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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花開在藍天下散文

金銀花開在藍天下散文

  1979年的那個冬天,寒風吹走了世間僅剩的一點溫熱,我的血液幾乎也被凍雨凝固。媽媽走了,走得那麼匆忙,走得那麼決絕。她是如此心疼我、愛我,就連“溘然長逝”這個詞撕裂與衝擊,她都不忍心讓我嚐到半點。等我趕到她的身邊時,她已平靜地去了極樂世界。

  我表情麻木,心痛滴血。遵照媽媽生前的遺囑,我雙膝跪在她從未躺過的冷床前,摘下耳唇上的一對金耳墜,這是她最後留給我的學費。望著慈祥的媽媽,我千萬遍呼喚,可她始終閉目安詳。我飛奔回家從那笸籮裡裝了一袋還沒有用盡的金銀花,撒在她的身旁,獨子的我請不起殯葬整容師,就讓這金銀花陪著媽媽在去天國的路上,一路芬芳。

  當熊熊的大火吞噬了媽媽瘦弱的身軀,高高的煙囪上飄走縷縷青煙,我知道,那是媽媽已經飛向天堂,我的心也追隨媽媽而去。

  思念就從那時候開始,每當想起了媽媽,便有滿牆的金銀花,金燦瑩白地盛開,開在藍天下,開在我心裡。金銀花香伴隨媽媽,漫天舒捲,纏綿流連而駐足藍天……

  一

  媽媽叫王正榮,在我心裡,她是一位最佳保健醫師。

  我是不幸的,體弱多病小小的我,被不能承擔責任的親情遺失;我又是幸運兒,遇上了媽媽,是她把我從死亡線上抱回來,給予我第二次生命。小時候,我的健康問題一直纏繞著媽媽。趁著趕赤山集的工夫,經常帶我去她最相信的畢秀峰老中醫那兒看病。

  中醫醫術高超,也知道我是被抱養的身世,切了脈象之後,說,這孩子啊……以下就搖頭,表情裡是憐憫。繼續說,這孩子啊,怕是不能活……太大。

  無言了,停頓了,等待媽媽追問。

  若是……三四十歲……就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麼意思,我一直不明白他的根據。

  那天,媽媽聽完畢秀峰老中醫下的死刑判決,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媽媽本來就話少,但一個字不吐,特別反常,而且,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領我去“過堂”(看病)。可能媽媽認為這樣的話語,對生命是又一次摧折和打擊。媽媽經常頭痛,不知得了什麼病,煎煮中草藥湯喝,沒有見效。草藥都是她賣了雞蛋湊錢換回來的,這種是一種殘酷的交換,幾分錢一個雞蛋,她需要積攢許多雞蛋,經過幾個集市交易之後,攥了足夠的錢,才敢去見中醫。看到媽媽手拿一蒲扇蹲著煎草藥的時候,懂事的我常常眼淚盈眶,媽媽為我操透了心、想痛了頭,才落下痼疾。

  父親脾氣暴躁,媽媽卻隨和得就像一隻小綿羊,但她絕對是有擔當的女人。默默地、從不抱怨,包容堅忍,從不計較得失。

  對我病怏怏的身體,她沒有選擇抱怨和退卻,而是有自己的計劃。

  家裡老屋住處很不寬敞,可屋後卻有一塊屬於奢侈空間的空地,足有可蓋個七八間房子的大小,還有一片形狀不規則的小園,四周是用散石圍的園牆,這簡直就是“私家園林”。諾大的院子,可以種很多菜蔬瓜果,自產自吃,營養環保。

  ?媽媽要搭理那溜從東到西的散石牆,拿了小小的钁頭,將不知道從何刨來的金銀花根深埋在牆根之下,間距很大,以為金銀花留下更多空間。以金銀花的生長能力,一年就可以滿牆花開。第二年春天,這預言得到實際驗證,滿牆金銀花就成了一道少見的風景。

