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庫>散文> 那年七月的那一片翠綠散文

那年七月的那一片翠綠散文

那年七月的那一片翠綠散文

  “你叫宇兒吧?”賣豆腐的女人拾著我要的食品,笑著問。我望著她:“你?你認識我?”……

  “宇兒”是我的小名,多年沒人再叫過。“我認識你,”她說。我很少進菜場,今兒突然想到了拌涼粉和辣醬蒸臭豆乾,下班路過小菜場就拐了進去。她怎麼會認識我?她中年模樣,淡藍短袖衫上綴著朵朵白花,一綹黑髮綰成高髻,還有幾縷垂在——漾著兩個笑靨、透著一抹紅暈的臉頰上……就是現在也可以看得出:當年她是個大美人!她遞過塑膠袋,——嗯?豆製品不用秤盤戥斤兩,估堆兒買賣?一想,也許豆腐攤就這規矩,便掏錢付賬。“今兒吃這?”她說。我遞錢給她,她未接。我說:“今兒?今兒怎麼了?”“今兒是七夕,你們城裡人說的情人節,大節氣呢!”“啊,哦,”我隨口應道。什麼“大節氣!”七夕“鵲橋會”民間傳說而已,後來國外情人節傳進來,我們接軌了,硬把夫妻會面說成“情人節”;若夫妻天天在一起,難道天天都是情人節?!說到“七夕”,我心頭一震,依約想到了什麼。在她臉上又看了看,似曾相識:豐潤白淨的臉上漾起一片緋紅,短袖衫藍色白花,讓人很容易聯想到藍天白雲、朝霞滿天……我想不起來她了。她一把攥住我握錢的手:“算了,以後多照顧我生意就是,”她說。我說:“我不進菜場,照顧不上你生意。”“那也沒事,”她將我手往我跟前推,我就往她跟前送,兩隻手練腕功似的推來擋去。眾目睽睽下拉拉扯扯,有礙觀瞻,我只好笑納。看來我真要常進菜場“照顧”了。

  回家路上,我覃思冥想,——撩開塵封的記憶,竭力搜尋著:藍天白雲,甜甜的笑靨,滿天朝霞,且能叫出我的小名……嗯?她?一定是她——巧兒!一晃三十多年過去。

  井邊老槐樹下的情景頓湧眼前。

  我的小叔叔在銀行工作。也不是銀行,門牌上寫著“金融辦事處”,當地人都叫它“銀行”。銀行所在的鎮子離我家三十多里山路。叔叔剛調去不久的那年暑假叫我去住幾日。銀行像供銷社一樣:半人高的櫃檯,將幾間瓦房一劈兩半。櫃檯是實心的,沒有玻璃,沒有陳列商品。櫃檯外的那一半冷冷清清,沒人存款,也沒人取錢;櫃檯內的一半,叔叔和幾個男女同事,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撥拉算盤珠兒,五指飛快,有節奏地彈跳著,噼噼啪啪的響聲若潺潺流水,似綿綿琴聲。撥拉一陣,蘸水筆往墨水瓶裡輕輕蘸一下,就將算盤上排列嚴謹的那串珠子變成一行行數字,工工整整地填到賬本上。叔叔對面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同事,叫“沈阿姨”。她那細長柔嫩的指尖在算盤上飛舞,不時抬頭看著我,眼睛裡溢淌著甜甜的笑意,撥一會就停下來,抬頭望著叔叔:

  “哎,你侄兒多大?幾年級?”

  “虛歲十六,初三,”叔叔說。

  “和我家巧兒一般大。有物件麼?”

  “還是孩子……”

  “訂娃娃親多著呢!給你侄兒說一個咋樣?”沈阿姨望著叔叔,又看看我,緋紅的臉頰上旋起一對小酒窩兒,眼裡閃著光彩,恰似波光漪瀲裡折出一束七彩陽光——燦爛絢麗。她在等著叔叔回話。叔叔看看我,又看看她,笑而未語,繼續撥算盤。我來這後,沈阿姨對我很關心,每次都帶來好吃的,我的衣服也是她拿回家洗,叔叔單身在那,衣服都是自己洗。叔叔拗不過她只好依從。第二天,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就遞到我手上,淡淡的皂香羼合著經光合作用的棉織物的特殊香味悠悠飄來,我真不忍心再穿它,恨不能將它放到木箱永久收藏,時不時地拿出來聞聞。叔叔過意不去,就給她女兒買了一雙塑膠涼鞋,紅色。沈阿姨拿著涼鞋看了又看,臉頰上又飄出一對絢麗的小酒窩:“紅色象徵紅火,好運。我就愛紅火。算孩子信物嗎?”她那玉潔的脖子輕輕一動,隨即飄過一陣清爽的甜笑。叔叔“呵呵”著。

