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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 蓮花

林清玄 蓮花

  這個世界最美好的事物,都是語言文字難以形容與表現的。——林清玄

  蓮花

  他們都愛蓮花。

  學生時代,他們一聽到什麼地方種了蓮花,總是不辭路遠跑去看,常常坐在池塘岸邊,看蓮看得痴迷,總覺得蓮花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都美。

  初開的有初開的美,盛放的有盛放的美,即使那將殘未謝的,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而悽清的美麗。

  有時候季節不對,蓮花不開,也覺得蓮葉有蓮葉的清俊,蓮蓬有蓮蓬的古樸。她常自問:為什麼少女時代的眼中,蓮花有著永遠的美麗呢?後來知道,也許是愛情的關係,在愛情裡,看什麼都是美的,雖然有時不知美在何處。

  幾次坐在池邊,他總輕輕牽起她的手,低聲說:“我們可以不要名利財富,以後只要在院子裡種一池蓮花,就那樣過一輩子。我可以在蓮花池邊為你寫一輩子的詩。”

  他甚至在私下把她的小名取作“蓮花”,說在他的眼中他永遠看見一池的蓮,而她的聲音正像是蓮花初放那一刻的聲音。

  學生時代,他就是小有名氣的詩人了,每天至少寫一首詩送她,有時一天寫幾首,那真像一池盛放的紅蓮,讓她覺得自己是他的一池蓮中最美的一朵。

  但她不是唯一的一朵,她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他正在外島服役,她高興地寫信給他說:“我們將會有一朵小蓮花。”沒想到從此卻失去了他的訊息。

  最後,她把小蓮花埋葬在婦科醫院的手術檯上。

  她結婚以後,央求丈夫在前院裡闢了一個大池塘,種的就是蓮花。她細心地無微不至地照顧那一池蓮花,看著蓮花抽芽拔高,逐漸結出粉紅色花苞;而那樣純粹專一地養著蓮花,竟使她生出一種奇異的報復的情愫。每當工作累了,她就從書房角落的錦盒裡取出他寫過的一疊詩來,一邊回味著當年看蓮花的心情,一邊看著窗外暗影浮動的蓮花,感覺到那些優美而稚嫩的詩句已隨著當年的蓮花在記憶裡落葬,而眼前,正是一畦新蓮,長在另一片土地上,開在另一種心情上。

  有時未免落下淚來,為的是她竟默默在實踐著少年時代他的誓言,唯一慰藉自己的是他講這誓言的當時應該是充滿真摯的吧。

  她有著一種無比深厚的母親的寬容,逐漸原諒他的離去。她感覺自己的寬容像水面的蓮葉那樣巨大,可以覆蓋池中游著的鯉魚。

  她親手種植的蓮花終於完全盛開了,她的丈夫也為此而驚歎,對她說:“我聽說,蓮花是很難種植的花,必須有無比的堅忍和愛才能種起來,沒想到你真的種成了。”她微笑著,默默飲著去年剛釀成的紅葡萄酒。丈夫初嘗她做的酒,對著滿院的蓮花說:“你這酒裡放的糖太少了,有點酸哩!今年可要多放點糖。”她也只是笑,做這酒時有一點惡戲的心情,就像她種蓮花時的心境一樣。

  蓮花結成蓮蓬,她採收的時候,手禁不住微微抖顫著,黑色的蓮蓬堅實地保衛著自己心中的種子。她用小刀把蓮蓬挑開,將那晶瑩如白玉的蓮子一粒粒地挖出來,放在收藏他的詩信的錦盒上。蓮子那樣清潔,那樣純淨,就像珠貝里挖出的珍珠,在燈光下,有一種**的美麗,還流動著蓮花的清明的血。

  她沒有儲存那些蓮子,卻燉了一鍋蓮子湯,放了許多許多的冰糖,等待丈夫回來。

  丈夫只喝了一口,就撲哧吐了一地,深深地皺著眉頭問她:“這蓮子湯怎麼苦成這樣?”她受驚了,趕忙喝了一口蓮子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一股無以形容的苦流過她的舌尖,流過喉嚨,在小腹裡燃燒。

  看她受驚,丈夫體貼地牽起她的手說:“蓮子裡有蓮心的,蓮心是世上最苦的東西,要先剝開蓮子,取出蓮心,才可以煮湯。”

  她撈起一顆蓮子剝開,果然發現翠綠色的蓮心,像一條蟲蟄伏在蓮子裡面,為此她深深地自責起來:為什麼以前她竟不知世上有蓮心這種東西。

  丈夫拿起桌上的蓮心說:“也有人用蓮子來形容愛情,愛情表面上看起來像是蓮子一樣,潔白、高貴、清純,可是剝開以後,有細細的蓮心,是世上最苦的東西。如果永遠不去吃它,不剝開它,蓮子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果實呢!”

