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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散文

有關我的父親散文

  那時,我的身體正經歷極度衰弱時期,病得一塌糊塗。而家裡哀慼又接二連三。先是我最敬重的叔叔去逝,同一年我的母親突然病逝。然後我病倒了,當我做了大手術活過來,我那慈祥的一生都離不開土地,愛極了土地的父親去逝了。父親在彌留之際的囈語是:嚯,好敞亮的一片地啊!當他所耕作的土地被徵用到城裡,他便也老了。在我的經歷中,還沒有見過有誰像他那樣痴迷土地。

  我來到這個世上,父親已近不惑。因此父親特別珍愛我。他珍愛的方式,與別個不同,在我還沒到上小學的年齡,父親就帶我到田裡勞作。我在散文《紫星星》中寫到了土豆花給我留下的最早的田野有關花的深刻印象。它和夏天一同唱著純真的曲調,搖曳在我童年蹣跚的步履裡。

  父親素來少言寡語。夏天的傍晚他從田裡歸來,先捲起一棵旱菸,坐在院子裡歇息。院子的前方是一片胡楊林,林子上面是瓦蘭瓦蘭的天空。那時鳥兒特別的多,清晨和傍晚在空中快活的飛翔和唱和。院子的東邊是一條河,沿河岸柳青翠,河面菱角花開得金燦燦的,戲耍了一天的鵝們鴨們也開始鬧嚷嚷的各回各家了。吃了夜飯,父親也要到院子裡坐上一會兒,靜靜的吸他的旱菸。這時滿天的星斗出來了,爍爍的放光。耳邊河水清悅的流淌聲不絕。晴朗的夏夜,我是貪玩的,有時也會和父親坐在星空下,去聽天籟幽鳴。最討厭的是這平靜裡突然傳來鄰家大聲的吵罵抱怨和哭鬧。此時我很想知道父親在想什麼,從我懂事起,就感覺到了父親活得很不容易。卻從來沒有聽到他像鄰家那樣抱怨過什麼。他平靜的面對生活中的一切重負和困擾,也不會像鄰家那樣把生活中的煩惱出在孩子們的身上。既使我們做錯了事,他也只是說那樣如何不好。記得他對弟弟最重的一次責罰,是怒容滿面的喝斥:“看我怎麼拿棍子量你!”可是他從來沒用棍子量過我們。而我們則更加愛戴他。

  父親十六歲那年從山東逃荒過來的。顛沛流離的生活總算安頓下來後,叔叔大爺嬸嬸表兄弟以及鄉親什麼的,又經常從老家跑來驚擾他平靜清苦的日月。每月定量供應的細糧食品就都眷顧這些親戚們了。苞谷面大餅子、糠麩子、菜糰子、自家種的菜蔬,終年安慰我們的碌碌飢腸。那時我們家吃水很困難。起初院子的西邊崗地,是有一口轆轆井的.,一個女子投了井,井便封掉了。父親要起大早到兩裡地外的水井擔水吃。然後再下田。先是轆轆井,接著是壓水井,當我們能抬水的時候,父親已經滿頭白髮。城裡的自來水終於接到街邊子來了。父親摸著自來水籠頭,高興極了,他說請我們下館子。那一天我們第一次吃館子,每人兩隻酥燒餅,一碗菠菜湯。不知為什麼,這次下館子,深深留在記憶裡,至今還記得那四方桌的油膩,跑堂的拿著同樣油膩的抹布,在桌子上抹兩下,端來的菜湯盪到桌子上,他便再抹兩下。我想這就是館子,真沒什麼稀罕的。而一向過日子仔細的父親,一定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左挑右選的才在這個小館子兌現了他的承諾。也表示了他對自來水生活的到來是多麼的知足。

