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庫>余光中> 詩國的遊子—論余光中詩歌的原鄉性

詩國的遊子—論余光中詩歌的原鄉性

詩國的遊子—論余光中詩歌的原鄉性

  摘 要:鄉愁詩雖然僅僅只是余光中詩寫內容的一部分,但影響廣泛深刻,使余光中先生成為臺灣鄉愁詩人的典型代表。先生的這類詩歌中既包含對祖國家鄉的深切思念;也包含對中華民族的歸依認同;更包含對民族文化傳統的摯愛歸宿。本文嘗試從地理鄉愁情結、歷史鄉愁情結和文化鄉愁情結等三個方面,梳理其鄉愁詩中所呈現的縱橫交錯、歷史現實水乳交融的鄉愁意蘊和美感。

  臺灣新詩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 走過了與大陸頗有差別的一段曲折的路。大體是從西化到迴歸傳統, 後又走向了現代與傳統的融合的多元化格局。詩的遊子余光中的詩最初師法“五四”以來的新月派等,爾後進一步學習了英國的浪漫派,求學美國期間又熱衷於現代派詩的實驗,總之是做過一段詩的遊子。從早年的創作道路看,他似乎逐漸疏離了民族傳統,到了60年代,詩集《蓮的聯想》的問世,才出現了迴歸傳統的跡象。在地理空間上來說,他幼時便跟隨母親到處流亡,從大陸遷往了臺灣,而後又經歷了一段長時間的海外求學經歷,這使他離開故土越走越遠。然而他現在又回到了臺灣,重回了大陸,回到了最初的起點。這不僅代表是臺灣新詩的整體變化,很大程度上也是中國詩壇三十多年來的大致走向。

  在這種傳統與現代、西方與民族的擺盪中,余光中的鄉愁詩尤其顯得深沉而富有韻味力量。鄉愁文化是我國千年以來就有的文化。鄉愁詩便是傳承這一文化的不朽載體,千百年來名篇名句不斷。離開祖國大陸定居臺灣的人們,情繫祖國,懷念祖國大陸的山川河流,風土人情,渴望回到那個曾經的故鄉,渴望在那片炙熱的土地上灑下一腔思鄉的熱血,因而鄉愁詩的創作也成為臺灣詩歌中的重要題材。在那個兩岸隔離的年代,臺灣文壇湧現了很多鄉愁詩人,但是無論從詩作數量還是影響的廣度,余光中都可堪稱之最。余光中作為臺灣鄉愁詩人的典型代表,他的詩歌中既包含對祖國家鄉的深切思念;也包含對中華民族的歸依認同;更包含對民族文化傳統的摯愛歸宿。無論是大陸還是臺灣,他的作品總能得到廣泛的閱讀和傳承,他情意和文采俱佳,擅長運用簡單而精準的意向來對映深入骨髓的情感,作品中既帶著中國傳統古典主義的韻律色彩,又有現代詩歌寬闊遼遠的空間維度。余光中的鄉愁詩選用意象往往簡單而質樸。融無限大愛與簡單而質樸的意象裡,讓人頓感親切、溫暖。細細品讀他不同時期的鄉愁詩,其中展現出來的多維空間耐人尋味,他不限於抒發個人情感,在他的作品中更多體現了多種情愫和意識交織的藝術境界,有對特定文化環境下的獨特文化感受,對中華民族的歸一認同和傳統藝術境界昇華的文化迴歸,對祖國家鄉深切思念的愛國情懷,對民族文化傳統摯愛歸宿的民族情結,多重維度相互交織,相輔相成,縱觀之下構成了一曲壯麗的民族史詩。

一、“橫的地域感”——地理鄉愁情結

  (一)對大陸山川風物的謳歌

  中國社會的本質是一個鄉土社會,“土地”對中國古老的勞動人民而言不僅意味著錢財和食物的來源,更是意味著一種生命於精神和心靈的共同寄託。那片土地是他們依靠終身的財富,也是他們習慣與依賴的心靈歸宿,因而中國人民自古以來便對“土地”有著特殊的情感。而對於余光中而言,“大陸”那片土地早已不是地球表面上一片地理空間形態那麼簡單,它是縱橫了千年歷史的民族文化的積澱,更是貫穿了所有民族精神和民族情懷的長河,亦是維繫中華民族之根、民族之魂的重要紐帶,因為那片土地上有著千年的風霜雨露和文化傳統。 “對於詩人而言,土地不僅是休養生息之所,更是民族文化傳承過程中不可缺失的特質,具有心理治療的超凡能力。”[1]

