葦,像飛不起來的雞,向著媽媽吃力地撲騰著翅膀。你站在河壩邊上,看被攪渾的泥水吐著氣泡。河壩吃掉了那把刀子,噎住了,在打嗝。

  你撓撓頭頂心的那個小肉坑,坑裡面滑滑的,坑的邊緣鼓著硬硬的頭皮,手指尖陷在坑裡,可以感覺到自己涼涼的。

  牛蝨子用一個不長頭髮的窩,佔住了你頭頂心的位置,很長一段時間,你都擔心牛蝨子會回來,在你睡著的時候,吃掉你的腦子。你怕自己變得跟媽媽一樣。

  【繩子】

  媽媽瘋了的那天,門前的那道繩子上一件衣服也沒有晾,只有爹爹的呼叫和小姨的沉默晾在繩子上,那道繩子繃住了院子裡矮矮的天空,在半天空勒出了一道淡淡的印痕。

  小姨用胳膊把自己搭在門前晾衣服的繩子上,你有些吃驚,小姨好像比平時胖,身子很重,繩子的那頭壓下去一道深深的彎。她把臉埋在臂彎裡,樣子像是困極了,半個身子無力地掛在繩子上。她的長辮子有一段糾纏在繩子上,像是另一道打結的繩子。

  你知道小姨不是睡著了。小姨睡著了是會打呼嚕的,你看見過小姨睡在炕上打呼嚕,爹爹拿了一團棉花,放在她大張的嘴裡,後來小姨醒來知道了,就跑回去了,羞得很長日子都不敢再來見爹爹。

  爹爹灰撲撲地撲過來,把自己交給繩子,在繩子的這頭壓出了一道淺淺的彎。爹爹把青筋暴起的手放在繩子上,把乾瘦的臉端在手上,仰頭向天,像結杜瓦爾那樣,嘴裡呼求著:“胡達,你讓娃他媽瘋了,我一個男人家,領著三個娃娃咋辦。”

  爹爹說的是漢話,似乎不是說給胡達,更像是說給小姨聽的。你看見院子上空空蕩蕩的,半天上只有那道繩子。你只有五歲,爹爹不會想到說給你聽,你想想就是把你整個掛在繩子上,也壓不出像小姨那麼深的彎。

  你看見爹爹的話沿著繩子爬進了小姨的耳朵,小姨的耳朵就側在繩子上,像是繩子上長出了一隻耳朵。繩子聽見這句話,那個深深的彎就變淺了,接著又深了回去。你感覺爹爹可以從繩子的抖動,還有小姨那頭那個變淺又變深的彎度,判斷出繩子那頭的耳朵接住了他的話。

  爹爹的聲音傳到了半空,最後又跌落在繩子上。天空裡沒有耳朵接住爹爹的話。你感覺繩子的另一隻耳朵,長在靠爹爹這端,爹爹說完那句話,他這頭的繩子似乎吃了一驚,跳起來,一下子把自己繃直了。

  小姨趴在繩子上晃了一晃,然後一動不動,無聲無息地像是真的睡過去了。爹爹無助地埋下頭,臉停在手上,手停在繩子上,爹爹像貼在繩子上的紙片或者枯葉,你擔心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跑。

  繩子晃動起來,你看看兩端拴繩子的木樁子,下面的沙土裡像是被丟了一窩蚯蚓,木樁開始鬆動。你光著的腳丫用力踩住地面,牢牢地把自己紮在兩個樁子中間,像打進土裡的第三根木樁,拼命地支撐住繩子上爹爹沉沉的禿頭和小姨的傾頹的肩臂。

  【老房子】

  伊拉訇把我家老房子的頂給掀了,抽走了房頂上的那些檁子和椽子。

  從哈尼帕家的門口走過去的時候,我還看見老房子最邊上那間屋子的門窗緊閉著,像是主人關了門出去了。走到路中間對直了一看,老房子缺了頂變成了一個大大的牆圈子,那牆從高處缺了幾個口子,像是一張老人豁了牙的嘴,朝天大張著。黃褐色的蘆葦從牆頭傾瀉到院子裡,像老房子褪了一地的頭髮。