  父親八十歲那年,提出要買輛毛驢車。城邊的地都被城裡徵用了。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去種地。大家當然覺得很可笑。冰箱彩電私車電腦的時代,父親怎麼會想到毛驢車?父親看看沒人響應,帶上自己的積蓄,一個人乘公共汽車,到遠郊的牲畜農用交易市場,買了一輛毛驢車,然後興致勃勃的趕著毛驢車,去家十里開外的田裡勞作。種玉米,大蔥、大白菜。到了秋後,就叫子女們去拿菜,說這菜好,沒上化肥。吃不了的也放到集市上賣一些。一年夏天,父親在玉米地裡鋤草,毛驢留在田邊地腳撒歡兒,待父親從玉米地裡返回,毛驢不見了。全家人出動去尋找,還報告了街道派出所,結果沒有找到。父親十分難過,這一年父親八十五歲了。弟弟怕父親上火,便又置了一輛毛驢車給他。父親八十七歲時大病了一場,在病中,他說真想到莊稼地裡躺一躺,聞聞青苗草香,光著腳板在田裡走走真是舒坦啊!他病好了以後,不得不拄上了柺杖,那是我從千山帶回來的,父親一直認為他用不著它。這一次父親感到體力實在是不支了。他很遺憾的對我們說,他不能種菜給我們吃了。十分不甘心的樣子,不相信自己居然失去了勞動能力。而不能勞動對於他是最殘酷的事情。一日父親很快活的對我說,“我今兒個撿回好幾抱乾柴呢!”父親快九十了,還住在老屋。父親割捨不下這所破舊的老屋,裡面有著太多的記憶。他拄著千山木杖,走到有田野的地方,從城邊到田野,父親來來回回的走,草草木木都讓他歡喜。過大年,他定要守夜,站到雪地裡去聽年,我不知他在聽什麼,他會說:“今年的年景差不離”或是“怕是不大順當呢。”我學著父親的樣子去聽,可是我什麼也聽不到,遼闊的大地或是屏息寧靜,或是揚起一陣狗的吵鬧。父親卻聽得到大地心靈的脈動。

  母親走得匆忙。父親不在母親身邊,他已經九十歲了,恐他經不起這個打擊,索性就說送母親回山東去了,那裡的氣候好,母親的風溼症到了那裡好多了。父親從此不再問我們。他的無言,讓我深感不安。不久,他的舊病復發,他不能吃東西,不能睜眼睛,半夜裡卻站起來,到處走,都說這老爺子是在“過陰”了,準備吧。壽衣備好了,五天之後,他睜眼了,說樹綠了,得去種地了。今年要種胡蘿蔔,就種“賊不偷”,胡蘿蔔頂上一小捏櫻子,看著就跟沒長成的,賊就不惦記了。“賊不偷”肉厚甜脆,比長滿頂櫻的胡蘿蔔好吃,毛子人(他將外國人統稱毛子人)來了就願意要這個吃。大家稱父親是種菜的老把式。那時這裡是世界矚目的城市,從解放戰爭的大後方進入新中國,又是黑龍江省會,外國人來來往往,他們喜歡上了父親種的胡蘿蔔。父親是不是在迷離中,看見了往日輝煌的菜地?他要種“賊不偷”了,這個想法讓他立刻有了精神,父親開始吃東西了。

  他出院後不得不住到他認為十分不便利的樓上。這一次,他的背明顯的彎了,走路也慢了。冬天過去後,春天來了,他拒絕揹他下樓。他要自己走,一階一階的往下挪,拄著千山木杖,緩慢而堅定,跟隨他的是弟弟特意為他養的小狼狗。就這樣他又能自個兒散步了。靜靜的坐在路邊,他會突兀的說一句:“等我好好的,就去種地。”父親九十一歲了,他還在嚮往著自己的土地。我想是父親的基因傳給了我。我也喜歡耕耘,不過一個是在土地上,一個是在墨香裡。

  每次我去看望父親。走的時候,他總是問我怎麼走,我說走著走,他就說也要出去走走的。於是他把自己莊重的穿戴起來。從我記事起,只要出門,他就這樣認真的穿戴,既使很破舊的衣服,他也一定弄得利落潔淨。父親一手拄著千山杖,一手拿塊素手帕,象是出席什麼重要集會似的。然後我和父親就沿著河灣走。現在這裡建成了公園了,水邊圍了漢白玉的欄杆。鋪了瓷磚地。有了草坪和花圃,設了木椅,隔幾米一條。我發覺父親特別喜歡我不坐車,同我一塊在河灣遛彎兒。雖然有弟弟精心的照顧他,小狼狗形影不離的跟著他,而母親不在身邊,我感到了他的孤獨。他從不問起母親,偶爾的以不經意的口氣說到“我身子好好,回關裡看看去。”我聽了心裡特別的不好受,我能說什麼呢?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陪父親。他開始喜歡說一些事情了。我就這麼知道了我幼時的一些事情。