  那天,她又停下算盤說:“哎,侄兒若讀書不成就學木匠,我家隔壁的師傅手藝很有名。巧兒學了裁縫。有了這兩樣手藝,結婚蓋房打傢俱,作嫁衣還省得一筆費用。”叔叔冥合著沈阿姨的意思:“那是,那是。”

  櫃檯裡邊的算盤聲停止,便響起瓷盆筷子飯勺叮叮噹噹的敲打聲,人們哼著曲子走進櫃檯後面的食堂。沈阿姨家在當地,不吃食堂,但她有食堂飯票,常掏出一沓飯票,說:“孩子正長身子,飯量大。”“有,有。”叔叔搖搖手,婉言謝絕。

  我人地兩生,做完了暑假作業,沒處玩耍,整天坐在後門檻上,望著撥算盤,漸漸就沒了興味。對,井邊沖涼水澡去!

  水井在街後。

  農曆七月,室外熱浪翻滾,路邊被太陽烤蔫了的雜草上蒙著厚厚一層塵土,知了拖著長長的沙啞的嗓音,有氣無力地叫著,我一陣憂傷,——難以言說的憂傷襲上心頭,可是,遊目縱覽,眼前的一切:綠油油的稻田、豐盈的瓜地、掛滿棗兒的果樹;群山蔥蘢,風光綺麗,甚至空氣和強烈的陽光,無不讓人充滿著欣喜與幸福。

  井邊有一株洋槐樹,樹高數丈,汁飽葉鮮,蒼翠碧綠,蓬蓬鬆鬆,盤曲虯蟠的樹根伸向田間,盤上路邊,連深井的青磚縫隙裡都鑽出了一叢根鬚,根鬚上生著片片嫩綠的小葉兒。槐樹在水井四周投下大大一片樹蔭。樹蔭下納涼沖澡好不快活!這株老耄的大槐樹,還是在電影《天仙配》裡見過,是董永和七仙女的證婚人。井水清冽透涼,澆到身上不覺就齜牙咧嘴打個冷顫,水珠蘸到嘴裡都有股甜味,難怪食堂炊事員說,水好飯菜就香。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綻笑顏,從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身後飄來一陣悠揚的歌聲,我扭頭望去:逼仄的草徑上走來一位女孩。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白花短袖衫,一條緊緊箍住胯部的黑色褲子,褲管卷在膝蓋處,露出一截白嫩的腿杆兒,腳上是一雙紅涼鞋。我光著膀子,短褲已被井水澆透,緊緊貼在身上,下身清晰可見。我趕緊曳拽、整理著短褲,手一鬆,溼漉漉的褲子又貼到肉上,慌忙蹲下身子,低著腦袋,蜷縮在井欄邊,像一隻受傷的小獸,無助,惶恐。歉仄自己孟浪:怎麼沒考慮到女孩來井邊擔水洗涮呢!

  “你是宇兒吧?”我羞澀,惶恐,空濛的眼神,傻傻地望著她:她秀髮綰髻,一綹劉海下忽閃著一對晶亮的大眼珠,似微笑,似靦腆,神情平靜又溫馨:“來,幫我打水!”兩片笑靨隨即飄在那張飽滿水靈,彩煥燦爛的面頰上。像,很像!她就是沈阿姨家的巧兒。我心想。我哆哆嗦嗦地站起,勾著背,走到她跟前,接過井繩。“男子漢怎麼扭扭捏捏的!”她嗔怪道。此時,我顧不得羞赧,直身,抬眼——豆蔻年華,紅唇皓齒,面若桃花,夭夭灼灼,儘管短袖衫裡透出一道緊束著胸部的白色“假領子”(胸罩,當地人說“假領子”),但仍然束不住少女那青春美麗的線條:高高挺立的胸脯,有節奏地起伏著。捲起褲管的腿上沾滿泥巴,像從秧田裡走出。看我注視著她腿,她顯得一絲拘謹,就將一隻腿躲到另一腿後面,腳趾似乎也蜷縮著,不時低頭斜睨著。她兩腳纖小秀氣,兩腿纖麗修長,漂亮,迷人。她說她不念書,學裁縫了。沈阿姨說過,孩子選擇不了家庭出身,但能選擇職業,巧兒出師就結婚。“剛幫師傅家幹完農活,”她看著腿說。我說,不念書多可惜啊!她說,她爺爺是地主出身,影響了她,念也白念。我立馬想到叔叔房間那支槍就是專對她們家的。可面前的她花般俏麗,玉般質樸,怎麼會……我一陣驚悸。