  她終於按捺不住,哇啦一聲痛哭起來,腹中蓮子湯的苦汁翻湧成她的`淚水。那時候她才知道她永遠不會忘記陪她看過蓮花的人,那個人不只帶她看了蓮花,還讓她成為蓮子裡那一條細長的蓮心,十幾年後還飲著自己生命的苦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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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凍玫瑰

  他認識一個長輩,五十餘歲的人了,看起來像剛三十歲的**,她的臉上還有**一樣光燦的神采。由於善於保養的關係,她的身材還維持著可能在他還沒有出生以前她就保有的身材。

  每次去看她的時候,他就真正知道,時間和歲月並不是多麼可怕的東西,總還有抗衡的餘地。她是戰勝了時間——至少,是和時間拔河,而後來的二十年並沒有失去。

  她獨自居住在一棟巨大的房子裡,他每次去,看她坐在視窗,陽光從她臉上撫過,覺得她真是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美。不只她的臉美麗一如**,眼睛也有格外閃亮的光華,只是她微微布著皺紋的唇角有一種智慧,是**不可能有的,雖然他並不明白那是何等的智慧。

  她常常請他去談藝術,喝著她從國外帶回來的伏特加酒。那酒看起來清淡如水,飲著,微微有一種苦意,喝入腹中則濃濃地燒炙起來,可以感覺到它在血管中流動的速度。他是善飲的人,因此總是勸她少量地飲,但她飲了酒以後卻生出一種連**都不能有的明媚,一如少女,談著她對人生未來的期待,她還沒有完成的藝術之夢,她對情愛的憧憬。聽的時候總令他忘記她的年紀,深深地為未來的美而感動不已。

  有一天清晨,他去探望她,路過一家花店,看到紅色的玫瑰開得正盛,就挑了九十九朵玫瑰去送給她,對她說:“青春長久。”她接過玫瑰後默然不語,把它們插在一個巨大的盆子裡。然後他們坐在玫瑰花邊,她湧出明亮的淚水,對他說:“已經有十年,沒有人送過我玫瑰花了。”

  她流著淚,說起了她的一生,三次失敗的婚姻,十餘次還可以記憶的愛情,以及數千個寂寞悽清的異國之夜。說到最後,她幽幽地說:“我的大兒子正好和你同年,看到你,我總是想起自己的孩子。”他陪著她飲完一整瓶伏特加酒,自己的臉上爬滿了淚痕,他們相擁痛哭,她拍著他的肩說:“孩子,不要哭,孩子,不要哭……”聲音喃喃,猶如清晨破窗而入的陽光。

  她擦乾淚水,微笑著對他說:“青春不是玫瑰,青春是伏特加酒,看起來不怎麼樣,喝光的時候,才知道它的後勁蠻強的。你是送我玫瑰花的孩子,我會永遠記念著你。”她醉了,靠在視窗睡著了。他不敢驚動她,看著她淚痕猶溼的側臉,好像自己已經陪著她,從她的幼年時代,一起經歷了一個大時代的變亂,還有無數個充滿美麗和哀愁的故事。她像他的母親一樣,帶他走過了一個巨大的園林,看到許多尚未癒合的傷口,那些傷口,他們認識五年,她從來沒有說過,僅僅像一束玫瑰花,每一朵都有一個故事。

  隔了一個星期,他去看她。她進屋去端出來一盆玫瑰,是他送給她的,卻還新鮮如昔,花瓣上還有初摘時一樣的水珠。她說:“你看,你帶來的玫瑰還沒有謝哩!”他驚奇地說:“呀!沒有玫瑰能維持這麼久。”

  “我把它冰在冰箱裡,在冰箱裡的玫瑰可以活兩個星期以上。”她微笑著說,“你看我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我永遠不會老?不是的,我只是冰凍起來,把我的青春和愛情冰凍起來,讓它不至於變化,但是再長就不行了,在冰箱裡的玫瑰,放久了,也會謝的。”

  那一刻,他才體會到她真是老了,一個年輕的少女不會有把玫瑰冰凍起來的心思,那樣無奈,那樣絕望。

  她似乎猜中他的心思,對他說:“其實,我最後的歲月是這樣準備著:我還要轟轟烈烈地愛一次。我少女的時候曾愛過,但不知道怎麼去愛,後來我知道了怎麼去愛,我已經過了中年。現在如果我有一次新的愛情,我會全心全意地,把整個人生奉獻出去,當這個心願完成的時候,我一定會在一夜間死去。中年人真心地去愛是會耗盡心力的,就像一株竹子,每一株竹子一生只准備開一次花,年輕的時候,竹子不知道怎麼開花,等到它會開花的時候就一次怒放,開完花就死去了。”

  他們談到了愛情,她的結論是這樣簡單:一個人一生中真正的愛只有一次,我覺得我的那一次還沒有到來。

  他終於知道她為什麼總也不老的原因,那是她把二十年的青春冰凍起來,準備著最後一次的殉情,所以她不會老。他知道:她在他的心裡是永遠不會老的。

  後來她出國了,他路過她家附近時,總是為她祈禱,為青春與愛的不死祈禱。想念她時就記起她說的:“一朵曇花只開三小時,但人人記得它的美;一片野花開了一生,卻沒有人知道它們。寧可做清夜裡教人等待的曇花,不要做白日寂寞死去的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