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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散文創作的形式美

張愛玲散文創作的形式美

  導語:張愛玲散文創作獨樹一幟,就其形式特點而論,可以概括為彈性美和流動美。

  張愛玲散文創作獨樹一幟,就其形式特點而論,可以概括為彈性美和流動美。彈性主要從文章構成元素的角度,透過對句式、結構、表達方式等方面的解析, 細緻入微地考察蒐集在《張看》中的散文。流動美著眼於文章的層級結構,即從表層形象和深層氣韻和節奏兩個層面,探究形成張氏散文獨特魅力的原因之所在。

  (一)散文形式彈性美的經營

  所謂“彈性”是指散文結構力求多元、散漫;對各種語句相容幷包,融合無間;比喻象徵意象現實浪漫等等手法集中在一起施展,縱橫捭闔不分高低次第;抒情議論敘事描寫等等歸類成了一杯匯融之羹。

  張愛玲散文結構自由散漫,她少用一氣呵成的章法,而是解甲歸田式地分寫、散寫、雜寫和改寫。分寫屬於並列結構,兩條以上的線索時分時合,接近於章回體小說常用的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種敘事模式。如《我看蘇青》,審己度人,明寫蘇青暗寫自己,筆觸在“我”和蘇青之間跳躍,變動不居。散寫最能體現散文的“形散神聚”。如《燼餘錄》,以小見大,大處著眼,小處落筆。一粒沙裡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圍繞香港之戰,通篇卻寫的是吃、穿和談情說愛等不相干的事。筆致靈活,散而不亂。雜寫與散寫不同,雜寫是不粘不滯,文章往往順著某種情緒岔開去,直到興盡之後再兜轉回來。如《公寓生活記趣》《談吃與畫餅充飢》,時而離題,時而切題,天馬行空,漫無邊際,章法全憑意識流動。改寫主要指讀後感和觀後記之類的散文,這類文章不拘囿於傳統寫法。即不以思想和藝術批評為主,而是另闢蹊徑。如《談看書》《談看書後記》等於是張版的《叛艦喋血記》;而《談畫》借畫完整地描繪塞尚的一生。靈活多變的結構是活躍心靈的創造物。“結構學派認為,作品的結構是一個內在的架構,是作者創作思路的原型,也是人類心靈的模型的一個重要表現。結構本身可以呈現作品的風格與思想。”①

  張愛玲的散文結構是解甲歸田式的自由散漫,語言則是錯綜變化的七寶樓臺。她對語言有高度的敏感和駕馭能力,在散文中十分注重句式的選擇和搭配,中西合璧, 古今雜糅,雅俗兼備。從而調製出整散交錯,張弛有致、疏密有度的語流,行文跳躍跌宕,節奏和諧。文中有時採用一些歐化和詩化的句法,句法活潑新穎。如“悲壯是一種完成,而悲涼則是一種啟示”;“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②。“非常的美,非常的應該”③。有時套用古詩詞,構成深具民族風味的肌理。如“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④;“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⑤。有時選用一些音調鏗鏘悅耳、表情十足的方言或俚語。如《中國的日夜》裡肉店老闆娘和鄉下親戚的對話,《有女同車》中電車上的中年太太向其內侄的講述和兒子之間的過節,全用地道的吳語方言寫就。同時擁有幾幅筆墨,或機智俏皮、或渲染氣氛、或奠定作品基調、或諷刺揶揄,多元碰撞整合,形成張愛玲散文獨特的語言風格。

  “技巧對張女士是最危險的誘惑”⑥。這是傅雷《論張愛玲小說》中的一句話。這句話同樣適合張愛玲的散文創作。張愛玲的比喻精闢而突兀,如神來之筆。空氣受壓使水管發出如“從九泉之下發出來”⑦的轟隆聲,甚至轉變成在空中經過的飛機和它投下的炸彈。像張愛玲這樣親歷戰爭之險的人,難免風聲鶴唳;而且如此切景的比喻,讀者怎能不產生共鳴?把冰冷的機器和稚嫩可愛的兒童連成一體:半夜時分電車場的電車進場就像吵吵鬧鬧不願意上床的小孩子,從公寓樓上看下去電車的頂就像小孩子的白肚皮。這樣的比喻對於深受農業文明濡染的中國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一件薄棉袍帶給張愛玲永遠難以忘懷的“凍瘡”的記憶,她寫道:“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 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⑧在她看來“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⑨。張愛玲以審美觀照世態,同時以審醜的`眼光介入人生。獨特的觀察和思考角度,是張氏比喻出奇制勝的法寶。

