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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在香港和北京“遛鳥”

汪曾祺:在香港和北京“遛鳥”

  引導語:汪曾祺的散文不注重觀念的灌輸,但發人深思,下面是小編收集的他的2篇散文《香港的鳥》《北京人遛鳥》,我們一起來品讀。

  香港的鳥

  文/汪曾祺

  早晨九點鐘,在跑馬地一帶閒走。香港人起得晚,商店要到十一點才開門,這時街上人少,車也少,比較清靜。看見一個人,大概五十來歲,手裡託著一隻鳥籠。這隻鳥籠的底盤只有一本大三十二開的書那樣大,兩層,做得很精緻。這種雙層的鳥籠,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樓上樓下,各有一隻繡眼。香港的繡眼似乎比內地的也更為小巧。他走得比較慢,近乎是在散步。

  香港人走路都很快,總是匆匆忙忙,好像都在趕著去辦一件什麼事。在香港,看見這樣一個遛鳥的閒人,我覺得很新鮮。至少他這會兒還是清閒的,--也許過一個小時他就要忙碌起來了。他這也算是遛鳥了,雖然在林立的高樓之間,在狹窄的人行道上遛鳥,不免有點滑稽。而且這時候遛鳥,也太晚了一點。--北京的遛鳥的這時候早遛完了,回家了。莫非香港的鳥也醒得晚?

  在香港的街上遛鳥,大概只能用這樣精緻的雙層小鳥籠。

  像徐州人那樣可不行。——我忽然想起徐州人遛鳥。徐州人養百靈,籠極高大,高三四尺(籠裡的“臺”也比北京的高得多),無法手提,只能用一根打磨得極光滑的棗木杆子作扁擔,把鳥籠擔著。或兩籠,或三籠、四籠。這樣的遛鳥,只能在舊黃河岸,慢慢地走。如果在香港,擔著這樣高大的鳥籠,用這樣的慢步溜鳥,是絕對不行的。

  我告訴張辛欣,我看見一個香港遛鳥的人,她說:“你就注意這樣的事情!”我也不禁自笑。

  在隔海的大嶼山,晨起,聽見斑鳩叫。艾蕪同志正在散步,駐足而聽,說:“斑鳩。”意態悠遠,似乎有所感觸,又似乎沒有。

  宿大嶼山,夜間聽見蟋蟀叫。

  臨離香港,被一個記者拉住,問我對於香港的觀感,匆促之間,不暇細談,我只說:“眼花繚亂,應接不暇。”並說我在香港聽到了斑鳩和蟋蟀,覺得很親切。她問我斑鳩是什麼,我只好摹仿斑鳩的'叫聲,她連連點頭。也許她聽不懂我的普通話,也許她真的對斑鳩不大熟悉。

  香港鳥很少,天空幾乎見不到一隻飛著的鳥,鴉鳴鵲噪都聽不見,但是酒席上幾乎都有焗禾花雀和焗乳鴿。香港有那麼多餐館,每天要消耗多少禾花雀和乳鴿呀!這些禾花雀和乳鴿是哪裡來的呢?對於某些香港人來說,鳥是可吃的,不是看的,聽的。

  城市發達了,鳥就會減少。北京太廟的灰鶴和宣武門城樓的雨燕現在都沒有了,但是我希望有關領導在從事城市建設時,能注意多留住一些鳥。

  遛鳥的人是北京人裡頭起得最早的一撥。每天一清早,當公共汽車和電車首班車出動時,北京的許多園林以及郊外的一些地方空曠、林木繁茂的去處,就已經有很多人在遛鳥了。他們手裡提著鳥籠,籠外罩著布罩,慢慢地散步,隨時輕輕地把鳥籠前後搖晃著,這就是“遛鳥”。他們有的是步行來的,更多的是騎腳踏車來的。他們帶來的鳥有的是兩籠——多的可至八籠。如果帶七八籠,就非騎車來不可了。車把上、後座、前後左右都是鳥籠,都安排得十分妥當。看到它們平穩地駛過通向密林的小路,是很有趣的,——騎在車上的主人自然是十分瀟灑自得,神清氣朗。

