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庫>柳永> 柳永是個浪漫的人

柳永是個浪漫的人

柳永是個浪漫的人

  討厭柳永的人很多,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喜歡柳永的人很多,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那麼在大家心裡柳永是個怎樣的人呢?他創作了那麼的浪漫詩歌,是不是詩如其人呢?

  柳永是個浪漫的人

  那時候他還很年輕,那時候他還沒有出名。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名落孫山的他流落到江南,他站在金陵的街道上。

  金陵很熱鬧,比東京還熱鬧。街上來往人流,車馬穿梭如織,兩旁樓鋪林立,鋪中出售鬧竿、戲具、花籃、畫扇、粉餌,更有珠翠冠梳、銷金綵緞、犀鈿漆窯,日常之需,無所不有。街上雜耍藝人俯拾即是,有花彈蹴鞠、踏滾木、走縈、水傀儡、吞刀吐火,圍觀者裡外三層,喊聲震天。秦淮河穿城而過,河中畫船小舫點綴其中,船舫歌妓舞鬟花枝招展,絃樂笙簫糜惑人心。

  可是這一切與他無關,他是落魄的文人。他有點累了,他想找一個地方歇一歇腳。

  他朝煙雨樓走去,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走向這個地方,煙雨樓是金陵最出名的青樓。

  年過半百的鴇母風韻猶有,扭著腰肢,迎面而來,可是他卻告訴鴇母,他身無分文。

  他被趕了出來,更可悲的是他被一群濃妝豔抹的女人趕了出來。

  他沮喪的坐在門口。這時候,她出來了,她把他邀進了煙雨樓,她是煙雨樓的花魁,鴇母都要讓她三分,她對鴇母說,他是她的一個朋友。

  其實他只是她的一個陌生人,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只是因為她那顆純潔善良的心,只是因為她迷戀落魄文人身上那種憂鬱的氣質。

  那一晚其實他們什麼也沒做,他只是靜靜的聽她歌唱,聽她撫琴。

  第二天,她送他離開。他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讓他把她忘了,萍水相逢,何必記念名字。他不依,像個孩子一般懇求她,她只好告訴他,她叫謝玉英。

  五年後,他再一次來到金陵,來到煙雨樓,他對鴇母說,他叫柳永,可他依然沒有錢。

  這一次他沒有被趕出來,鴇母滿臉堆笑的把他請進了煙雨樓,並急切的喚道,謝玉英,謝玉英!

  五年前,沒有人知道他是柳永,五年後,他的名字如雷貫耳,全天下的歌姬都以唱他的詞為榮,任何一個歌女做夢都想著柳永能夠為她們填詞一首,只要他為她們填詞一首,她們的身價就會百倍的增長。那時候的歌女就好比現在的流行歌手,柳永則是林夕、黃霑這樣大腕級的詞作家。他雖然不是有錢人,但他受歌女們歡迎的程度不亞於任何一個有錢人。

  謝玉英已經嫋嫋娜挪的走下樓來,所有妖女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們由衷的羨慕她、嫉妒她,一直是煙雨樓花魁的她,還有柳永這樣一個朋友。

  五年了,謝玉英變得更加嫵媚動人。

  她不曾想到,她生命中的一個匆匆過客竟然沒有忘記她,她熱淚盈眶,把他邀進了她的閨閣。

  這一回,良辰美景沒有虛度。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他和她在煙雨樓裡相處了七天,這七天,她閉門謝客,只服侍柳永一個人。七天後,他要離開,她一把拉住他的手,開始喚他柳郎,柳郎,你可以不可以為我留下來?

  他怔住,無語。她鬆開他的手,在一旁拭淚。她知道柳永不是她一個人的柳永,柳永是很多人的柳永,可是她多麼想,柳郎只是她一個人的柳郎。

  她其實很想他為她作一首詞,為了他不在的時候彈唱思念,可是她說不出口,她怕她一開口,就玷汙了她對他聖潔的感情,她不像有些女子,愛的.只是柳永的詞,她愛的是柳永的人。

  柳永是何等心細的男人,他看出了她的心思,可是他終究是一個浪子,終究還得離開,於是,他為她作詞,就是那首纏綿悱惻的《雨霖鈴》。她當即拿來琴,為他彈唱,他作這首詞的時候沒有流淚,可聽她彈唱的時候,這個多情的男人,卻情不自禁的流下了淚水。

  她彈奏的時候,一直看著他,看著他那黑如金墨的瞳仁裡,隱藏了太多世人無法理喻的孤獨。

  他還是走了,儘管有萬般的不捨,她問他,何日君再來?

