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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那年蘆葦蕩中的一棵睡柳散文

難忘那年蘆葦蕩中的一棵睡柳散文

  小時候,有段日子養鳥成習。閒餘時分,三五個玩伴聚在一起,每人都會隨身攜帶不同式樣的鳥籠。鳥籠全部親手製作,有用兔籠改裝的,有的擇草編就,有的則是在大葫蘆上挖孔、打磨,再塗上顏料,頗費心思。

  這麼做,無非就是小小的攀比之心使然。一方面,大家相互評比誰的鳥籠別緻、精巧;另一方面,囚於籠中的鳥兒才是炫耀的資本。一隻鳥兒倘若翎羽多姿,鳴聲嘹亮,精氣神十足,那麼,它的主人一定是倍有顏面的。

  養鳥的第一環自然是搜尋幼鳥。抓鳥的時機很重要,太大了開始認生,無法訓教,於是只得從雛鳥開始。雛鳥剛出生幾日,滿身絨毛,體質羸弱,很不容易成活,如果餵養不濟,往往離開成鳥一週就懨懨得死去了。

  一隻死去便會再尋一隻,因此尋找鳥巢便成了我們隔三差五必做的課業。常見的鳥兒每窩大概產卵四到八顆,即便只要一隻,我們也多半是要整窩端掉,原因是很多成鳥一旦在巢中嗅到人的氣息,發現幼鳥異樣,便會狠心棄離,從此不管不問了。

  尋找幼鳥的場所起初是在空闊的野外和密集的樹林。地面上築巢的鳥類不多,按照當地俚語,最常見的是雞溜子鳥和沙溜子鳥,當然還有野雞、黃鸏子等,但這些鳥平時難得一見,白天只是躲在暗處間或悶悶地咕鳴幾聲,行跡隱蔽,因而想要發現它們的巢居便相當困難了。

  尋找鳥巢的行動多是幾人共同參與,分頭尋找,當然也有獨自完成的。若是共同搜尋,尋到的鳥兒便要平分,每人拿走自己挑選的。要是碰到鳥兒剛出生沒多久,就不能即刻取走,要在窩旁做下記號,等到幾日後再行觀察,從而決定取走的最佳時日。

  養鳥也是一個圈子。圈內的玩伴清楚地知道每個人做的記號特徵,只要發現記號也就知道此窩已然有主,於是自覺離開,從此不再惦念了。

  隨著養鳥圈的日益擴大,地面的標記越來越多,這裡的鳥兒已經滿足不了大家的需求了。很快搜尋的範圍開始從地面向上轉移,每個人尋鳥的姿勢也從低頭變成了仰望。

  樹上的鳥兒築巢頗為考究,體型小的多是以細的枝杈固定搭建。風一吹,鳥巢隨著枝葉搖擺,此時,掏鳥人若是站上去便要相當小心,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踩斷枝椏,摔落下來。

  面對險情,也就難怪當年大人們看後常常現出難以言狀的神情了,他們自是相當氣懣,卻又生怕發生意外而不敢暢快地發一通火,最後只得凝緊全額的糙皮,繃得牙齒吱吱響。

  一旦等到自家的孩兒端著鳥窩熟練地順著樹幹滑下,這家大人便完全換了臉孔,再無半點隱忍跡象。除了狠狠地大放詈辭外,脾性暴戾的一準施展腳力了,間或手腳並用,毫不留情。

  打著打著,這家大人終是生了一絲惻隱——畢竟這每一拳每一腳都梆梆地落在自己的親身骨肉身上——他便悲慼地說,我的小祖宗,你是一心想讓我跟你媽再弄個小的出來嗎?你個沒良心的東西,生你養你是個容易的事?

  這別樣的護子情結並未真正滲入到我們的骨髓中去。即便受了打罵,對於上樹掏鳥的熱情我們仍是絲毫不減。暑假還未來臨,午休便被充分利用起來,往往上課鈴聲響起,有人還在樹上奮力地攀爬。

  時間緊張,很多人掏了鳥來不及處置,只得隨身帶去課堂。一些上課的老師看在眼裡,面上露出不悅的神色,但他們多數也只是不悅,並未做出任何洩憤的蠻舉。

  然而終於有人到了無法忍耐的地步了。一位年邁的高度近視的語文老師,上課時酷愛朗讀,每次朗聲入情時,他總要在教室裡搖頭晃腦地踱著方步。由於近視又不喜愛佩戴眼鏡,他的蒼老的臉孔常常貼到了書面上。這滑稽的姿勢本來就讓大家忍俊不禁了,然在往常,他們再是覺得可笑也絕不敢笑出聲來。但那天,當這位認真的老頭兒正聲情並茂地大聲朗讀時,幾個人的桌洞裡便相繼傳出了雛鳥的啁啾聲。老頭朗讀,鳥兒便叫;老頭停頓,鳥兒也停頓,如此幾番,這些人便再也無法噤聲了,整個教室頓時盈滿了雀躍的音珠。

  這位年邁的語文老師雖然平素不大言談,卻也是個慈敬的人,不知怎的,那天接下來他完全失了常態。只見他急步走向講桌,站定後將手中的書本向講桌上啪的一摔,桌面上的粉筆灰遽然飛散開來。穿過迷濛的灰粉,呈現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張僵冷嚇人的臉。

  “你們這些作孽的東西!”