  余光中告別大陸來到臺灣、香港甚至是國外,這種地理空間上的差異構成了他的地理鄉愁情結,這種情結在他的鄉愁詩中亦是展現得淋漓盡致,主要是透過對大陸山川風物的謳歌體現出來。余光中對於祖國土地的回憶和愛戀,對那片他曾生長並給予他生命和滋養的地方的懷念及讚揚,是深刻而入微的,那些奔騰流淌的大河,搖曳生姿的樹木,百轉千腸的小巷,都宛若一股溫熱的血液流淌入他刻苦相思的心中,傳遞給他在回憶故土感傷哀愁時一絲柔軟而甜蜜的情懷。

  對大陸山川風物的謳歌,散落於余光中的鄉愁詩中。如他的《鄉愁四韻》: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酒一樣的長江水/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血一樣的海棠紅沸血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信一樣的雪花白/家信的等待/是鄉愁的等待/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母親一樣的臘梅香/母親的芬芳/是鄉土的芬芳/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2]滾滾長江水源源不斷,孕育了多少縱橫交錯的富饒土地,孕育了多少華夏文明傳承千年的亙古文化,奔騰的江濤流淌過祖國的土地,激盪著遊子心中的思鄉情結和愛國情懷。“海棠紅”和“臘梅香”亦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事物,這些地道的中國式風物在他鄉是難以見到的,詩人提及他們並用他們作為鄉愁情結的象徵,這既是對大陸山川景物的肯定和發揚,又是自己情繫大陸精神的寄屬和迴歸,表達了詩人對祖國母親手足相連、血肉相依的深摯情懷。

  他在《當我死時》中也同樣表現出對大陸山川風物的謳歌: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髮蓋著黑土/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從前/一箇中國的青年曾經/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瞭望/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用十七年未中國的眼睛/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到多的重慶,代替回鄉。[3]“當我死時”,想葬於“長江黃河之間”,“從西湖到太湖”,“到多的重慶”,裡面的“長江”“黃河”“西湖”“太湖”“”同樣是帶著悠久中華文化底蘊的大陸景象,是一種華夏文明的象徵,亦是從古至今無數詩人詞人綿延吟唱的佳話。余光中身在異鄉,深刻感受到地理上的阻隔,然而他的心卻貼近著祖國大陸的每一寸土地,與那些山川風物緊緊相依,透過一種精神上的回憶和遙望將它們融入自己的鄉愁詩中,將這些有著中國符號蘊意的事物賦予最深的情感,這是一種地理上的鄉愁迴歸,亦是詩人排解心中苦悶的一個回憶的寄託。後來余光中真正回鄉後,故土的面貌與他記憶中的不盡相同,鄉村城市的形態建設以及文化傳承上的創新發展讓他陷入愁思,但承載了歷史光輝的名勝古蹟,山川河流卻依然能激盪起心中的情結,再次踏上這些土地時湧上心頭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依舊熱烈,余光中在《登長城—— —慕田峪段》寫道:憑歷劫不磨的石磚起誓/我不是匆匆的過客,是歸魂/正沿著高低迴轉的山勢/歸來尋我的命之脈,夢之根/只為四十年,不,三千里的離恨/比屈原更遠,蘇武更長/這一塊塊專療的古方/只一帖便愈。[4]只一帖便愈,這來自祖國的恩澤正是化解遊子心中地理鄉愁情結的最好良藥。