  他不知道。也許明天,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一輩子。

  柳永走後,這個叫謝玉英的女子不再接待任何客人,不再為任何尋花問柳之人彈奏。鴇母憐他身世,收她為義女。可是,她等的那個人他還會回來嗎?他日夜吟唱他的名字,他可曾聽見?她日夜彈唱他為她做的詞,他可曾聽見?

  他沒有聽見,他已經在路上了,他下一個目標無非是另外一個青樓,從一座繁華的城市漂泊到另外一座繁華的城市,從一座青樓漂泊到另外一座青樓,從一場蒼涼漂泊到另外一場蒼涼,如此沉淪,如此放縱。

  什麼時候他開始了這樣的生活?他已經記不清了,也許他天生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回憶少年時期的柳永。出身也並不卑微,祖父柳崇是博學鴻儒,父親柳宣也官至工部侍郎,叔叔、哥哥也都是進士,可唯獨他,是柳家的不肖子孫。從小就吊兒郎當,哥哥們在埋頭聖賢書,他卻在樹上掏鳥窩。父親要他學詩,因為詩才是當時的純文學,只有把詩做好了,才可以考取功名。可他偏不,他沉迷於別人不屑一顧的通俗文學當中,把創作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慢詞當作他畢生的事業。

  於是,柳家的人認為他無藥可治了,不管他了,任他花自飄零水自流,天南海北。

  父親經常罵他沒出息,為了證明他有出息,他也做過當官的夢。第一次科舉考試失敗,他沒有氣餒,捲土重來,第二次科舉考試失敗,年少輕狂的他寫了一首發牢騷的詞《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姿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一時的牢騷之作不料卻斷送了他一生的功名。這首《鶴沖天》有好事者拿到宋仁宗那裡,宋仁宗越看越憤怒,尤其是最後那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刺到了他最敏感的痛處。三年後,柳永再一次參加科舉,御批時,宋仁宗看到了柳永的名字,勃然大怒,一筆把柳永的名字勾掉,並旁批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命運真是充滿了變數,現在回想起來,柳永還要感謝宋仁宗,如果沒有當初他那一句"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也就沒有現在的柳永。

  可是他仍然不甘心,科舉是沒有希望了,於是他去求他的布衣之交孫何。孫何當時做江浙的轉運使,門庭森嚴,柳永見不到他,就寫了一首詞《望海潮》,教歌女們傳唱,企圖能唱到孫何的耳朵裡。可結果呢,孫何沒有聽到,金兵頭子完顏亮卻聽到了,其中一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勾起了完顏亮對大宋江河無比浪漫的遐想,認為那才是他夢中的天堂,於是"投鞭渡江、立馬吳山之志",以六十萬鐵騎南下攻宋。

  屢屢受挫的柳永終於絕了仕途的念,從此流連於煙花柳巷,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一個全新的柳永出現在宋朝,宋朝的妖女們有福了。

  上帝把柳永這樣一個絕世男人賜給了她們,也同時賜給了她們尊嚴與愛,還有溫暖。

  以前,她們是最卑微最渺小的一群,她們遭人玩弄,遭人冷眼,遭人唾罵,遭人拋棄,現在有了柳永,一切都改變了。他尊重她們,憐惜她們,他牽她們的手,他以溫暖的胸懷擁抱她們,他含情脈脈的凝視著她們,他真心真意的讚美她們,她熱情的為她們作詞,他把她們比作清水芙蓉、秀麗的海棠、孤傲的梅花。

  這樣一個男人,即使多情,也值得去愛。

  他用真心換得了她們的真情。也許他不是一個君子,但是他比起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來,要好上千倍萬倍。程朱理學之流,要一個寡婦餓死也不准她再嫁,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而他們自己呢?三妻四妾,還在外面偷雞摸狗。