  比如我小的時候很淘氣,爬樹掉下來摔斷了胳膊。我立刻捏捏胳膊,說:“我怎麼不知道,一點感覺也沒有?”父親笑:“這才是能耐,從前東市場柴火市住個老郎中,專會接骨,他給你接好了。一點症候沒留下。沒兒沒女的,也沒有傳下來。”父親說我幼時氣性大,在山東老家驢槽子下打滾哭,一點事不合心意就會大發脾氣,氣出了一種怪病。那時我回到了東北,後背生個包。城裡的醫生看遍了,都說沒法兒治。眼看著我就完了,父親打聽到北邊山裡有人會看疑難雜症,不過輕易不出山的。大約是位隱士了。父親揹著奄奄一息的我徒步走了二百多里路,找到了那個隱士,他是一個白髮老者,念我們遠道而來,接待了我們。他說這種病叫“肺冒”。開了藥方:霜降後的大蔥一對,要雙生的,取下蔥鬍子,與土豆合研為末,三貼就可。這樣我撿回一條小命。住在城邊,常有貨郎推著小車搖著撥浪鼓過來串衚衕,一次是晌午,田裡的農人回家歇晌,看到貨郎車圍上來,我人小站在後面沒法看熱鬧,就從他們的胳肢窩下往裡鑽。偏巧一個叔叔卸下肩上的鐵鍬。偏巧我從他身後過,鐵鍬一下子砍到了我的頭上,我立時感到一陣麻木,尖叫著往家跑,看到母親才哇的一聲哭出來,那血也淌下來了。在醫院裡我被剃光了頭,縫了好多針,不能躺著,母親天天抱著我。記得住了很長時間的醫院,整日提心吊膽的,後來頭髮長出來了,沒留下後遺症,大家懸著的心才落位了,謝天謝地!還有一件謝天謝地的事。夏天的午後,我從衚衕裡跑出來,在河邊大道上,一輛毛了的馬車朝我狂奔過來,我來不及躲避,下意識的雙手抱頭趴到了路中間,那馬騰空四蹄,從我身上飛過,我的身子恰巧在兩個車輪子的中間。那一年我五歲,趕馬車的叔叔我認識,我還不懂得害怕,還問他城裡好玩嗎?我不知他為什麼嚇得哆嗦。這以後不久,我和幾個小姐妹第一次進城,忘記了是什麼節日,龍沙公園裡演馬戲,人特別多,走走就走散了,天擦黑的時候,也沒找到她們,我一個人出了公園,不知家在何方,幸好遇到兩個中學的女學生,她們一直把我送到母親身邊。母親聽了事情的頭尾自然白了臉。而我卻暗自得意,獨自想法子找到了家門。我幼時的小衚衕稀奇古怪的事多,有很多人家重男輕女,而父親母親卻同他們不一樣,父親更是把我像男孩子一樣教育,讓我在勞作中感受創造和收穫的快樂。這樣的體驗,使我比同齡的女孩子多了些自信和膽量。因為我幼時與中醫的奇遇,父親母親特別崇敬醫生,他們叫大夫。他們總是對我們說好好唸書,將來考個大夫。要不是文革上山下鄉,我是不是會去讀醫科大學呢?也許就是在同父親這樣說著話,回憶著童年,在長長的河灣路上,那個寫作幻象已經作為一種激情因素存在了。

  父親上了年紀,眼睛看不大清了,只是憑著感覺。他沿著河灣走,喜歡說天氣,“昨兒刮的是南風,下了雨,今兒變了北風,天要晴開了。”他走一段路,便在椅子上歇一歇再走。他說:“前邊再過兩條椅子就到橋下了。”我說:“老爸眼睛看得好遠啊。我怎麼看不到?”他說:“我能猜出來。”弟媳就在一旁樂:“老爸對這裡熟透了。春夏秋冬天兒好就出來走,說這裡原是幾隊的菜地,那裡原是誰的果園,現在都不是了,都是城裡的了。”於是我也不由的想,西邊的樓群原是一片胡楊林,裡面百草豐茂,雨後便有許多蘑菇圈。盛滿了大人的故事孩子們的笑聲。還有那片崗地,是一個神秘老爺子的花圃。這路邊原有一家雜貨鋪的,現在擴成路了。我看到了這裡演變的生活,不由的去想這裡曾有的人物事件,去想這些事情的因果淵源,冠上一個個場景細節,挖掘著這下面埋藏的生命的痕跡。漸漸感覺到一種聲色侵入我的想象,變成一種強烈色彩在逐漸的渲染開去。這生活裡面也有慈祥的父親和善良的母親,可是他們不在這部書裡,他們珍藏在我的心裡,回味著比較著,在經歷了人生的坎坷曲度之後,我越加感到,我還需要時間。

