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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行作文

航行作文

  他在鎮上已經歇了半天,又在渡口前站到黃昏,卻遲遲沒有上船。同樣,其他人早都走了,老渡頭的那人與船的剪影,也從早到晚,好似沒有動過。

  等到最後一艘大船開走,碼頭變得空蕩蕩的,金子一樣的夕陽的光浮在水面上,映在他眼中。他嚥了口唾沫,下定了決心似的,開始慢吞吞地挪向老渡頭。

  船上的人戴著斗笠,他走近了,對方便轉過臉來,手上還拿著長長一卷已燒去一半的菸葉。

  船伕好像四十多歲,稍長的鬍鬚,五官是俊朗的,可左眉角處卻有一道長極長的疤。

  船是好船,卻很老舊,不過它有漂亮的烏蓬和一到夜晚就會亮起的紅燈籠,船上散發著經年不散的江水的味道。

  “小子,你做什麼?”那船伕說。

  他支吾了一下:“船家,有到楊家村麼?”

  船伕抽一口煙,問他:“楊家村?我不知道……遠麼?”

  “啊,不、不太遠的……可能有四五十里地,往西邊那條水路走。”他說完自己就臉紅了一下。

  船伕抬頭看他:一張被大漠的風吹拂過的黝黑而年輕的臉龐,就連雙眼裡也裝滿了滾熱的沙。

  “小子,你從哪裡來,回家?為什麼不坐大船,我的船、你看得見,我的船又小又破。”

  這問到了點上,讓他一下子就啞了。

  “……我的錢已不夠。”他撓撓頭,“邊關戰事停了,我才從西北迴來,娘在信裡說祖母去了,正好回去守孝……您就說行不行吧!”說罷從衣服裡摸出什麼東西緊緊攥著,遞到船伕面前。

  他腰板挺直,眼神堅毅,可伸出去的手卻在發顫。

  船伕隱藏在煙霧背後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了。

  船伕默默掐掉煙,拔蒿起來,也不看他,就望著天邊:“回家……真好!上來吧小子,你要回家。”回頭接過那拳頭裡的東西,是兩枚磨光了的銅錢。

  船出發了,向著家的方向。

  西邊的水路往楊家村是逆流,加上是夜,船行得很慢,旁人只看得見船頭的紅燈籠在江面上晃悠悠地飄。

  他睡不著,便與船伕說話。

  “船家,到楊家村要多久?”

  “沒有去過,但這水不行,少說要走一整天。”

  “船家,快到年關了,您不回家的麼?”

  “不知道家在哪,小時摔破了頭,什麼都記不得了。”船伕指了指自己眉角的疤,“我這一生最大的念想,就是回家。”

  “噢……對不起。”他把身子縮排船蓬裡。

  “沒事,我才找了二十幾年,走得還不夠遠。”他不說話,船伕倒問他,“你家人怎樣?”

  “好,很好的.。爹孃打小疼我,祖父祖母也是,可惜了我那小叔叔……”

  天越來越黑,燈籠越來越紅,他說著,竟睡著了。

  第二天的朝陽照進蓬子,他醒時,船伕早已拿起竹篙。

  “船家,您這麼早……昨夜睡了麼?”

  船伕答得很急:“只一小會兒,不礙你行程。”

  他哭笑不得:“我不是這個意思,怕您累著。”

  船伕沉默了一下:“不累,你趕著回家呢。再說一說你的事,路上好解悶……你那小叔叔怎麼了?”

  船按他昨天指的方向,七拐八拐進了一個狹窄的水道,兩邊是高高的山壁,又很少有人途經這裡,難怪大船不肯來。

  這下空氣裡便只有江水的流動聲、鳥的叫聲,和他低低的說話聲。

  他說他的小叔叔,自小被他的祖父祖母疼愛。可十歲那年下游發了大水,城裡來避難的人牙子把小孩子騙走了,此後二十多年沒有音訊。祖父祖母找不到人,一夜之間白了頭,時不時就要哭一場,還常在他爹耳邊叨唸。後來祖父早早去了,祖母臥病在床卻始終吊著口氣咽不下,怕是心裡還惦記她早年被拐走的小兒子。直到兩旬前他收到他孃的信……

  太陽攀到正上頭,故事到這也就完了。

  船伕停了船,問他:“小子,你叫什麼名?”

  “楊寶。”

  “那你爹呢?你小叔叔?還有你祖父。”

  “我爹叫楊松,小叔叔好像叫楊柏吧,祖父……祖父他走的時候,我還沒出生。”

  “好吧。”

  船伕分了他一點乾糧,叫他進蓬裡坐著,自己捲了菸葉坐在船頭,一卷又一卷,煙霧繚繞中,又不時地敲敲腦殼。

  他啃著乾糧四處亂瞟,突然發現船頭的紅燈籠還亮著,從來不曾熄滅一樣。

  很久很久,船伕站起來,一篙一撐,船堅定地向前移動。

  也是黃昏稍過的時候,他從蓬子裡探出頭來,看見那遠遠的燈火和陌生又熟悉的小小碼頭。他知道航程要走完了,倏而歡叫起來。

  船伕高大的背影輕微顫抖。

  船靠岸的過程好像無比漫長,在將暗的天色裡,離岸邊一點點地近了。

  他跳上碼頭,把木板踩得“砰”一聲尖叫,大喊:“哈!我回家了!”

  他高興地回頭:“謝謝你,船家,你——”

  他突然止住聲。

  因為船伕停了船後也和他一同上岸來,斗笠摘下了,紅燈籠的火光映亮了對方的半邊面龐,那看上去有四十多歲的漢子哭得稀里嘩啦。

  “二十多年……二十多年……”

  “我回家了。”那船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