  柳永不是這樣的男人,他從來沒有欺騙過她們,他告訴她們,他愛她,但也愛另外一個她。所以,她們從不恨他,只是在他離開後,思念他,希望再一次看到他。

  "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

  這是天下女人共同的心聲,柳永成了宋朝的大眾情人。為了見他一面,為了他一首絕妙好詞,她們死也願意。

  男人做到如此境界,千秋萬代,唯柳永一人而已。

  四十八歲,漂泊了三十多年的柳永,為生活所迫的他終於進士及第。

  可是,他只得到了一個九品芝麻官,餘杭縣令。為填飽肚子,官再小也得做,他也不在乎,只要有口飯吃生活依舊浪漫。大半輩子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放不開呢?也許,放不開的還有一個人吧?她就是金陵煙雨樓裡的謝玉英,這麼多女子,謝玉英一直是他心中永遠的痛。去杭州上任,經過金陵,他奔向煙雨樓,可是人去樓空,謝玉英早已不知去向。

  他含恨離開金陵,來到杭州,做了三年的縣令,三年後,他回到東京。

  宋仁宗授予他屯田員外郎的官職,可是做了不到一年,又因為一首詞觸怒了宋仁宗,他的屯田員外郎自然被罷免。於是,他又把他的名字改為柳三變,曾經為科舉把柳三變改為柳永。之後,又流連於秦樓楚館,靠歌女們供奉他的衣食。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柳永這樣一個風流才子果真死在了牡丹花下。他死在了名妓趙香香家裡。他的死可以說是淒涼的,因為他的那些所謂的朋友,那些親人都怕玷汙了自己的名聲,都不去為他收屍。然而他的死又是轟烈的,那些他愛的也愛他的風塵女子集資安葬了他。出殯那天,京城所有的名妓都為他披麻戴孝,他的死也驚動了謝玉英,這個已經消失多年的女子千里迢迢的趕來,在他的墳前,彈奏那首柳永為她寫的《雨霖鈴》。在她的彈奏下,千紅慟哭,萬豔同悲。

  柳永:浪漫在路上

  喜歡他的人大多都是因為他的《雨霖鈴》: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也有人喜歡他的《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不管是哪一首,大家被他打動的幾乎都是和“羈旅行役”有關的詞作。

  柳永為什麼要去“羈旅行役”?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離別”呢?

  柳永是一個“世族子弟”,他的父親柳宜及柳永的五位叔父都曾在南唐或宋朝做過官。而且他的父親在當時曾以孝行聞。柳永的兩位哥哥柳三複、柳三接也都曾有科第功名。侄柳湛、子柳況也都中過進士中過官。他也是讀書人,他也曾受到儒家“學而優則仕”“士當以天下為己任”的傳統教育,因而他也有“用世濟民”(葉嘉瑩語)的志意。因此,和古代許多士子一樣,柳永也想透過科舉博得功名,實現自己的志意。

  按理,一個有才華世族子弟入仕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兒,可是,人生就是這麼不可思議,他很不幸。

  他一輩子幾乎都在各處宦遊,一直遊蕩在路上,也爬行在前往仕途的路上。無法安定的生活總是悲催的,為什麼會這樣呢?

  他的性格是浪漫的,他的生活作風有點不檢點,這和他仕宦的家庭環境是矛盾的(葉嘉瑩語),和官場大環境也是矛盾的。他願意用自己的才情去為青樓女子抒寫心曲,但是在所謂的“正統”文人士大夫眼中,他很“三俗”,他們要“反三俗”,他們一方面豔羨著柳永的豔福,一方面又看不起柳永,說他“聲態可憎”(王灼《碧雞漫志》),說他“俗”,甚至說他“媟黷(xiè dú)”(劉熙載《藝概》)。因為性格的浪漫,才情的橫溢,對階級層次比較低的歌伎酒女“肯低下身來俯就”(安意如語),柳永就被那些自命為正人君子的所謂的官場社會擯斥了”(葉嘉瑩語)。這就是柳永的不幸。