  父親走到橋邊,就坐到河灣最後的一條椅子上。我多半陪老爸坐一會兒,說說話,看看水,然後我繼續往前走了。走過橋,隔岸遙望著那所我曾就讀過的大學,建設中的教學樓,體育館,音樂廳,它會越來越美了。我們的同學故事,也會沉寂在過去的廢墟里,直到有人喚醒它。河水平靜光亮,波紋是纖密柔美的,因為它的兩端下了閘門,與嫩江主幹流相隔開了。它變成了城市寵愛的公園。可我知道它是一條河,曾是一條奔騰的河,嫩江生育了它,它歡跳著跑過來,清潔了城市的臉。讓城市顯得青春煥發。在這條路上,還要經過一片玫瑰和薔薇的花叢。每次走過,不知為什麼,花兒的明豔,總是讓我生出無限的憂傷。盛夏眨眼煙雲,而長長的是無花的靜寂。童年的歡笑還在河畔迴盪,人已邁進中年了。在我這樣一路想著一路走去的時候,父親就靜靜的坐在那橋邊的椅子上,聽我的腳步聲,聽不到了,他還要想一會兒,我走到哪裡了,我在父親的目光裡傾聽中,走前面的路。這些當然是弟媳後來學給我聽的。父親在九十三歲那年,過了大年就走了。他一直是硬朗的,頭腦相當清晰,在這之前,有一次體檢,醫生驚訝的說這老爺子身體太好了,少說能活一百歲。父親只是患了感冒,臥床沒多久就走了。他在夢中看見了“好敞亮的一片地。”

  “那熱愛土地的是有福的。”約翰.布羅斯如是說。父親聽了,一定會慈祥的問這個毛子人:“你吃過我種的兩拃長的胡蘿蔔嗎?那叫‘賊不偷’”。父親懂得幸福。他一生虔敬的看著聽著嗅著觸控著土地,他與土地默契著,而土地以豐碩的生長,使父親感到了生命本真的喜悅,生活的困頓便被土地的回報覆蓋了。

  叔叔、母親、父親相繼離開了了我們,我一下子空了的感覺。那一陣子,我的身心都經受著沉重的壓迫,說話氣短,握筆哆嗦,寫不成字。我第一次深切感受了生命的脆弱和無奈。我寫幾個字就得休息一會兒,還不能久坐,那種感覺是今天晚上放在床邊的拖鞋,明天是否能去穿它未可知。寫著寫著淚水便情不自禁奪眶而出。我不得不停下來,待心情平靜後再繼續寫。如果面對死亡,還在想著寫作,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吧?然而,確實是我在寫作的掙扎中,跨越了生死界線。感悟了生命的美質。這是我和文學的一世緣。

  我的女兒很有意思,她希望我能給她寫出一個轟動的“哈里.波特。”隨後不必我回答,她會說:“我就知道你寫不出來,沒逼到那份上。”我很願意有“哈里.波特”的本事,我知道我沒有,只能在我這個份上無妄而作。在一種生死邊緣上鮮明起來的世界,更接近生命和真實。當一個很久未謀面的朋友看到這本書,驚訝的說:“真沒想到!”我說:“我也沒想到。”

  其實文學何嘗不是一片沃土呢?我同父親一樣是個耕耘者。我卻沒能種出兩拃長的胡蘿蔔,讓毛子人都佩服。也沒能達到女兒的美好要求。可是我喜歡嘗試,生命的諸種意義在於嘗試,一切你瞭解的和不瞭解的,在這個過程裡獲得成長。達到一種至高的境界。在嘗試中,生命的意義變得透闢而充實。

  父親走了三年了,我知道父親依然坐在那條長椅上,嚮往著他的土地,江水為他輕吟,昔日如橋上車水馬龍,他看著我往前走去,走過了橋,走過了那片薔薇和玫瑰的花叢,走向我喜歡的耕耘。我和父親一樣喜歡星空,喜歡陽光下的自然天地。我也會同父親一樣,虔敬的看著聽著嗅著觸控著有著無窮魅力的古老漢字,與我手中的筆默契著。只要我的手還能顫動,就會寫下去。我深深的懷念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