  (二)對故鄉與故人的追憶

  1.對童年經歷的回憶

  余光中的地理鄉愁情結不僅僅體現在對大陸山川風物的謳歌,更是體現在他對童年經歷的回憶和對親人與友人的懷念。余光中的籍貫是福建泉州市永春縣桃城鎮洋上村,他的母親是江蘇人,所以他也自稱是江南人,出生在南京,他對故土的記憶、對童年經歷的回憶多半是來自於他曾生活過的“江南”。這份對童年經歷的回憶在他的鄉愁詩中亦是可以體現,如他的《春天,遂想起》:春天,遂想起江南/唐詩裡的江南,九歲時/採桑葉於其中,捉蜻蜒於其中/江南/小杜的江南/蘇小小的江南/春天,遂想起江南/遂想起多蓮的湖,多菱的湖/多蟹的湖,多湖的江南/吳王和越王的小戰場(那場戰爭是夠美的/逃了西施/失蹤了範/失蹤在酒旗招展的/乾隆皇帝的江南/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的江南/想起太湖濱一漁港......這首詩形象地描繪了余光中童年溫暖快樂的經歷,九歲時,在如詩如畫的江南採桑葉捉捕蜻蜓,在蓮花盛開的湖中採菱捉蟹,奔跑嬉戲於鄉間的小道上,這些孩童時期趣味盎然的活動柔柔地在遊子們的心目中灑下一片純粹美好的光芒,每當想起時便是無盡的溫柔和懷念。在《布穀》中余光中寫道:陰天的笛手,用疊句迭迭地吹奏∕嘀咕嘀咕嘀咕∕苦苦呼來了清明∕和滿山滿谷的雨霧∕那低迴的詠歎調裡∕總是江南秧田的水意。煙雨朦朧的江南水鄉,是那抹小橋流水的婉約細膩,還是那柔潤雨聲中的點滴溫情,布穀的叫聲催人心緒,陰雨綿綿更是泛起心中無盡鄉愁,憂愁唯美的意境,卻散發出詩人對童年的追憶和對故土的思戀。

  2.對親人與友人的懷念

  余光中擅於用不同的筆觸和基調來寫不同的情感,時而悲壯華麗,時而簡約清新,時而情意綿長,時而溫暖惆悵。他的地理鄉愁情結上升到一種高度後,表達出來的便是更為細膩的境界,深入到自己的血緣親情,深入到對那些人,那些悲歡離合,那些靜立於生命中卻永遠離去的悠悠歲月的感懷之中。余光中的《六把雨傘》、《招魂的短笛》無不體現出對於母親的懷念,他的《春天,遂想起》伴著一股清麗的步調,卻在寫到親人時委婉地轉向深切的思念和沉重:想起/那麼多的表妹,走在柳堤/走過柳堤,那許多的表妹/就那麼任伊老了/任伊老了,在江南/即使見面,她們也不會陪我/陪我去採蓮,陪我去採菱/即使見面,見面在江南/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在江南的杏花村/何處有我的母親/復活節,不復活的是我的母親/一個江南小女孩變成的母親/清明節,母親在喊我,在圓通寺喊我/在海峽這邊喊我/在海峽那邊/喊/在江南,在江南/多寺的江南,多亭的江南/多風箏的江南啊/鐘聲裡的江南/多燕子的江南他的表妹,他的母親,他的親人故友,曾經在江南,在圓通寺,在海峽的那邊呼喚他,現在卻只構成印象中一個模糊傷感的剪影,然而那份深入骨髓的親情確是如此濃烈,時時刻刻都似烈火般燃燒著心靈,地域的阻隔帶來的不僅是地理空間上的疏遠和隔絕,更是一種對於文化、血緣、親情的緬懷和思念。而這份對於親人與友人的懷念在他的《鄉愁》——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和《呼喚》——就像小的時候/在屋後的那一片菜花田裡/一直玩到天黑/太陽下山,汗已吹冷/總似乎聽見,遠遠/母親喊我/吃晚飯的聲音......中則有更為貼切的體現。

