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庫>魯迅> 魯迅的作品《無常》(2)

魯迅的作品《無常》(2)

  我還記得自己坐在這一種戲臺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兩樣的。 平常愈夜深愈懶散,這時卻愈起勁。他所戴的紙糊的高帽子,本來是掛在臺角上的 ,這時預先拿進去了;一種特別樂器,也準備使勁地吹。這樂器好象喇叭,細而長 ,可有七八尺,大約是鬼物所愛聽的罷,和鬼無關的時候就不用;吹起來,Nha tu,nhatu,nhatututuu地響,所以我們叫它“目連瞎頭”。

  在許多人期待著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他出來了,服飾比畫上還簡單,不拿鐵 索,也不帶算盤,就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著,不知道是在 笑還是在哭。但他一出臺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才自述 他的履歷。可惜我記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是這樣:——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癩子。

  問了起來呢,原來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麼病?傷寒,還帶疾。

  看的是什麼郎中?下方橋的陳念義la兒子。

  開的是怎樣的藥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發出;

  第二煎吃下去,兩腳筆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傷,暫放他還陽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錢買放,就將我捆打四十!”

  這敘述裡的“子”字都讀作入聲。陳念義是越中的名醫,俞仲華曾將他寫入《 蕩寇志》裡,擬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瞭。la者“的”也 ;“兒”讀若“倪”,倒是古音罷;nga者,“我的”或“我們的”之意也。

  他口裡的閻羅天子彷彿也不大高明,竟會誤解他的人格,——不,鬼格。但連 “還陽半刻”都知道,究竟還不失其“聰明正直之謂神”。不過這懲罰,卻給了我 們的活無常以不可磨滅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緊雙眉,捏定破芭蕉 扇,臉向著地,鴨子浮水似的跳舞起來。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 !目連瞎頭也冤苦不堪似的吹著。他因此決定了:——

  “難是弗放者個!

  那怕你,銅牆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

  “難”者,“今”也;“者個”者“的了”之意,詞之決也。“雖有心,不 怨飄瓦”,他現在毫不留情了,然而這是受了閻羅老子的督責之故,不得已也。一 切鬼眾中,就是他有點人情;我們不變鬼則已,如果要變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 較的相親近。

  迎神時候的無常,可和演劇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只有動作,沒有言語,跟 定了一個捧著一盤飯菜的小丑似的腳色走,他要去吃;他卻不給他。另外還加添了 兩名腳色,就是“正人君子”之所謂“老婆兒女”。凡“下等人”,都有一種通病 :常喜歡以己之所欲,施之於人。雖是對於鬼,也不肯給他孤寂,凡有鬼神,大 總要給他們一對一對地配起來。無常也不在例外。所以,一個是漂亮的女人,只是 很有些村婦樣,大家都稱她無常嫂;這樣看來,無常是和我們平輩的,無怪他不擺 教授先生的架子。一個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雖然小,兩肩卻已經聳起了, 眉目的外也向下。這分明是無常少爺了,大家卻叫他阿領,對於他似乎都不很表 敬意;猜起來,彷彿是無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無常有這麼象 ?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只得姑且置之弗論。至於無常何以沒有親兒女,到今 年可很容易解釋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兒女一多,愛說閒話的就要旁敲側擊地鍛成 他拿盧布,所以不但研究,還早已實行了“節育”了。

  這捧著飯菜的一幕,就是“送無常”。因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間凡有一個 人死掉之後,就得用酒飯恭送他。至於不給他吃,那是賽會時候的開玩笑,實際上 並不然。但是,和無常開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為他爽直,愛發議論,有人 情,——要尋真實的朋友,倒還是他妥當。

  有人說,他是生人走陰,就是原是人,夢中卻入冥去當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 。我還記得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小屋子裡的一個男人,便自稱是“走無常”,門外常 常燃著香燭。但我看他臉上的鬼氣反而多。莫非入冥做了鬼,倒會增加人氣的麼? 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