  說完,語文老師悻悻離開了教室,大約過了半節課他才重新返回。在講臺前站定後,語文老師重又恢復了往日的腔調,開始娓娓敘說有關鳥的故事。

  具體說了什麼,現在我已記不完全了,印象裡只有一句話還很深刻,那就是“鳥兒也是有家有道的自然之物,人與自然本應充分和諧,你們這樣做,真是十足的作孽!”

  我們從未意識到自己每天都在做著作孽的事,就算經過語文老師的訓誡後,每個人也依舊無動於衷。不但如此,養鳥的圈子還在不斷壯大,隨著暑期臨至,大家一門心思都把時間用在了玩樂上,養鳥則更是如火如荼地進行。在這種熱火氛圍的浸染下,原本不養的,甚或一些女孩子也加入了這個圈子,大家從探尋鳥巢,選取品種再到搜找鳥食,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鳥源急劇減少,大家的誠信度也在急劇下降,野外做的記號不再發揮作用,這就預示著只要發現鳥巢就必須立刻取走,不論鳥兒大小。

  雛鳥越小,死亡率越高。死亡、尋找、再死亡,這樣的惡性迴圈每天都在加劇。護幼的成鳥終於徹底震怒了,當發現自己的幼鳥受到威脅,它們再非簡單得在人的頭頂盤旋,而是主動發起攻擊。一些剛剛端了人家老窩的玩伴根本無處遁形,他們在下面跑,兩隻成鳥便在上面時而俯衝,時而飛昇,並連續發出且悲且怒且恐的嘶鳴。玩伴跑到哪裡,它們便一路跟到哪裡,直到確定雛鳥最終被安放的地方。

  鳥兒也是聰靈的,當確定自己的幼鳥最終放置之處後,它們嘶鳴了一陣便也退去了。我們當時並未發現鳥兒的這種聰靈,只覺得在弱小的飛鳥面前,人終究是個無法撼動的碩種,鳥兒再是氣惱,再是仇恨,最終也只得隱忍,只得退卻,無計可施。

  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我們掏來的幼鳥多半又被成鳥叼走。成鳥們趁著我們外出的機會,一點點地趨近幼鳥,嘴裡發出它們獨有的叫聲,這就輕易引起幼鳥的注意,從而將其成功救出。

  成鳥將幼鳥轉移到了何處,我們不得而知,總之,一旦這些幼鳥被成功解救,在下面的搜鳥行動中,我們就再沒有發現過它們。也許失了巢居的成鳥已經不再擇此而棲了,為了逃避危險,它們也不再另行築巢,而是四處遊蕩,隨意露宿枝頭,眸波里時刻充盈著衛士般的警覺。

  暑期的後半程,陸地,枝杈上一些倖存的鳥兒多半離巢生息,只有蘆葦蕩裡還會時不時傳出雛鳥嘰嘰的'討食聲。蘆葦蕩水深沒膝,蘆杆在日光的照射下顯得影影綽綽,風一吹,枝葉碰擦著發出颯颯的刺人心肺的響聲,此情此景,若是一個人是絕不敢扒開蘆層進入的。

  單個兒不敢進蕩,一旦結群問題便迎刃而解了。養鳥最為瘋狂的時候,當外頭再也聽不到一絲雛鳥的鳴聲時,大家便將目光集中到了那片長長的蘆葦蕩裡。

  很快,蘆葦蕩的淺水區便被掃蕩一空,但收穫寥寥。葦鷹的鳥巢多是空著,即使不空,裡面的卵也早被杜鵑掉包。烏黑的大個杜鵑樣貌實在醜陋,沒有幾個人願意餵養。

  幾天下來,這片蘆葦蕩的淺水區便被我們來回找了幾遍,只有深水區還未涉足。深水區裡的水足可沒到一個成年人的頸部,因此蘆葦的一大半都漚在水裡,時間一長,蘆杆長出了細細的根鬚。根鬚浮在水面,互相纏繞,人若泅水而入被其纏住,後果可想而知。

  儘管危險重重,可幼小的充滿探究的心促使我們還是決定冒一次險。

  我們一點點地扒開蘆叢,以粗大的蘆杆為支撐,半浮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向著蕩內游去。

