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場火燒雲抒情散文
原來,四季只是眼中的事情,陽光才是心裡的事情。
連續幾日迴光返照一般猛烈的暴曬之後,天空亢奮不已的臉龐終於冷靜下來,然後,微雨徐來,清風徐來。
今年,浮躁而狂虐的夏天竟是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它的跋扈與殘酷,也是這樣壯烈地把剩餘的一部分光陰很不情願地讓給很有城府的秋天。
又可以在白天冷靜地睜著眼睛看重雲如墜,在晚間聽柔雨如歌了。整個夏天,真正缺席的竟是狂風和響雷——如今,連從來都很暴戾的夏日的音、聲、氣、息也變得如此溫良恭儉讓了,但它的骨子裡依然是個貪得無厭見利忘義唯利是圖的“奸商”——現在看來,已是秋天,它已經無可攫取,因而,今年的狂風和響雷將要永遠地缺席了。
原來,四季真的只是人眼裡的事情。幾天以後,一直在人心裡深藏不露的陽光竟逐漸蛻化成了人的心裡懷念故舊的感傷。烈日,高溫,熱風,曾經暴虐得彷彿讓人無法逾越,自然也不能讓人感到愉悅,卻逾越了,也愉悅了,這一切神奇而美好的變故皆應歸功於雖可卻親歷卻不可觸之以手的時光。不知有多少人,在這樣毫無防備的變故之後懷揣了自己的傳說,神不知鬼不覺地行走在夏天的這邊、此岸,面朝夏天,身前身後盡是顯示秋天的蒿草,蓊鬱,清涼。
曾經憎惡的和曾經愛戀的總有一天會這樣對面相逢,然而,去的終將要去,來的終將要來,憎惡的和愛戀的永遠交織在時光裡既水火難容又難解難分。要去的,終將會成為不可挽回的感傷和不願再次提起的感傷,站立在永遠的彼岸向這邊張望。要來的,怎麼也擋不住,冷不防,在某一天就會站在自己眼前,必須接受,因為幾乎沒有時間來考慮是否應該接受。心中的陽光不願意輕易減少熱度也不願意隨意降低亮度,雖然有時候也會天不遂人地減少熱度和降低亮度。比彼岸的感傷更加堅強的人,心裡,眼裡,筆頭,又在無聲地呼喚秋天了。
覺得陽光應該冷靜下來的時候,陽光就無可選擇地開始冷靜下來,因為秋天的情感很簡約,不張狂,不招搖,不輕慢,不自大。秋天,有時候是愁眉苦臉地來,有時候是眉開眼笑地來。今年的來法是後一種,陽光有很好的耐心,它在慢慢減弱亮度和熱度,因為它在天上。秋天來自地上也來自天上,來自夜長晝短來自朝雲暮雨,來自凋謝的白荷,來自飄零的紅蓮,來自日漸憔悴的柳,來自含絮的蘆葦和帶露的菖蒲,來自蛙的鼓譟和蟬的長鳴,來自“歸雁攜雲留殘步,清風託雨卷溼簾”。有人還在後悔:尚未盡識炎炎之夏的慵懶與散漫,就要這樣毫無防備地寄懷綿綿陰雨的秋天了嗎?