  養鳥本是清朝八旗子弟和太監們的愛好,“提籠架鳥”在過去是對遊手好閒,不事生產的人的一種貶詞。後來,這種愛好才傳到一些辛苦忙碌的人中間,使他們能得到一些休息和安慰。我們常常可以在一個修鞋的、賣老豆腐的、釘馬掌的攤前的小樹上看到一籠鳥。這是他的夥伴。不過養鳥的還是以上歲數的較多,大都是從五十歲到八十歲的人,大部分是退休的職工,在職的稍少。近年在青年工人中也漸有養鳥的了。

  北京人遛鳥

  文/汪曾祺

  北京人養的鳥的種類很多。大別起來,可以分為大鳥和小鳥兩類。大鳥主要是畫眉和百靈,小鳥主要是紅子、黃鳥。

  鳥為什麼要“遛”?不遛不叫。鳥必須習慣於籠養,習慣於喧鬧擾嚷的環境。等到它習慣於與人相處時,它就會盡情鳴叫。這樣的一段馴化,術語叫做“壓”。一隻生鳥,至少得“壓”一年。

  讓鳥學叫,最直接的辦法是聽別的鳥叫,因此養鳥的人經常聚會在一起,把他們的鳥揭開罩,掛在相距不遠的樹上,此起彼歇地賽著叫,這叫做“會鳥兒”。養鳥人不但彼此很熟悉,而且對他們朋友的鳥的叫聲也很熟悉。鳥應該向哪隻鳥學叫,這得由鳥主人來決定。一隻畫眉或百靈,能叫出幾種“玩藝”,除了自己的叫聲,能學山喜鵲、大喜鵲、伏天、葦乍子、麻雀打架、公雞打架、貓叫、狗叫。

  曾見一個養畫眉的用一架錄音機追逐一隻布穀鳥,企圖把它的叫聲錄下,好讓他的畫眉學。他追逐了五個早晨(北京布穀鳥是很少的),到底成功了。

  鳥叫的音色是各色各樣的。有的寬亮,有的窄高,有的鳥聰明,一學就會;有的笨,一輩子只能老實巴交地叫那麼幾聲。有的鳥害羞,不肯輕易叫;有的鳥好勝,能不歇氣地叫一個多小時!

  養鳥主要是聽叫,但也重相貌。大鳥主要要大,但也要大得勻稱。畫眉講究“眉子”(眼外的白圈)清楚。百靈要大頭,短嘴。養鳥人對於鳥自有一套非常精細的美學標準,而這種標準是他們共同承認的。

  因此,鳥的身份懸殊極大。一隻生鳥(畫眉或百靈)值二三元人民幣,甚至還要少,而一隻長相俊秀能唱十幾種“曲調”的值一百五十元,相當一個熟練工人一個月的工資。

  養鳥是很辛苦的。除了遛,預備鳥食也很費事。鳥一般要吃拌了雞蛋黃的棒子麵或小米麵,牛肉——把牛肉焙乾,碾成細末。經常還要吃“活食”,——蚱蜢、蟋蟀、玉米蟲。

  養鳥人所重視的,除了鳥本身,便是鳥籠。鳥籠分圓籠、方籠兩種。一般的鳥籠值一二十元,有的雕鏤精細,近於“鬼工”,貴得令人咋舌。——有人不養鳥,專以蒐集名貴鳥籠為樂。鳥籠裡大有高低貴賤之分的是鳥食罐。一副雍正青花的鳥食罐,已成稀世的珍寶。

  除了籠養聽叫的鳥,北京人還有一種養在“架”上的鳥。所謂架,是一截樹杈。養這類鳥的樂趣是訓練它“打彈”,養鳥人把一個彈丸扔在空中,鳥會飛上去接住。有的一次飛起能接連線住兩個。架養的鳥一般體大嘴硬,例如錫嘴和交嘴鵲。所以,北京過去有“提籠架鳥”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