  媽媽說金銀花又叫“忍冬”。三月打春花就萌,葉片隨莖向四周擴充套件,幾天就爬滿牆。她一蒂二花,只要綻出花蕊就流香,初開是白色,不幾日就變黃,常常是在莖的一個節點上成對冒出骨朵,人稱“鴛鴦對舞”。我不知到了採摘時,為何黃白間雜,可能花名“金銀”二字因此而來。夏末秋初是最佳採摘時令,媽媽在院子空白處鋪一大塊布料,晾曬金銀花。媽媽說,最好在花苞未綻時採,吐蕊最濃,香味和藥效都好。

  媽媽栽種金銀花是有來由的。記得老中醫曾說過,我身體熱性很大,容易上火,必須服藥清火。媽媽便獨出心裁,栽種滿院的金銀花,為醫兒的病。之後,媽媽每天都會鍋裡放一個盆,放進金銀花蒸水,全家都喝,每天特別叮囑我要每頓必喝。媽媽希望透過金銀花的慢功來調節我的病體。媽媽堅持不言放棄的愛心,執著地感動了上蒼,我的身體漸漸好轉。每當在外求學的我放假回家時,她總是先熬好金銀花水,等待我的歸來。而今,喝到了媽媽熬的金銀花水,成了難以忘懷的記憶,永遠留在心裡成為對媽媽的懷念。

  那時候,老屋園牆上綴滿的`金銀花成了人們眼中的美景。時有鄰居提了籃子去摘,媽媽從不拒絕,有時割下幾枝金銀花藤蔓,用一根“勒絲”(路邊的一種草,不易斷,捆綁東西最好)捆好了給人家拿走,合適的時候還掐幾朵梔子花相送。彼時境況很不好,沒有勞力掙工分,被很多人瞧不起,媽媽想用這些來回報鄰居的點滴相幫。

  ?

  二

  媽媽特別愛護後園裡水溝邊一棵椿樹。香椿樹木質很細膩,嫩葉剛剛長出的時候著紅,嫩葉階段微綠一兩天,逐漸地,變成橙色,最後變成亮綠。

  香椿葉兒是寶貝,慢慢地,我喜歡了葉兒的味兒了,採摘一片放在鼻息之下深嗅,一股甘香清美的味道直沁入心肺。至於食譜,媽媽做得最糟糕,卻從來就沒有變樣的是:切碎香椿放進碗裡,打一個雞蛋,使勁地攪拌,或者加點蜢子蝦,也打雞蛋,再放點油,用小火煎成蛋餅。雞蛋捨不得吃,每餐只吃一個,餘下的盤算著下一個集市去賣。雞蛋要聚成“把”,一把雞蛋10個,少了人家不會買。

  我問媽媽為何不離不棄這道菜?

  “悄悄地吃吧!”她不回答主題,可後又再補充一句就說,“這叫長壽菜。”

  吃菜可以長壽?說法罕見。後來讀書的時候,留意到了一個古老說法,不知算不算答案。

  莊子《逍遙遊》,老師要求背誦,想到媽媽說“長壽菜”就不打怵背誦了,記憶最快。書中說:“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看看,答案就在這裡,這是世上最長壽的樹,怪不得古人稱父親為“椿”,母親為“萱”,“萱”就是被人稱作“金針菜”的植物,屬草本。唐朝牟融有詩云:“堂上椿萱雪滿頭。”所言的是父母親銀髮飄雪。

  終於明白,媽媽鍾愛香椿,是借了長壽的意思,送給我,是願望?是祈求?是許願?但她沒有長壽,只有49個春秋

  媽媽的態度很實際,從不燒香拜佛,而是在暗中對我生命的延續做著無言祈禱,向好的方向努力。金銀花清熱解毒,是治病的根本;吃長壽菜是許願,更是直接延年益壽,如此周到而深邃的媽媽!