原來,自然法則的公平是這樣令人欽佩也令人驚歎:因為今年的夏天很短暫,所以今年的夏天才嚴厲,因為今年的夏天不雲不雨,所以今年的秋天才陰雨綿綿——這些都在人的眼中,無形無色的陽光才一直深藏在人的心中(人的笑容才那麼物以稀為貴)。今年的夏天,太陽的表演很有力度也很到位,太陽把夏天的使命完成了,該冷卻下來就要冷卻下來,至少應該多一些慈悲之心吹一吹風給這個日漸昏亂的世界一些有關清涼與清醒的念想。陽光在夏日的張揚就這樣告一段落,亦或是使盡了伎倆,技止此耳,或者是在無意中衰老了,這樣的結局在預料之中也是始料未及,不管怎樣,不想收斂鋒芒也無能為力了,正在走來的秋天很年輕,少年氣盛血氣方剛。
初秋的天上流雲如牧,長夜一個接一個被雨淋溼。葉未黃,草未枯,正是七月,卻不見天上的那個“流火”,雲太濃了,雲也太重。雖然看不見,流火——想必它早已西移。甚好甚好,含蓄穩健的日子終於來了。
有些日子天空依然清朗,晴朗的早晨還是一副夏天的模樣;至於晴朗的黃昏,秋天生氣勃勃閃亮登場——有火燒雲,在東方的天空。那是一大團火燒雲,僅此一團,幾乎佔據了大半個東方的天空。初秋的火燒雲很有凝聚力,彷彿是從宇宙的各處趕來,信心百倍地聚集在一起,它們精心組合成一個整體的氣度完全可以叫做眾志成城。它們彷彿要完成一個最偉大的使命,好像不完成這個使命它們就不叫火燒雲。火燒雲總是延長正在縮短的初秋的白天。火燒雲的顏色,可以叫黃色,也可以叫橙色,也可以叫做橙黃色,但絕不會是紅色和藍色更不會是綠色和紫色,總之,那麼一大塊火燒雲簡直可以稱作為天地照明的燈籠,它的光亮儀表和溫暖情調遠遠超過了任何一顆恆星。
那朵火燒雲,如烈焰的心,如熔化的金,如古老的火鐮撞擊燧石點燃的野棉花的幹絮,那些幹絮是在硝土熬煮的硝水中浸泡過的,晾乾以後,再撒入少許硫磺末反覆搓揉,結果乾絮就變得綿軟、金黃。做好的幹絮有一股草葉夾著硝土和硫磺的混合香味,幹絮的色澤酷似東方天空的火燒雲,也許這樣一來東天的火燒雲也有類似的奇妙氣味。取火的人左手食指和拇指夾著燧石,拇指下壓著這麼一團幹絮,右手拿火鐮,猛然使勁擦磨燧石,那一刻迸射出來的是名副其實的電光石火,人還沒有看清電光石火石火是什麼顏色,幹絮就冒著青煙躊躇滿志地燃燒起來,這是我小時候常見的人間奇蹟——很奇怪,多少年來,我一直認為天上的火燒雲就是這麼來的!
火燒雲緊緊聚合起來了,還能看得見它們在翻騰、滾湧、穿插、開合、環繞、扭結、吞沒、噴吐、鼓脹、塌縮,反正,它們組成的一大團溫暖明亮的東西一定是活的。火燒雲為初秋點亮第一盞燈的時候,雲的下面某一個鮮為人知的角落裡,躲藏著一個差點兒讓人窒息而死的初吻,初吻有香味,是幹絮的香味,也是火燒雲的香味;初吻也有顏色,就是幹絮的顏色也是火燒雲的顏色。那個初吻差不多和那一大團火燒雲一樣廣闊無邊,一樣金碧輝煌,一樣溫暖如春,一樣甘爽如飴,一樣痛快淋漓,一樣不生不死,一樣生不如死,一樣雖死猶生,一樣死而復生,一樣魂飛四野,一樣魄流八荒……可是,火燒雲還是死了,因為每一朵火燒雲都是美的絕版,所以火燒雲最終一定會壯烈地消亡,因而,被火燒雲烘烤過的心燦爛輝煌,被火燒雲映照過的愛萬壽無疆!