  老房子的頂沒了,四周的土牆看著已癱下來不少,牆肚子鼓得很胖,牆縫一寸寸地在開裂,我到牆後面轉了一圈,本來跟牆體粘接得像是從地裡長出來一樣的後牆根,跟牆體分開了,牆根的土像是用細篩子篩過的.麵粉一樣,細細的散堆著,整塊牆面紮在鬆軟的綿土裡,像是浮在水上快要化了的大冰塊,側牆上已經化了兩個大洞,大得能鑽進狼狗。

  我在老房子前站著愣了一會兒,過去老河壩割來的蘆葦都四十年了,葦杆子還結結實實,乾淨光亮,一點也沒有煙熏火燎的味道。側面灶房和驢圈的頂還在,頂是用柴草搭的,比老房子矮一截,興許是屋上面沒有可以用的椽子和檁子,才沒有給拆了。

  伊拉訇一家已經搬到哈斯木家的舊房子裡,我去找他,他女兒說他出去拉麥草了,天黑才能回來。伊拉訇的婆娘挪動肥笨的身體過來抱住我,在我臉兩邊各留了一塊潮乎乎的汗漬,順勢把我推進暗洞洞的屋裡。

  屋子裡悶熱,伊拉訇的婆娘一說話就呼呼直喘粗氣:“你家的老房子牆厚,冬暖夏涼,要不是蓋這磚房手頭緊,我才捨不得把頂給掀掉,在裡面住了二十幾年,四個丫頭都是在那屋裡頭生的。”她喘著粗氣不住地抽咽。

  我心裡堵,搬了小凳到外面透空氣。伊拉訇家的磚房;立在院子前面,地基很大,牆圈築得還不到地基的一半大。“這裡本來是玉努斯家蓋房子的,地基都打好了,玉努斯家不要了,主要是這井裡的水也越來越少。你家老房子坡太高,井水早幹了,我擔水擔了幾年,擔不動了,去年冬天只好搬下來住。哈斯木家的舊屋子不暖人,牆底都是大窟窿,貓都能爬進爬出,去年冬天我的腳骨也給凍壞了。”伊拉訇的婆娘邊喘邊捶著胸口。喘過一陣後她對著窗戶根往裡喊:“吐爾尼莎,去菜地裡摘點豇豆,炒盤菜。”

  吐爾尼莎端了搪瓷盆下了菜地,過一會兒端了一把豇豆上來。伊拉訇的婆娘看看豆角上的幾個辣子大聲嚷著:“辣子才結了幾天,就揪來了,還沒長出辣味呢。”一眼看去,那辣子皮皺巴巴,長相歪歪扭扭,怕是再長也長不好了。

  我起身想走,迎面來了個穿破舊紅背心的男人,提了半瓶啤酒,邊仰了脖子灌酒,邊歪斜著往院子裡晃晃蕩蕩走過來。男人滿身酒氣,嘴角堆了白沫,眼睛發紅渾濁,眼角積了白色的粘液,連說話的聲音也發黏:“快點端菜,給客人倒酒喝。”說完仰起紅得像雞冠一樣的脖子,瓶裡的酒就幹了。

  吐爾尼莎低頭進了灶間,伊拉訇的婆娘嘴上應著,邊摘豇豆邊向我使眼色,我正犯糊塗,伊拉訇牽了頭老牛拴在院子後側的木槽子上,走上來說:“賽倆木”。老人的眼窩深深地陷到凸起的顴骨裡面,兩腮的坑深得像老河壩,蒿草一樣亂蓬蓬的鬍子根本沒法把坑填平。

  老人一張嘴,鬍子上粘著的麥芒就跟著抖動:“早來兩天,你家的老房子的頂還在,你看,就為了這些椽子。這磚房沒你家老房子大,這些椽子還能放得密一點。家裡沒男勞力,大女婿放羊回來就抱住酒瓶子不放,我們忙了一夏天,就砌了個牆圈子。

  還差點錢把頂蓋住,再把地用泥抹一遍。怕就怕房子蓋不了頂,又要在這冰窖裡過冬。這些椽子硬邦邦的,跟你爹那把老骨頭一樣結實,在我家房頂上,還能擔到我阿合熱提(歿)。”這些從我家老房子裡抽出來的老骨頭,又要在另一家人的屋頂上再撐上幾十年。它們新鮮乾燥,不像是用了四十幾年的樣子,只是看上去比小時候看到的細瘦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