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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露天電影》原文欣賞

遲子建《露天電影》原文欣賞

  在上個世紀70年代,山村的孩子大約沒有沒看過露天電影的。我們那個小鎮的人,可看露天電影的地方有三處,一個是種子站,它就在我們小鎮的西頭,離它最遠的東頭的人家走過去,也不過是一刻鐘的時間,所以那裡一放電影,只有種子站是有燈火的,小鎮的房屋都陷在黑暗中,男女老少都被吸引到銀幕下了。另兩處看露天電影的地方是部隊,一個是十三連,一個是十七連。

  如果是在種子站的廣場放露天電影,那麼下午的時候,一些老人就把座位給擺好了。老人們膊上挎著一個或兩個板凳,抽著旱菸,慢悠悠地朝種子站走去。由於他們眼神差,又大都佝著腰,必須要坐在前幾排,所以提前把座位佔好是必須的了。那些板凳高矮不一、顏色各異地排列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支雜牌軍。他們放好板凳,會回家做他們的活計,等到電影快開演了,他們才不慌不忙地踱著步子走來,一副首長的派頭。

  那些挎著兩個板凳佔座位的老人,都是有老伴的。而那些孤老頭子,拎的則是一隻板凳。所以拎一隻板凳的瞧不起拎兩隻板凳的,覺得他們成了老伴的奴隸;而拎兩隻板凳的又瞧不起拎一隻板凳的,覺得他們身邊沒個人陪著,缺乏派頭。我奶奶過世早,我爺爺屬於拎一隻板凳之列的,但他從來不提前去佔座位,他總是在電影開映前才提著板凳過去。他並不急於把板凳放在前排的空地,而是抽著旱菸,先看一會兒掃在銀幕上的畫面,覺得有趣,就隨便找個地方放下板凳;覺得無聊,就挎著板凳放開大步往回走。走的時候他總要大聲吐幾口痰,好像那些未打動他的畫面是幾縷不潔淨的空氣,阻礙他的氣息流動了。

  有一回我去種子站看電影,遠遠看見我爺爺提著板凳大步流星往回返,我以為電影不演了呢,一問他,他竟然氣呼呼地說,今天演外國電影《死了不屈》,有什麼好看的呢!他一向討厭外國電影,說那些高鼻樑、藍眼睛的洋人沒有什麼好貨,更何況那電影名也讓他生煩,什麼叫死了不屈呢,人在人世間辛辛苦苦走一遭,嚐遍了苦水,死了還有個不屈的?!聽著他牢騷滿腹地發著感慨並且大口大口地吐著痰,我覺得他比電影中的人還有趣。其實那部電影叫《寧死不屈》,他把名字記差了。那以後他要是蹙著眉看什麼不順眼了,我就會適時說一句“爺爺,死了不屈”,他就不繃著臉了,他笑著用菸袋鍋敲我的頭,罵我是個調皮搗蛋的丫頭,將來肯定不好往出嫁!

  露天電影多是在夏天放映的,所以人們來看電影時,往往還拿著根黃瓜或者是水蘿蔔當水果來吃。當然,人群聚集的地方,也等於是為蚊子設了一道盛筵,所以看電影歸來的人的'臉被蚊子給叮咬了的佔多數。人們在散場歸家的途中,往往會一邊議論著電影,一邊謾罵著蚊子。

  看露天電影,還得看天的臉色。它和顏悅色,不下雨,不起狂風,你觀賞得也就滋潤。而如果看著看著突然落了雨,人們又沒有預備雨具的話,那簡直就糟糕透頂。人們撇下板凳,紛紛擠進種子站的倉庫,孩子哭老人叫的,像是一群難民。而如果遇到大風的天氣,懸掛著的銀幕被風吹得一皺一鼓的,那上面投映出的風景和人物全都變了形,人看上去不是歪嘴就是折了膊,而風景一律哆著,彷彿正經歷著一場大地震。所以看電影前,人們往往還要觀察一下天,若是晚滿天,炊煙筆直,去的人就多;而如果陰雲密佈,風聲蕭瑟,去的人就少了。