根本說不清楚,為什麼總指望自己最好像秋天一樣活著,像秋天一樣活著其實就是像火燒雲一樣活著。也很奇怪,在我的心裡,秋天和火燒雲從未衰老,火燒雲的存世是很短暫的,我心中的火燒雲卻長生不滅。
金黃的柿子掛在漆黑的樹枝上,雪白的葦絮招搖在藍色的.河面上,毛色黑白相間的白鸛飛翔在白雲藍天青山碧湖的背景上。但不久以後,青山就開始變得繽紛起來。
有一回,從早上到晚上,一個人步行了很遠的路,雙腳都走得起泡了,終於靠近了那一點曾以為遙不可及的燈光,叫開了一家極其簡陋的旅店。房間裡沒有燈,幸好那時窗外正好有月光,是剛剛升上天空的月亮的光——漆黑的旅途上不曾想過燈光(想也沒用所以不想),一直像一隻蝙蝠那樣靠另一種感覺摸索著一路前行,心裡一直記得天黑之前東方的天空有一團亮麗的火燒雲,那朵火燒雲一直亮到了心裡,那朵火燒雲才不曾熄滅,才伴我踽踽獨行了大半日又小半夜的時光,並且,那朵火燒雲果然如我祝願那樣讓我一路平安——剛躺倒在旅店的床上,月光的手就開始觸控窗臺。月亮之手來得真是時候,也來得正是時候,因為我實在太累了!
枕著月光,一夜無夢。一覺醒來,又在枕著秋日豔陽,是鮮豔明亮的朝陽。風很酣暢,一刻不停地吹著。記得出門遠行的時候,河邊的柳還是一行碧樹;回家的時候,那些柳樹就像剛剛分娩的女人一樣容顏憔悴一樣衣冠不整,而那時,鋪天蓋地的秋意讓我的心按捺不住開始變得輕狂。
今又逢秋,卻忘了清風,忘了流水,日日盼著的依然是火燒雲。等待多日,看到的卻總是滿天沒有任何過錯的灰白的雲。日日必見河邊柳,依然那麼青翠。日子正是由朔而望,如果夜間天晴,一定能見到下弦月甚至幾天以後還能見到玲瓏的滿月。誰知道呢?風雨叵測,陰晴難料,天氣預報之中有百分之五十的謊言。只好到時候再說了。
濱河路上已能看見香樟樹偶爾掉落的醉紅的鵝蛋形的葉子,但那些葉子都是壽終正寢的,與秋天無關,不足悲慼。想看蘆葦,還需到偏遠的鄉下。河水依然渾濁,有時候是帶著遠處山林的蓊鬱之氣的,就呈現出帶著陣陣寒意的灰黑色;有時候是清清白白的土黃色,這時候一定是大河的某條支流遭逢暴雨,那些原住居民的一部分帶著古老傳說的黃土地無可奈何地付諸東流。不過不久,很快就會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時候,那時的河水一定很清澈,而關於河流的夏天也會毫無遮攔地變成傳說。最可期待的還是天上的火燒雲。如果無組織無紀律的閒散的流雲終於散盡,如果有一些志同道合的雲彩願意為將臨的秋天做些什麼,它們將不辱使命,它們將會齊心協力地堆積在東方的天空,但不固定在某一隅天空——就像把自己民族的光輝歷史變成一本《聖經》的以色列人,我想,在這種時候,我會逆著時光的流奮力地遊向過往,給差點讓人窒息而死的初吻一個換一口氣的機會,然後繼續……
秋蟲藉著夜色的舞臺又在忘乎所以地撥它們的獨絃琴了,沒有調,不成韻,在音樂的聖壇上它們大概都是剛剛入道的新手,不懂節律,不辨五音,它們極其投入的演奏遠不如前些日子裡蟬的婉轉的長調那麼響亮那麼自鳴得意,卻遠比蟬的長鳴容易讓人的心漸漸入靜,“唧唧”,“嚁嚁”。秋蟲們大都比夏日的蟲子們富有緊迫感而顯得忙碌,它們非要把天氣徹底彈涼了才肯收手。
這才記起,快到七夕了。
真是巧了!到時候,沒有皎潔的下弦月也沒關係,只要有如約而至的火燒雲高懸在東方的天空就行,只要這火燒雲的光能把眼底照亮,把心照亮,把記憶照亮,把所有能夠找回來的笑容全都照亮並且痛快酣暢地再笑一回就行。至於那個差點讓人窒息而死的初吻,恰逢此時終於可以鬆開了,雖然這個吻已經隔著久遠的時光,但沒關係,隔著時光擁抱的時候還能共同感覺到火燒雲的溫暖和明亮就行,並且,溫暖在心裡亮在心裡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