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被廢棄的遊樂園散文
假山,小池塘
假山在小池塘裡,像弄髒了還來不及融化的浮冰,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漂來。一同漂來的,還有這個冬天。
池水的慘綠已沒有一絲波瀾,一些空的塑膠瓶如陷在油泥裡,寸步難移。陷得更深的,是一張冷臉,有愁雲堆在上面。
雨,總是一副欲下未下的樣子。風一陣陣地吹,吹得假山上的茅草像打擺子。
那個抬頭仰望的人終於走了,帶著他的小疑問,站了許久,然後起身,一邊走一邊搖頭。那隻雜色的小狗先是跟在他的後面,對著小池塘汪汪汪地叫了幾聲,後來跑得飛快,他只好追著跑,一晃,都不見了。
小池塘就像是一個圓,假山一直站在圓心,想站成真的,直到沒有一絲疑問。
一連串的小水泡冒上來,很快破滅。有個人探出弓著的身子,想看清自己,卻只看到一堆混濁難辨的不名之物。
斷牆,鐵門
一群時光經過這裡。
有些時光正當年輕,它們像風一樣穿過,為了記住它們的樣子,裸露的水泥和鋼筋用自身的尖牙利齒撕扯著它們的衣角。挽留,有時是多麼尷尬的事情。
有些時光不甘心老去,它們在不厭其煩地敲打鐵門。鐵門緊鎖,敲門的手漸漸枯萎,那些老去的時光的臉俯在門上,漸漸泛黃,終至褐紅,如斑斑鏽跡。
有些時光終成傳說,像活在與遊園有關的夢境。如今酣睡於言語之間,說,醒在聲音裡,不說,活在想象中。有時也沉寂如黑夜裡的樹枝,一截一截地死去。
還有些時光如同幻影,輕盈,高蹈,一個翻身,就隱沒於遊園之外,再尋時,早已杳無蹤跡。
一個用紅漆圈起來的“拆”字,在斷牆處,像流到停滯的血,與鐵門上用筆畫的箭頭遙相呼應。
時光也總有痛不欲生的時候。
亭臺,廊柱
爬山虎仍然在爬。亭臺上,廊柱上,拖曳著枯黃的莖幹和枝葉,像裝飾過的鐵絲網,到處都是它們爬過的痕跡,又像密佈的水漬。
廊柱紅漆駁落。有的像是用手撕裂。有的懸在那裡,聽風的嘶嘶聲。一群黑色的字也跟著往下掉,句子破碎,語意難連,而亭臺空蕩,已無人守候。爬山虎仍然在往高處爬,它們以地毯式的勇猛,無視於這個冬天的凋殘,每一片翻卷的葉子後面彷彿都隱藏著一隻眺望天空的眼睛。至於那些摩肩接踵的身影只能用來懷念,無非是些春花秋月而已。
天氣預報說,北部的強冷空氣還在繼續南下。先是熱流被擠壓,被驅趕,緊接著就是寒風撲面而來。氣溫和人心驟然降到零下。
亭臺的簷頂上有雪飄落,那堆出來的白.掛在那裡,風一吹,沙沙響。
殺伐早已開始,萬物因之格外蕭條。
爬山虎仍然在爬,因失去了必要的支撐而不能爬得太高,它們會掉下來,或者扭過頭,看到它們青翠得過於瘋狂的從前。無需仰望,但後退也不足以抵達,那裡豎滿了時間的懸崖。爬,終究會有不可逾越的高度。
小徑,長椅
斷枝和碎石當道,無人撿拾。日夜轟鳴的挖掘機將新土從高處掩過來,小徑的幽深只屈服於倒伏的雜草。
長椅繼續破敗,風吹過之後,那張像漿過的報紙也不見了,所有見證過的擁抱和哭泣不得不潦草收場,連遠望和等待都顯得多餘。
很少有人再路過這裡,那些曾經停駐或路過的人,又有了新的傷痕。因此,他們懂得快樂從來就是短暫的,當這些需要再次提及的時候,肯定是痛苦來得比預料的還要早。
小徑踩著碎步,如踩在棉花上踉踉蹌蹌,它揣著類似於酒醉過後的無望,兀自離去。這一去不怕山高水長,只怕塵埃落定,處處坑窪,處處皆是痛斷肝腸的絕境。
長椅亦不能挽留。它們雖像以往一樣背靠著背,但已無法保持原來的坐姿,各自黯然撫摸幾根瘦骨,與風語,與雨語,唯獨不能與心語。它本無心,卻要作有心之語,豈不枉然。
夕陽西下,長椅攙扶著小徑,如闖入昨夜的夢境。
石階,苔蘚
大理石階上苔蘚茂盛,隱約有水滴的聲音傳來。這樣的情境適合於赤著腳趕路的夏天。那些不再年少的人已經各自散去,他們結婚生子,四處奔波,但一直糾結於故鄉和城邦,糾結於愛,或不愛。