  另兩處看露天電影的地方,都不在我們小鎮,它們是駐紮在山裡的部隊,一個離我們稍近一些,有五六里的樣子,是十七連;另一處則要遠很多,在打石場那一帶,距離我們起碼有十五里的路途,是十三連。老人們是絕不會去這兩個連隊看電影的,他們的腿腳經不起折騰了。而大人們就是去的話,也是選擇十七連的時候多。能夠去十三連的,都是如我一般大的孩子。大家相邀在一起,沿著公路,走上一兩個小時,到達連隊時已是一身的汗,而電影往往已過半場,看得個囫圇半片的。回來的時候呢,山路上陰風颯颯,再趕上月色稀薄的夜晚,森林中傳來貓頭的叫聲,我們就會被嚇得一驚一乍的,得手拉著手行走才覺得心不慌。所以一去十三連看電影,就有小孩子回來後生病。高燒後說胡話照理是正常的,可家長們非說是走夜路時撞上了鬼,至於鬼長得什麼樣,想必他們也是不知道的。

  所以一說去十三連看電影,家長都不樂意,我們只有偷著去了。如果運氣好,我們可以攔截到腳的車輛,順路把我們丟在採石場,從採石場再抄著茅草小路去十三連,就很近了。可這樣的運氣很少光顧到我們身上,車輛不是裝載著貨物,就是雖然閒著,只能擠上一兩個,大家不願意分開,索性誰都不上;再不就是車是有地方的,可司機怕拉了一車孩子,萬一出了事故,負不起這個責任,而加大油門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但也有好心的司機,覺得一群孩子千里迢迢地去看電影怪可憐人的,就先送一批到採石場,然後掉轉車頭,回來再接一批,但這樣的運氣跟月亮旁的彩雲一樣,難得一見。

  因為駐紮在我們小鎮附近的這兩個連隊經常放電影,我曾經認為世界上過著最幸福生活的就是那些當兵的人。連隊的戰士格外歡迎孩子們來看電影,他們會把自己的板凳讓給我們坐,還會用茶缸端來熱水給我們喝。當然,戰士們對待那些十七八歲的女孩的態度,比對待我們這些十一二的毛頭小孩更要熱情,他們喜歡圍坐在大姑娘身邊看電影。

  我們家的鄰居有一個姑娘,叫青雲,青雲是個大姑娘了,她喜歡去十七連看電影。凡是有關電影的訊息,最早都是她釋出的。因為十七連的戰士跟她很熟。要放電影了,總有人給她通風報信。她個子很高,腰肢纖細,頭髮又黑又亮,喜歡梳兩條大子。她眼睛不大,眉毛淺淺淡淡的,膚色白裡透粉,非常有韻味。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嘴生得有些大,她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美人。她帶著我們去十七連看電影時,神情中總是帶著幾分得意,好像回她的孃家似的理直氣壯的。到了電影開演的時候,她往往看著看著就不見了。我們都以為她去小樹林解手去了,可她一去就不回來,直至劇終。所以若問她電影演了些什麼,她只能說出個大。

  愛上青雲家的,是小鐘和小李,他們總是結伴而來。小李好像是部隊的文書,不太愛說話,又黑又瘦的。小鐘呢,他不胖不瘦,濃眉大眼,膚色跟青雲一樣白皙,在十七連當伙伕,所以有時他會偷上一些豆油帶給青雲家。青雲一烙油餅的時候,我就想一定是十七連的人又給她送豆油來了。青雲那時中學畢業,在家務農,那一年的秋天她去看護麥田,得了尿毒症,住進醫院,不久就死了。她死的時候小鐘正回南方探家,他回來後並不知道青雲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而一直在連隊沒有下山的小李也不知情。等到又要放電影的時候,小鐘和小李來到青雲家,聽說了青雲的事後,兩個人都呆了,小鐘還落了淚。人們依據淚水,判斷青雲跟小鐘是一對,小李只不過是個陪襯罷了。

  青雲沒了,我們得知電影訊息的源頭也就斷了。從那後,我們很少到十七連去看電影了。不久這個連隊就換防到別處去了,他們留在營地的,不過是幾頂廢棄的帳。我們採山經過那裡的時候,總要看看那兩棵懸掛著銀幕的大樹,當時樹間的那方白布曾上演過多少動人的故事啊。樹還在,故事也在繼續,只是演繹著這故事的人已經風雲四散、各自飄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