  為我,媽媽能做的,都盡力了。常常會自己跑到山上去刨那些巴草根,也有蘆草根,一節一節的根,回家以後,用菜刀切斷,放在櫥櫃。每次熥飯,都拿出一小把放進碗裡。喝完了金銀花水,再喝幾口草根水。我不深究,可能就是用來清火。有時喝不完的水就用來洗臉,媽媽的臉很嫩,只是粗布衣裝很滄桑。媽媽平時只搽很便宜的雪花膏,袋裝的,大約一袋幾分錢至多是一毛錢,那草根水可能就是養顏水。

  是的,我的身體在媽媽的呵護下,跌跌撞撞,踉踉蹌蹌,走過來了。感謝她抱養了我,給予我第二次生命;我的健康成長,全是她愛的功勞,從心裡感謝她所有的付出。

  ?

  三

  媽媽還有一個身份,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園藝師。

  我家後院是一個可以自由搭理的空間,媽的心思都在那個院子。

  院子一點沒有礙事的地方,可以任意設計。媽媽先從西門開始,砌成一條彎曲小徑,兩邊用像樣的石頭壘起,路面用碎石鋪成,石頭小得只有拳頭大小,隨意驅遣。她是小腳女人,搬不動大塊石頭。那些碎石路如袖珍一般珍貴而有情調,鄰居去摘花,睹花生情,也看曲徑稱羨,至少讚美一小時再走,媽媽的笑一直甜到了心底。

  院子裡有兩間西廂房,修小徑要拐彎,到了筆直處也不修成直線,斜插到北屋的正門。讀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看見他描寫曲溪,感覺我媽媽的設計和他筆下的曲溪真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說:“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只不過我家小徑邊上沒有留出坐觀景色的地方。我看見過網上那曲溪照片,真想把曲徑與他的曲溪PS在一起。

  院子裡有三株樹。一株在廂房左首邊,是無花果樹,亭亭的幹,華蓋遮天,下面再什麼也不長了,每年無花果累累,不分大小年,年年豐收,這是媽媽打點人情的禮物,我也不甚喜歡吃,心裡就捨得了。我家的餬口能力最差,有些事需要得到那些好心鄰居幫助,就必須有適當而盡力的回報,媽媽最不喜歡欠下大小人情債。

  還有一棵梨樹,我喜歡梨花盛開,滿樹白雲,宛若一團雪,雪消融得快,“梨花雪”遲遲不離開。可結出的梨子不到收穫季就幾乎全無,我喜歡吃沒熟透的酸味梨,連同梨內臟裡的種子也吃掉,只梨把扔掉。媽媽從來也不責備我貪吃,知道我在長身體,梨子可能是最好的營養品。

  最有價值的樹是北屋東北角的木瓜樹,樹上纏繞著山藥蛋蔓兒。木瓜樹不敢徒長,矮於屋簷,父親剪枝最勤,怕樹幹傷了房草。木瓜青色,逐漸地泛黃,向陽一面微黃,逐步侵染了整體,到了成熟,自己就落下了,可能這就是“瓜熟蒂落”的來歷吧?也許我饞嘴,總在木瓜青澀時就摘下嚐鮮,又澀又苦,全得吐出,半天嘴巴里還是餘澀無窮。從來就沒有待到秋末或者風寒時節坐在溫熱炕頭去慢品自植而結果的快樂。

  因不施肥的緣故,那些山藥蛋,很小,黑黑的。媽媽常在晚飯時鍋裡熥一盤子山藥蛋,扒皮吃吧,太費事,她說,那蛋皮養胃,這是第一次向我灌輸現代保健理念。不知道這些知識何來,而相信絕不是她杜撰。

  四

  院子裡種蔬菜不是我媽媽的事,她從來不干涉。而裝飾院子的“原創”就非她莫屬了。她園藝家的身份不是浪得虛名。

  她有兩個傑作。

  在院落曲徑兩邊,栽著草本夾竹桃花。花兒粉色趨紅,花朵閉謝以後就用花瓣包裹住結子。觀賞起來尚可,沒有什麼大用。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後院子螞蟻多,還有黃鼠狼。我看見過一次,在大白天,黃鼠狼嗖嗖地穿過房子後簷暗溝鑽進了石縫,非常可怕。想必是夾竹桃花對那些東西有著抵禦作用吧,不知道了。