二、“縱的歷史感”——歷史鄉愁情結

  (一)對古典文學的沿用與吟詠

  1.對古典詩詞意象與詞彙的沿用

  余光中在大陸長大,自小便受到傳統文化的薰陶,而他也有出色的中國古典文學修養,傳統的文化意識在他的心目中有著不容小的份量。余光中的童年經歷是快樂溫暖的,因而在他的思維中早已根深蒂固形成了一種與家鄉家園緊密相聯的鄉土意識,這種鄉土意識伴隨著他的'不斷成長和知識閱歷的提升逐漸轉換成一種更為深沉堅固的民族意識、傳統文化意識以及一種文化自覺性和大陸情結,這已是他潛意識中不可磨滅的念。因而即使余光中經歷過一段“受到臺灣現代主義風潮的影響,以及因求學、客座等因素而三度赴美后(赴美后也有懷臺灣的鄉愁詩,如《新大陸之晨》等),詩風鉅變,由自由詩風轉向現代主義的探索”(劉正偉《論余光中詩中的鄉愁及解構》)的日子,但是他牢固而緊實的文化意識卻讓他正式迴歸古典,余光中雖是以現代詩歌的形式體現鄉愁,但他重視詩歌意象的選取,運用象徵、比喻等傳統中國詩詞中詩人擅長運用的手法來展示古典美感,強調傳統文化的藝術魅力。基於傳統的經典元素,如格律和韻腳,賦予現代詩中更為簡潔明瞭的表達方式,既透露出關乎民族文化本質的優美之感,又散發出與時俱進的獨特魅力。

  余光中的歷史鄉愁情結正是體現在他對於古典詩詞意象與詞彙的沿用之中,古典原型意象往往帶有一絲獨屬於這個民族傳統的氣質和韻味,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化底蘊,王燦在《意象書寫 吹奏起鄉愁牧歌——試論余光中詩歌創作的中國情結》中說:余光中曾文提到,“意象是構成詩的藝術的基本條件之一”(《掌上雨•論意象》),“詩有意象,才不會盲目”,因此詩人在詩歌中著力營造意象,並富有民族文化風格。意象是詩歌的靈魂,余光中鄉愁詩作的意象不僅追求獨特新奇、豐厚力度,而且具有濃郁的古典傳統色彩、民族神韻。

  余光中的詩集《蓮的聯想》是他迴歸傳統的重要標誌,“蓮”是最傳統的中國古典意象,它出淤泥而不染清漣而不妖的高貴品格是歷代文人抒寫情懷傳達志趣的代名詞。余光中的《等你,在雨中》: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蟬聲沉落,蛙聲升起/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每朵蓮都像你/尤其隔著黃昏,隔著這樣的細雨......他在詩中用“蓮”這樣一個意象來寄託自己的情思,浪漫多情又淡然高潔,表達自己對愛情的獨特感受。借於蓮花高雅端莊的氣質,以及蓮花意象清澈純淨的內涵,烘托出空靈婉約的境界,極具傳統文學靜然細膩的美感,以及那帶有東方神韻的古典美。詩人的《碧潭》一詩則直接化用李清照《武陵春》中“桂漿”“舴艋”等古典意象,與當年文人的心境相契合,似乎穿越到那個年代去感受那份哀婉的情思。而他在《滿月下》、《下次的約會》中同樣採用詩詞和古典意象,那首表達了對故土和親人思念的《春天,遂想起》亦是運用了江南唯美朦朧的古典意象來抒發自己的思鄉之情,頗具古典美的同時帶給讀者一種視覺和感官上的雙重享受。

  余光中擅長借景抒情,他出神入化地運用古典意象的手法使他達到了一種物我相融的境界。他也經常選取“月亮”作為自己鄉愁詩歌頌的意象,而月亮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中是最具代表特徵的古典意象,無數文人墨客望月相思,寫下流傳千古的名作,余光中的《中秋月》、《中秋夜》等對月亮意象的運用則有異曲同工之妙。

  余光中對古典詩詞意象與詞彙的沿用深刻體現出他的“古典情結”“中國情結”,這是他歷史文化鄉愁的重要表現,即使地域相隔,但是作為中華民族的炎黃子孫,身上所流淌的是中華民族的血液,那份深深的文化意識和文化牽絆是心中永不變的故土。跨越歷史的河流山川,直抵那片文化盛雨露恩澤的神州大地,在歷史的塵埃中細細品味古典文化的多愁善感,細細採其中的明珠,將其融於詩作,融於生命。這種鄉愁情結已不止於此,更是一種文化迴歸式的時間和空間並存的歷史鄉愁。