  叔叔房間有一支半人高的步槍,“三八”大蓋步搶,電影裡我見過。剛來那幾天我經常撥弄它。槍架在椅背上,瞄著什麼。扣動一下扳機,就拉動一次槍栓,不一會兩臂痠痛。就想,我比小八路大多了,這槍我都舉不動,他們能扛著漫山遍野打游擊?那年頭多少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因受到牽連而放棄學業,過早地擔負起與其年齡不相符的'職業。我問叔叔:銀行配槍作何用?他說,防止地富反壞右復辟搞破壞。“這年頭他們都整傻鬥暈了,請他們來破壞,也沒那個精氣神,”叔叔嘆氣道:“人一分了階級就你死我活,無止境地鬥。哎,窮日子都難熬,誰有心思搞復辟喲!”……我不相信眼前的她能搞復辟作破壞。對階級的劃分與排斥異己我也有了一點看法。

  老槐樹下靜悄悄的,清風絲絲,拂去了她臉頰上的紅暈,她向耳邊捋了捋飄起的一綹秀髮:“株連九族,天理何在!”她神情憂傷地說。“大學生都從工農兵裡推薦,我念也白念……”她眼裡噙著淚花,沒再言語。我打了兩桶水,她慢慢地繞著井繩。突然,她眼睛一亮:“我家隔壁那個木匠師傅手藝好,你念完書可跟他學手藝……”我點頭“嗯”著。她挽好井繩,沒有動身。我的短褲也吹乾了,穿上背心陪她站在井邊。她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我想用什麼話撫慰她,可又找不到恰當詞語,抬頭望著老槐樹,冥幻中它張開了大嘴,可就是不出聲,我急了:“說話呀!你。”“你說什麼?”她望著我。我趕緊糾正道:“這棵槐樹好大哦。”“像電影裡的槐蔭樹吧?”她望望我,又低下頭,喃喃自語道:“有槐蔭樹那般靈性就好了。”看我望著樹出神,她說:“今兒是什麼日子嗎?”我搖搖頭。“今兒是我的生日,所以取名‘巧兒’。”她顯得有些激動。“今兒還是什麼日子嗎?”她又問。我繼續搖著頭,茫然地看著她。“今兒樹上怎麼沒有鳥兒?今兒是七夕,牛郎織女鵲橋會,沒有橋怎麼過銀河?所以鳥雀都去搬運柴禾搭橋鋪路了,讓他們夫妻團聚。鳥雀也通人性,知道憐愛,助人為樂。”我抬頭望著大樹,果真沒有鳥兒。她慢慢地說著,我傻傻地看著,呆呆的聽著……“我回去了,師傅家等水煮晚飯呢!”她挑起擔子說。走出兩步,又轉身:“明年暑假還來嗎?明年七夕還在這沖澡嗎?”我點頭“嗯”著。她身材健美勻稱,儘管晃動的水很沉,可她微微擺動著身子,腳步輕盈,輕鬆自如,紅塑膠涼鞋橐橐有聲地踏在彎曲的小徑上……我目送著她的背影,心頭不禁掠過一絲悲傷,默默為她祈禱:祝她早日學成,一切遂心!

  假期即將告結。我踏上了來時的那條山路。山風悠悠,鳥兒鳴囀,晨露未乾的草木彷彿向我點頭微笑……我似乎高興不起來,像丟了什麼東西,不覺轉過身子,一眼就看到了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槐樹。驀然間,一個靚影在閃動,啊!老槐樹下,一縷燦爛的朝霞正朝我微笑……我看到了:井臺上,她正伸著柔嫩的胳膊正向我這邊揮動……我邊走邊回頭,直到“藍天白雲”消失在蒼翠的山林間。

  第二年,叔叔調到城裡,那個小鎮我再沒去過。但,七夕那天,幽靜的老槐樹下,涼風習習的井邊的那個情景刊心刻骨,深深印在我腦海裡。

  前些年我去那個鎮子公幹,“金融辦事處”舊址上建起了“農合”大樓,老槐樹不見了,水井的遺址上已是一座濃煙滾滾的水泥廠。我想,巧兒一定出門辦廠謀發展了。

  想不到,今兒菜場巧遇。她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要不是當年的成分規定了她……哎,謀生之路千萬條,裁縫也是謀生手段,裁縫改行自屬正常。改革年代,人都往高處飛。裁縫能創辦衣帽公司,擔任老總,或服裝行業設計師;她當不了老總和設計師,賣豆腐也是一條生路。謀生手段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人生路上誰都不會一帆風順,磕磕碰碰總相隨……

  我眼前一亮:突然想到當年那口深井裡擠出磚縫的那叢槐樹根和綻放出頑強的那片翠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