  在張愛玲散文作品摹寫的現實場景和營構的浪漫語境裡,意象和修辭密集其中。譬如以下這段文字:絲絨敗了色邊緣被燈光噴上了灰撲撲的淡金色,簾子在大風裡蓬飄,街上急急駛過一輛奇異的車,不知是不是捉強盜,“譁!譁!”銳叫,像輪船的汽笛,悽長地,“譁!譁!”……“譁!譁!”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別離,命運似的決裂,冷到人心裡去。(《談音樂》)⑩

  這種由一輛車的駛過而觸發的一系列聯想中,綜合運用比喻、擬人、通感各種修辭手法,細緻刻畫了作者的心理流程。儘管張愛玲很少在文字中使用“孤獨”這個詞彙,但這種孤獨感卻滲透在字裡行間彌散蔓延。我們可以輕易地捕捉到這種由孤獨而衍生出來的一系列意象。譬如“冷冷清清”,“零零落落”,“森森細細”,“瀟瀟”,“寥落”等等。至於為“荒涼”所構築的意象,更是多到不可列舉。意象的豐富性昭示了張愛玲感性和心理世界的纖細與豐盈,標誌了張愛玲以一種藝術的方法把生活體驗審美化、情趣化的意向。

  文字技巧固然是張愛玲散文創作極富個性特徵的方面,抒情議論敘事描寫熔於一爐,共冶互鑄華美篇章更是不容忽視。張愛玲小說散文兩棲,人情練達,才華橫溢,其散文兼具繁複紛紜的感性和清明精湛的理性。如《傳奇再版的話》,格局大,格調也高。先從“出名要趁早”寫起, 再寫到時代的背景和前景,“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說明她的深思慧見。接著她觀賞嘣嘣戲的經過,寫得栩栩如生。在莊重筆調之後,是一長段活潑的描寫,好像離題,實際上背後還有更嚴肅的主題,“將來的荒原下,斷磚頹垣裡,只有嘣嘣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它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到處是她的家”。前面的論見悲觀,後面的預言卻充滿希望,見解亦非常獨特。最後她以本書的封面設計作結,用“生命也是這樣的吧――它有自己的圖案,我們惟有臨摹”,來總結整個序文。整篇文章濃淡交織,冷熱互見,敘述描寫議論抒情樣樣出色。

  綜上所述,張愛玲散文既講究文章平面的佈局,又注意多元立體的時空設計;既強調筆法的翻新立奇,又專注於意象的經營。由此造成文字的巨大彈性和無限張力,凸現了張愛玲散文的濃度和厚度。

  (二)散文藝術流動美的凸顯

  藝術中的流動之美,是一種洋溢著生機,充滿了活力的美學境界,具有鮮明獨到的藝術審美價值。張愛玲散文思路活潑,奇思妙想絡繹不絕。賈平凹和舒婷對其散文曲徑通幽、搖曳多姿的韻致有精到見解。賈平凹說:“張愛玲散文短可以不足幾百字,長則萬言,你難以揣讀她的那些怪念頭從哪兒來的,連續的感覺不停地閃, 組成了石片在水面的一連串的浮過去,濺起一連串的水花。”舒婷提到張愛玲行文中“忽然逸開去”、“甚至跑題更遠”,剖析張愛玲散文藝術的形成及其表現,對推動張愛玲散文的研究和欣賞具有重要意義。

  “散文藝術的流動美首先表現在外在形象的創造上。這包括畫面的描摹,事件的敘述,人物的刻畫等方面。散文形象具有不同於小說形象和戲劇場景的獨特性,這其中有一些重要的特點,就是片段性、跳躍性、單位具象轉換的迅疾性等表現得異常分明,而這些特點本身就呈現出一種發展著流動著的態勢,當這種在散文家的筆下表現得相當突出,上升為一種刻意創造的藝術形態時,它們蘊含的流動美自然而然地鮮明地突現出來了。”{16}張氏筆走龍蛇,時而切題,時而跑題。其文如萬斛泉流,汩汩滔滔,沿途凡有什麼汊港灣曲,總得灌注瀠洄一番,有什麼岩石水草,總要披拂撫弄一下才再往前去。儘管這些都不是它行程的主題,但正是它們出人意料的閃現成就了散文形象的跳躍性。