石階被覆蓋後變得柔軟,苔蘚仍在生長。夜晚同樣在覆蓋白天,不能言說的秘密也得以生長。靈魂卻不能覆蓋肉體,因為慾望同樣也在生長。
透過石階,人可以從低處覆蓋高處,同樣,水可以從高處覆蓋低處。無論高低,覆蓋終歸是快樂的,苔蘚的快樂是為石階雕刻好看的花紋。石階的快樂是重新回到石頭本身。人的快樂則岡慾望的生長從未長久,它們不斷地被肉身的泥土所覆蓋和掩埋。靈魂牽出的藤蔓,總是舉步維艱。
人們走走停停,這裡看看,那裡看看,要防止腳底打滑,偶爾眺望一下天空,便是生活的常態。總是有些人懸在半空,他們需要更高的石階接他們下來,但他們又患有恐高症,不敢往下看,怕一不小心跌成重傷。
苕杉,水柳
苕杉,水柳。一剛,一柔。
苕杉的堅挺仍在,像一幅幅倒立的魚刺,排成筆直的縱隊;水柳的嫵媚則變得有幾分僵冷,像一堆堆凝固的油彩。風再吹,只會更冷,更僵。這適合於它們在相同的時間裡長出冰凌和刀劍,化柔為剛,以剛克剛。
其實,春天離它們並不遙遠,但冬天被凍住了,彷彿時間也跟著被凍住了。
相對於人心的冰凍,沒有人真正看見過時間被凍住的樣子,儘管人人都有一顆呼喚春天的心。但山茶花迫不及待地開了,春天的假象由此有了活生生的鐵證。若是春天真的來了,可憐的山茶花啊,你還拿什麼再開?
別看此時的人們有多麼安靜,他們圍坐在火爐邊磨身體裡的刀子,磨啊磨啊,他們有磨不完的刀子。他們磨的刀子像冰凌,在寒夜的'燈光下閃。
遊樂場,招牌
招牌上像藤蔓纏繞的霓虹燈管已經熄滅,再大的變體字都不再閃爍。時間有時就像是一群熟練的裝卸工,遊樂場裡的海盜船、過山車、旋轉木馬在安靜中等待拆卸。那麼多的尖叫、歡笑、喧鬧,則早已被提前運走。
偌大一個遊樂園,現在安靜下來,偶爾會有幾隻鳥飛過,或作短暫停留,但它們很少嗚叫,彷彿對這裡曾經有過的喧鬧仍心有餘悸。
這說明記憶有時是頑固的,時間將它們拆卸、運走,但過不了多久,大腦又會將它們搬回來。人的大腦有時太滿,裝不了什麼,有時又太空,什麼都能夠裝下。喧鬧沒有形狀,最適合於從耳朵裡裝進去,空的大腦,一下子就可以填滿,就算是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耳朵裡還會有嗡嗡嗡的響聲。
那些沒有來得及駁落的漆,也曾喧鬧過,它們五顏六色,晃疼過大人們的眼睛,現在全部黯淡下來。北風也喧鬧,倒伏在地的樹被吹得嘩嘩響,但喧鬧裡只有徹骨的冷。冷是它的招牌,惡作劇般將這裡掛滿,卻無人問津。
時間把手攏在衣袖裡。接下來,不知還有什麼會被拆卸、運走。
橋洞,殘荷
透過橋洞,你會看到那邊的殘荷,像一個等待清掃的戰場。這是一個無法戰勝的冬天,當它穿著它的舊棉襖從橋上經過,所有的荷花都棄絕了曾經豔麗的容顏。紅的綠的,一轉身就成了黑的枯的。連天也灰了。當它停下,站在那裡,緊跟著它的霧霾讓灰變得更灰,像是要幫著埋葬什麼,這正好合了它的意。
遠遠看去,半月形的橋洞像是誰睜開的一隻眼睛,那裡隱忍著混濁的淚水,也隱忍著一個燃盡的七月所帶來的灼痛。但依然會有詩歌坐在橋頭洗濯它們的詞彙,像眾荷在淤泥裡伸長它們潔白的手臂。
或許這僅剩的一隻眼睛也會很快閉上,用來印證某種人為的無視。
到了來年,荷花若是再開,它們一定會頂著內心裸露的焦黃,從而棄絕原有的粉紅。
創作手記
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娛樂化時代,其實質所指向的其實是一個“貧困的時代”(荷爾德林語),這是我寫《一座被廢棄的遊樂園》的初衷。遊樂園作為一個娛樂化時代的隱喻,被廢棄是它必然的運命。但一個詩人一廂情願的憂患意識往往會建立在這樣一個荒謬而又充滿悖論的現實之中,因此,廢墟的存在更多的是與我們的臆斷和精神訴求發生關聯,這樣的關聯又恰恰是這個世界的真相和本質。遊樂園在詩中具象化的處理或許能讓我們更清晰地看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