  密密的蘆葦蕩沉靜異常,由於遮蓋嚴實,光線很難照進,蕩內的水顯得烏青而冰冷。水面上,一些無名的草蟲在身邊游來蕩去,顯得輕鬆快活。而此刻我們的心境恰與它們相反,每個人的面容早已變得凝重,任何一點奇怪的聲響都令我們頭皮發緊。

  剛進入一段就有人熬撐不住,沿著原路返回了,剩下幾個膽大的再前行時也不自覺地加快了游水速度。

  這片蘆葦蕩由於常年水深不減,所以很少有人踏足,幾乎成了禁地。游到對岸後,我們這才發現此處的中央存有一塊微凸的空地,空地上長滿雜草,草叢中一棵碩大的柳樹橫躺著。柳樹下面露出一半蒼勁彎曲的老根,從根莖往上看,只見樹幹粗壯,虯枝盤繞,綠葉豐茂。這顆柳樹的枝葉與蘆葦相互交叉,透過岸邊伸過來的纏繞藤相互纏繞,形成了一個個天然的結釦子,這些結釦子正是鳥兒築巢時的上選之地。

  果不其然,在這些結釦子上,一個個鳥窩結實地懸掛著。此外,柳樹的枝杈,以及周邊葦杆上,諸多大小不一的鳥巢也是赫然入目,好不壯觀。從這些鳥巢的外觀來看,有的是選擇蘆葦蕩搭窩的葦鷹和水雞子,也有在樹上建巢的彎嘴黃雀和天絲鳥。它們集中在此,和諧共處,完成了生命的繁衍。

  這些鳥窩多數空著,正當我們的好奇心被眼前的一幕充分勾起,準備緣木探究時,兩隻葦鷹突然來襲。它們在我們頭頂嘰嘰喳喳,進而上下橫飛,有幾次身體直接擦著我們的頭皮甚至眼睛,看那情狀,就好似想要奮力地擰下一塊人的皮肉。

  迫不得已,我們只得離開此地。然而兩隻成鳥並未因此怒氣消弭,它們彷彿入了魔怔,一路瘋狂地對我們進行驅趕,直到將大家逼進各自的門院裡。

  接下來的幾天,兩隻成鳥又多次在房前屋後尋到我們,肆意發洩著心中的不滿。

  或許,這兩隻成鳥的行為已令大家相當忌憚了,後面心照不宣我們再未提及重進蘆葦蕩的想法——儘管那棵橫躺的老柳樹和蘆葦交織的風景曾深深地觸動著我們的心扉。

  暑期很快結束了,作為養鳥主力軍的我們紛紛自小升初。隨著年齡增長,養鳥不再是我們假日裡熱衷的“事業”。我們一退出,周邊孩童的養鳥熱情也隨之淡化,幾年後,這一帶的鳥群又變得十分旺盛了,它們恢復了往日的生機,融入了當地氣息,成了此地不可或缺的自然美景。

  這些年,村莊不斷髮生變化,村莊的風景也一點點地改變了原貌。原本鳥兒開闊的棲息地已被兩個磚窯廠佔據。磚窯廠常年備土,每天“突突突“的“四不像”土方車和挖掘裝置在這些土地上奔忙,一路煙塵迷濛,聲音嘈擾;大片的樹林也早被砍伐,繼而立起了各樣用於生財的房舍,房舍周邊常年汙濁不堪;唯獨保持原樣的就是那片長長無用的蘆葦蕩,但蕩內的水已遠遠比不得當年澄澈,蘆葦也長得稀稀拉拉,毫無高聳的慾念。

  這一代的孩童們已不認得當年的雞溜子鳥和沙溜子鳥,因這土地上早就聽不到那些鳥兒的叫聲了。蘆葦蕩裡的鳥兒還有一些,不過它們的鳴叫也明顯缺乏熱情,往年,距離很遠便能聽到它們高亢的似乎比試的嗓音,如今只有走進蕩內,靜靜聆聽,方能聽出一些音絲來。

  我遽然想起當年蘆葦蕩內的那棵睡柳,想起那兩隻無限憤怒的成鳥。它們為何如此憤怒呢?是不是起先我們就對它們的巢居進行了一次破壞,繼而將它們逼進了睡柳上,在那裡,它們重新置家,接著,我們又出現了。

  也許,只是個猜測吧。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那棵老柳樹和蘆柴編織的風景,儼然就是一個天然的避難所。可以想象,當年面對我們每天瘋狂的“掃蕩”,鳥兒們是多麼得無助和氣怒,直到奮起反抗!

  我想,會否有一天,我們也要走進那個由一棵老睡柳和蘆柴編織的狹小的風景中去。

  欸,我的作孽的養鳥生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