  在《詩與胡說》中,開篇由詩談到詩人,可是張愛玲一說起路易士就跑題了,說小說,說連載,她欲罷不能。這幾乎成了張愛玲的一貫風格。在《洋人和京戲及其他》中故伎重演。文章從京戲到平劇自由發揮,舉出大量劇目,可是對於什麼“唱唸做打”或者“生旦淨醜”全然不顧,而是充滿了活潑潑的對中國人的性格與心態的描摹。張愛玲在以門外漢說門外話時,常常忽然斜開去,比如她以寥寥數筆描畫一個追不上電車的人的“阿Q像”。或者離題萬里,說起久違的磕頭來,暢言毫無阻攔、一路順風磕了好幾個頭而快活不已的心情。總之,只要聯想的機栝一經觸動,各種生活片段和藝術畫面就會紛至沓來,在一幅幅此情此景上疊加另一幅所思所感。張氏拋灑豐滿而機智的感覺,在文字的叢林中自由穿行。

  跑題是張愛玲散文流動形態的一種呈現方式,借鑑電影藝術的技術手段,例如電影鏡頭的運轉、移動、蒙太奇式銜接等等,把不同時地的景、人、事聯結在一起,實現時空轉換,拓展文章容量,從而使散文產生一種靈動的跳躍感。《道路以目》中, 以“目”為鏡頭,攝取日常生活林林總總的片段組合剪接。郵差車座後載著的母親滿臉窘迫;寒冷中為人帶來一絲暖意的燈光、紅南瓜和火爐;深夜商店的櫥窗;臨時封鎖的場景;軍營早晚傳出學吹喇叭的聲音以及荒涼馬路上的叫賣聲……觸目所及,齊聚筆端。它們既非一時一地,也非一人一事,但是,張愛玲如同一個出色的導演,透過鏡頭的推、拉、搖、擺,繪就一幅都市世俗生活百態圖,揭示出豐富的人生意蘊。

  “散文藝術中的流動美,更重要的還是表現在內在情緒、意蘊的寄寓和抒寫上”。“散文中的這種流動形態,能夠使文章獲得一種內在的氣韻和節奏,從而促進文章意蘊的開掘和情緒的強化”。跑題和電影手法的介入不只是單一的敘述策略,其衍生效應是多極的。跑題創造了一種閒話家常的氛圍,親切平易,接近於情緒中央。作者的寫作鋒芒,以不可阻擋之勢聯類比及而下,在強化既有情緒的同時,調控敘事節奏的徐急變化,深化文章的意蘊,從而構成散文作品的整體美。譬如前文述及的《詩和胡說》《洋人看京戲及其他》中的跑題就是如此。

  蒙太奇式銜接除敘述外還有表意功能。巴拉茲指出:“上一個鏡頭一經連線,原來潛在各個鏡頭裡的異常豐富的含義就像電火花似的發射出來。”鏡頭組接後使潛在含義浮現、凸顯。不僅如此,不同鏡頭的對立、撞擊、衝突可能產生新質和新義,從而表現思想與激情。以《道路以目》為例,每組片段融入後,文字就衍生出一層新的含義,文字生長和意蘊開掘處於一種共時狀態。張愛玲一邊感受平淡世俗生活中的小樂趣,一邊時刻不能忘懷大時代中的威脅之感。她看的是街景,寫的是浮華背後的人性。歡愉和悲哀,輕鬆和沉重,悲觀但又不絕望,兩種色彩在張愛玲的筆下反覆交替,糾纏不清。不同鏡頭疊加後,互相映襯,互動闡發,共同照亮。這樣的例子在張愛玲的散文中比比皆是。譬如《談音樂》中,隨著琴聲幻化出兩個場面。黎明時空空的雨點打在洋鐵棚上,滴滴答答;僕人、苦力、推銷員獨自急急地走上幾十層樓的大廈的灰色水泥樓梯。淒涼悲苦的處境和灰暗的人生前景,互為補充,揭開了“荒涼”時代幕布的一角。

  散文場景的大幅度跳躍,作品意蘊的開掘和情緒的強化,這兩個方面構成了散文作品的流動態勢。張愛玲在文字中藉助跑題和電影藝術的技術極力打造散文藝術的流動美,使其作品表現出鮮活機靈、韻致高遠、充滿生機的美的魅力,加強了作品的美質和美感。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散文領域風行的是林語堂、錢鍾書式的“閒適風”和“士大夫氣”的小品文。張愛玲的散文作品以卓越的才華顯示出別樣的風格。她散文作品的核心主題和敘事姿態自覺疏離主流啟蒙話語,充滿彈性的散文形式和富於流動美的藝術形態,構建出活力四射的美學境界。所有這些終將變成現代文學的舊纖維,影響和啟示當代的散文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