  2.對古代詩人及其作品的吟詠

  余光中的鄉愁詩中對古代詩人及其作品的吟詠亦是獨具匠心,他將中國歷史上著名詩人詞人如屈原、李白、杜甫、蘇軾等的名句融入到自己的詩中,賦予自己的情懷去解讀與構建,最後渾然天成融為一體,體現漢魄唐魂和中華國粹悠久之美。他在《漂給屈原》一詩中寫道:

  湘水悠悠無數的水魂/冤纏藻怎洗滌得清?/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非湘水淨你,是你淨湘水/你奮身一躍,所有的波濤/汀芷浦蘭流芳到現今 ……

  余光中在這首詩中表達了對屈原的崇敬之情,讚頌屈原的愛國情懷和那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高尚品格,在這份緬懷之下蘊藏著詩人深深的惋惜和哀痛。致敬像屈原這樣的歷史名人,是對古代文人思想價值觀的肯定,以及對民族氣節的發揚。

  余光中的《夢李白》、《戲李白》、《念李白》,寫給杜甫的《湘逝》同樣體現出對中國歷史上大文豪們的讚賞和歌頌,表面上看上去是對民族文化的尊崇,實質上是余光中愛國情懷和鄉土情懷最淋漓盡致的體現,也是他的歷史文化鄉愁的點睛之處。對歷代名人的肯定,對傳統文化精華的肯定,並將其繼承和發揚,這是承載了中華民族的光輝使命,由此可見余光中的民族熱情和古典情懷。

  (二)對祖國曆史命運的反思和審視

  1.對歷史的思考和回顧

  余光中並不是對歷史一味地奉承,而是有選擇地“繼承傳統,推陳出新”,他的鄉愁詩中體現出的對歷史的思考和回顧很是深刻。余光中的鄉愁詩經歷過一段“西化實驗時期”,他在美國留學期間受西方藝術文學氛圍的薰陶和影響,逐漸遠離傳統,並對祖國的歷史和文化產生懷疑,其中他的《天狼星》便呈現出一種西式的空虛和迷茫,有對傳統文化的質疑,也有對外來文化衝擊的疑惑。余光中的許多懷古傷今的詩作中都體現出他對歷史的思考和回顧,他詩作中兼具古典情懷和現代詩的客觀理性,而余光中擅於站在一個較為理智的角度去看待傳統文化,看待歷史,即使他的《尋李白》《漂給屈原》《白玉苦瓜》《湘逝》等詩作中都展現出他對愛國詩人的讚賞和歌頌,展現出他對民族氣節的肯定和發揚,用文字傳送中華文明五千年來的文化,但是他也敢於正視民族所面臨的苦難和挫折,以及那些因為落後而造成的屈辱不堪的經歷。但他的詩作中所體現的民族意識確是堅刻而清晰,他在《敲打樂》中寫道:我是神經導電的大陸/ 我的血管是黃河的支流/ 中國是我,我是中國。“在《亡川》中, 他一方面認為祖國遭人‘蹂’,‘患了梅毒’, 另一方面他又認為‘母親依舊是母親’‘要跪下去親吻’‘用肘、 用膝, 用額際全部的羞憤’。顯然, 詩人由於環境所囿, 視聽受到限制, 這些詩作反映了詩人對現代中國發生的鉅變( 特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的鉅變) 看法不夠全面, 過多地看到舊中國被侮辱被損害的一面, 未能表現祖國從苦難中崛起,醫治戰爭創傷獲得新生、自強不息的一面。但是,詩人對祖國的愛卻是始終如一的、刻骨銘心的真愛、大愛, 而且這種愛是與日俱增的。”[5]由此可見,余光中對於歷史的思考和回顧是何等深刻。

  他的《白玉苦瓜》也可體現出這份歷史鄉愁情結:似醒似睡,緩緩的柔光裡/似悠悠自千年的大寐/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一隻苦瓜,不再是澀苦/日磨月琢出深孕的清瑩/看莖須繞,葉掌撫抱/哪一年的豐收像一口要吸盡/古中國餵了又喂的乳漿/完美的圓膩啊酣然而飽/那觸覺、不斷向外膨脹/充滿每一粒酪白的葡萄/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茫茫九州只縮成一張輿圖/小時候不知道將它疊起……苦心的悲慈苦苦出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隻苦瓜……白玉苦瓜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象徵,詩中所提到的白玉苦瓜的苦難亦是作者的苦難,民族的苦難,具有厚重的歷史感,作者運用此象徵物加以細細描,呈現出的是一種藝術特色和民族歷史兼併的超然境界,散發出濃濃的鄉土意識和愛國情懷,亦是有對歷史的思考和回顧。