  喜歡她在門邊處栽植一些牽牛花,花口就像各色小喇叭,叫“喇叭花”,媽媽叫她“大碗花”,也像,花口像一隻碗的碗口,只是覺得沒有喇叭花花名唯美。她拿了幾根木棍,豎在牆邊,在木棍下面撒了種,本來院子沒人住很荒涼,大碗花一開,驀然有了生機,破門也被裝點得富麗堂皇。

  大碗花開,先努力探出一個花筒,花筒部分呈白色,彷彿透明,向上再擴充套件為喇叭口。只有大碗花開花可以視覺觀察其動人過程。大碗花爭色鬥豔。粉的,淡雅而輕盈,是塗抹了胭脂的女人嘴唇,會開口說話,聲音懦懦地,也呢喃著;更豔麗的大紅顏色,就像故意著了過年蒸大餑餑出鍋時點染的紅點,濃濃地,濃顏欲滴,宛如燃燒起來的樣子,看了心情就好。藍色的,淡藍,深藍,繽紛搶鏡,淡藍顯得絨絨,你不捨得拿手去拂拭,生怕壞了她孱弱的花唇;深藍夾雜了沒有完全泛藍的微白,如海的波濤,隨之花型在慢慢波動,漣漪盪開,波紋擴散,動感強烈。各色摻雜,不一而足,大碗花是最好的裝飾之物。

  最好選擇合適時段來看,晨露些微,露珠點綴在花口上,就像不浸水的油布上擎了珠子,想輕輕搖動一下,一定要和藹,不粗暴,不然,露珠馬上就滾落下來,景色頓失。想象一下,就像詩人描寫荷葉上的露珠一樣,抄一句詩吧,可以當作描寫大碗花上的露珠:“萬斛銀珠無用處,翠盤擎到日光乾。”

  每當想起花兒,就會想起媽媽,可是,我卻努力不寫出悲傷,因為媽媽用她短暫的一生,為我植入健康和陽光。人一生可以獲得名正言順的兩個身份的不多,媽媽被我冠以兩個“師”字頭銜,是因為我崇拜她,因為媽媽給了我很多生命藝術和審美藝術的原始關照與啟迪。

  媽媽生活在那個貧窮年代,尋美的理想從未放棄;若是還在,她熱愛生命,身處低微而不自哀的情懷,將變成一首柔美舒緩的小曲,淺吟低唱著博愛。小時候,她拿過我第一篇在黑草紙上歪歪扭扭的塗鴉,臉上燦爛的笑,美得就像金銀花,我發誓一輩子就為她去讀書。時代沒有給她最美好的學習時光,她卻用最美的女人情來塗抹著灰色裡的鮮亮……媽媽最喜歡卻並不認識那些方框字,可是,這並不影響對我的教誨,她是我的老師,她是一位合格的人生啟迪者。當我會電腦、會打字時,要把她所有的智慧記錄下來,變成她喜歡的文字,永久珍藏。

  出殯那天送別媽媽,返校的路上,我腦海裡只剩下花兒的影子了。想起了她親手栽植的金銀花、大碗花,我的眼睛漸漸模糊,心痛如絞。多希望是花繁盛開的季節,我把牆邊那些金銀花、大碗花全部摘下來,做一個美麗的花冠,為她佩戴,給她送行。可惜,在這悄然作別的冬季,只有光禿禿的枯藤,就像我冰冷的心情,欲哭無淚。媽媽還沒等到我的花發芽抽蔓,就匆忙地走了,一去不復返。

  許多年後,老家變賣了,金銀花沒了。可是,我分明看到媽媽的靈魂、媽媽的心,都飄上藍天,變成朵朵白雲。藍澄澄的天空,羊群般的白雲,給我無限溫暖。不論何時何地,我心中都有滿牆的金銀花,盛開在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