  可是,即使大家都不看好你,有個人——皇帝——比較賞識你,你也能飛黃騰達啊。皇帝喜歡柳永嗎?柳永寫的《傾杯樂》曾經傳到禁中,皇帝聽了也很欣賞他的歌詞。可是,當柳永參加科舉考試的時候,他落選了,於是,他發了一頓牢騷,寫了一首《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比起中舉的寥寥幾人,落榜者簡直是滿坑滿谷。這首《鶴沖天》一流傳出去,所有落榜的人都喜歡唱這首詞。當朝執政的人知道了,自然會引起反感。據說後來柳永又參加考試的時候,皇帝一看他的名字,說這不是寫了“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詞句的柳三變(柳永原名柳三變)嗎?他且去淺斟低唱好了,何用浮名?

  柳永又一次落榜了!他也很不忿,有才的人往往都比較狂傲,柳永也是,受到這種打擊後索性破罐子破摔,再填寫歌詞的時候,簽名的時候就簽上“奉旨填詞柳三變”!

  可是,他受到過正統的教育,他的願望還是希望能入仕的。不然,一個讀書人,又有什麼出路呢?於是後來,他就改名叫柳永了。在宋朝人的筆記中,有人說是因為人家說他“奉旨填詞柳三變”,對他有成見,所以他改名了。也有人說,因為他多病,改名叫永,有希望“長久長年”之意。

  他好歹終於在大約五十歲的時候進士及第了,可是也只是到睦州做了一個很低下的推官。知睦州的呂蔚欣賞他,想給他升官。報上去後被上面一名叫郭勸的官吏阻止了,說柳永到官不久,怎麼能提升官職呢?不但沒給柳永提升,後來朝廷還公佈一個命令,說所有地方官吏提升都要到幾年以後。因為這個,不知道有多少官吏會詛咒柳永影響了他們的仕途!

  柳永還有翻身的機會嗎?

  過了很多年,他一直沉淪在卑微的官職之中,有個內都知史某對他同情,希望柳永在仁宗皇帝聖壽的時候能寫首好詞給皇帝拍拍馬屁。反正柳永拍馬屁的功夫還是很厲害的,《望海潮》就是拍的兩浙轉運使孫何的馬屁,對方很受用。於是,柳永寫了一首《醉蓬萊》,本來想讚美皇帝,其中有兩句“宸遊鳳輦何處,度管絃聲脆。”意思是說皇帝在宮中游賞,乘坐的鳳輦在哪裡?雖然看不到,但是聽到隨風傳度過來的歌舞管絃吹奏的聲音嘹亮清脆。沒想到,本來是個機遇,結果成了禍事,因為“宸遊鳳輦何處”是仁宗哀悼真宗的哀輓聯句中的一句,是說他父親不在,他的鳳輦到何處去了。這是一個不幸的偶合,仁宗看了,非常震怒。更不幸的是,柳永後面還寫了“太液波翻”,形容水波在秋風中動盪,皇帝一看更生氣了,說他為什麼不說“太液波澄”呢?因為“翻”就是動亂不安,應該說“太液波澄,河清海晏”。一下子就把柳永的詞稿擲之於地。(詳見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

  這算是徹底得罪了皇帝,這真是柳永的大不幸啊!

  也許正是因此,浪漫的柳永一輩子都在路途上苦苦追尋著志意的實現,但是一切追尋,最終都落空了。他自己都說:

  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鳳歸雲》)

  可是,詞壇是幸運的,因為有柳永。

  以花間派為代表的傳統詞所寫的主要是相思怨別,李煜把破國亡家的悲慘遭遇寫進去了,拓展了詞的境界。到了柳永,他開始大量創作慢詞,書寫市井、羈旅生活,又一次開拓了詞的境界,豐富了詞調。更重要的是,傳統的相思怨別的詞多是以女子的口吻來寫的,柳永開始用男子的角度來寫,把“春女善懷”變成了“秋士易感”,把傳統文人的“假想”創作變成了真正的生活體驗的直接書寫。上承李煜,下啟蘇軾,可謂是詞壇承前啟後的關鍵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