  2.歷史與現實的比對

  余光中的鄉愁詩在他90年代迴歸故土後逐漸解構,當他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大陸,卻發現印象中的一切都與現實有了天壤之別,他的鄉愁詩中也呈現出歷史與現實的比對,演變成一種寫實憂國的情懷。他的《浪子回頭》中寫道:鼓浪嶼鼓浪而去的浪子/清明節終於有岸可回頭/掉頭一去是風吹黑髮/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一百六十這海峽,為何/ 渡了近半個世紀才到家?/……/說,一道海峽像一刀海峽/四十六年成一割,而波分兩岸/旗飄二色,字有簡/書有橫直,各有各的氣節/不變的仍是廿四個節氣/……/浪子已老了,唯山河不變/滄海不枯,五老的花崗石不爛/母校的鐘聲悠悠不斷,隔著/一排相思樹淡淡的雨霧/從四○年代的盡頭傳來。詩人經過了四十多年的漫長歲月才跨越海峽的鴻溝,卻發現很多事情早已物是人非,字有簡,書有橫直,這種歷史和現實相互碰撞產生出來的對心靈的衝擊激發著詩人鄉愁詩中的憂思和苦楚,然而那再次迴歸祖國的民族情結仍舊深刻。

  余光中說:這十年來,我已經回大陸不下於十六、七次了。因此我不覺得“鄉愁”有那麼迫切的壓力要讓我再寫。相反的,我回來這麼多次了,我所寫的比較寫實了。“鄉愁”還是一種比較浪漫的憬、一種感傷的回憶。所以那樣的詩可一而不可再,大寫不出來了。……兩岸開放交流以來,地理的鄉愁固然可解,但文化的鄉愁依然存在,且因大陸社會的一再改型而似乎轉深。而另一方面,長江水濁,洞庭波淺,蘇州的水鄉也不再明豔,更令詩人的還鄉詩不忍下筆。於是鄉愁詩由早期的浪漫懷古轉入近期的寫實傷今,竟然有點難以著墨了。兩岸開放,解構了我的鄉愁主題。

  三、“縱橫相交的現實感”——文化鄉愁情結

  (一)對傳統文化的皈依和堅守

  中國自古以來的政治經濟體制造成了文化體制的高度集中,也造成了中華文化凝聚力的高度集中,因而海內外炎黃子孫的文化自覺性非常強烈,他們對於文化傳統的探索相較之其他民族也更加主動而深入,這是由我們的歷史文化所決定的。余光中經歷的是“雙重放逐”,先是到因政治因素與大陸相隔的寶島臺灣,後來又赴美留學,在彷彿是另一個維度的受截然不同的文化影響的海外生活,他先是接受臺灣另一種政治形態的薰陶,後又受西方意識形態的影響。他也曾對傳統文化產生懷疑,但是思維中固存的傳統因素讓他始終在心中為傳統文化留有一席之地。因為不管地域隔得再遠,中國人一直秉承的“落葉歸根”的想法讓多愁善感的詩人的鄉土情結尤為濃重,以致後來意識到他的西化是一種蒼白和空虛,然後清醒地迴歸並堅定傳統文化的路線,並在此基礎上進行創新,這是一種鄉愁情結中對傳統文化的皈依和堅守。

  余光中的《我之固體化》可以體現出其對西方文化的陌生感與否定:在此地,在國際的雞尾酒裡,我仍是一塊拒絕溶化的冰——常保持零下的冷和固體的堅度。我本來也是很液體的,也很愛流動,很容易沸騰,很愛玩虹的滑梯。但中國的太陽距我太遠,我結晶了,透明且硬,且無法自動還原。“在國際的雞尾酒裡”實質上指的是西方的文化環境,“我仍是一塊拒絕溶化的冰”表達了詩人對於西方文化的抗拒和否定,而“中國的太陽距我太遠”則表明詩人受中國情結影響之深,即使生活於另一個文化背景下的國度,即使被廣闊的大洋阻隔了回鄉的路,但是這種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文化自覺性仍深深影響著詩人的價值觀念,他對傳統文化的堅守持深刻而持久。

  (二)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和歸依

  1.對中華民族血脈的認同

  余光中對於鄉愁的看法是:所謂鄉愁,原有地理、民族、歷史、文化等層次,不必形而下地繫於一鄉一鎮。地理當然不能搬家,民族何曾可以改種,文化同樣換不了心,歷史同樣 整不了容。不,鄉愁並不限於地理,他應該是立體的,還包含了時間。一個人的鄉愁如果一鄉一鎮就可以解,那恐怕只停留在同鄉會的層次。真正的華夏之子潛意識深處耿耿不滅的,仍然是漢魄唐魂,鄉愁則瀰漫於歷史與文化的直經橫緯,而與整個民族禍福共承,榮辱同當。(來自 余光中.五行無阻·後記[M].臺北:九歌出版社,1998.)這段話體現出余光中內心深處對於鄉愁的異於他人的想法,映射出他認為鄉愁中應包含的“文化迴歸”和對中華民族血脈的認同。“真正的華夏之子潛意識深處耿耿不滅的,仍然是漢魄唐魂,鄉愁則瀰漫於歷史與文化的直經橫緯,而與整個民族禍福共承,榮辱同當。”這種強烈的文化認同感和歸屬感投射於他的詩中,更是表現出余光中對故園的渴念以及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

  2.對祖國統一強盛的渴望

  余光中的鄉愁詩中多數都有體現這種愛國情懷,這種對祖國統一強盛的渴望。他的那首被廣泛流傳的《鄉愁》中說: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這首詩前面所選取的意象都是與個人的悲歡與經歷相結合,而最後一句上升到了國家的高度,海峽將大陸與臺灣相隔,這個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隔閡卻象徵著一種政治上的真正隔閡,無法統一。詩人的鄉愁源於這淺淺的海峽,卻表達出渴望祖國統一的強烈願望。詩人的《北望》也同樣反映出了這種渴望:一抬頭就照面蒼蒼的山色/咫尺大陸的煙雲/一縷半縷總有意在/暮暮北望的陽臺/....../碧螺黛迤邐的邊愁欲連環/迭嶂之後是重巒,一層淡似一層/....../多少浪子歌哭在江湖/最後總是向崑崙的荒古/....../在天安門小小的喧譁之外俯向古神州無邊的寧靜......“咫尺大陸的煙雲”淡淡繞周身,看似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觸碰不到,只能感受無邊的愁欲。浪子歌哭在江湖,久經離別,感時傷亂,渴望歸家卻不得歸去,這份硬生生攔截的鴻溝成了遊子心目中的痛楚和哀愁。這首詩散發著一種壯烈的悲傷,氣勢逼人,卻又深情款款,表達了余光中對大陸那片土地的思念之情,也更深層次地體現出對祖國統一強盛的願望。 余光中的鄉愁詩中體現出來的文化自覺是一種民族意識和鄉土意識的反映,他生活在臺灣,幼年時期在大陸,對於兩岸文化的差異有著很深的體悟,而這種差異帶給他的體悟與他意識中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相互衝擊,相互比較,從而使產生一種迴歸式的文化鄉愁。他將這種鄉愁與祖國統一的偉大使命緊緊聯絡在一起,凸顯了他的愛國情懷,將他的鄉愁推廣到一個時間與空間交織並存的維度,在這種宏大的時空感中表達對文化傳承、歷史傳統的認同,也深深感染了每一箇中華兒女的心。

  [1] 沈玲:《論余光中詩歌中的土地意識》,《徐州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版)》,2009年第五期。

  [2] 余光中:《鄉愁四韻》,胡有清編,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3] 余光中:《余光中經典》,海峽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

  [4] 余光中:《高樓對海》,臺北:九歌出版社,2001年版

  [5] 張永健《余光中思鄉戀土詩歌特色論》,《益陽師專學報》,2001年04期

  (作者:傅天虹,北京師範大學珠海分校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