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紅樓夢》中的乾親文化敘事
作為一幅惟妙惟肖的世俗風情畫屏,《紅樓夢》為我們展示了中國民俗的諸多景觀,歷史悠久、覆蓋面廣、內涵豐富、影響深遠的乾親民俗亦在其中。“乾親”不但成就了小說中實實在在的人際關係,而且是小說中饒有深意的情節推手,更兼具一種深的文化指涉。依憑具體事例的表現形態,我們可以把《紅樓夢》中的乾親關係大致分為四種類型,即情感型、功利型、遊戲型和相容型。
一、情感型
寶琴是寶釵的堂妹,從小隨經商的父親走了許多地方,因了姨媽與王夫人的關係才與賈府攀上了,親她的容貌、才情均不下於釵黛,其性情的可愛從與大觀園諸人的交往中亦可見一斑。第四十九回寶琴初進賈府,賈母就“喜歡的無可無不可的”,立刻就“逼著”王夫人認了乾女兒。接著,因下雪珠兒賈母便賞了用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金翠輝煌”的鳧靨裘給寶琴,賈母對寶琴的特別寵愛我們從湘雲的感慨中就可以發現:“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麼著疼寶玉,也沒給他穿。”
鶯兒是寶釵的貼身丫頭,第三十五回寶玉求她去打絛子她便奉寶釵之命與玉兒同往,玉兒向子上坐下時她不敢坐,襲人端個腳踏來時她還是不敢坐。但就是這個府的丫頭卻在賈府中認了個乾媽!也就是第五十六同平兒所說:“前日鶯兒還認了葉媽做乾孃,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很呢。”葉媽是寶玉小廝焙茗的娘,當系賈府舊人,而此時鶯兒一家隨府進京已有幾年光景,這一對於親母女的相認自是日久相處互憐互惜的結果。第五十七回“慈姨媽愛語慰痴”時黛玉欲認姨媽為母,第五十八回姨媽小住瀟湘館照顧黛玉“一應藥餌,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後便一如寶釵之稱呼”,當然也是出於彼此的親厚之意。有學者從“厚黛薄釵”的思想傾向出發,認為氏母女一直在利用和欺騙黛玉,但“心較比干多一竅”的黛玉卻實在是因為心有所感才會認下這門乾親的。
此類乾親關係以情感為主要因素,具體叉可分為“一見鍾情型”和“日久生情型”,寶琴之倒是前者,鶯兒、黛玉之例是後者。但無論如何,“我們的愛和恨永遠指向我們以外的某一個有情的存在者”,上述乾親關係反映的是雙方共同而純粹的情感意願,是人性中最為純美的組成部分。
二、功利型
乾親從名義上講是隻看重情感因素的,但有時卻摻雜著極多的利益因素,或者說如果沒有這種利益因素的驅使有些乾親關係甚至不會生成。
寶珠是《紅樓夢》中一閃即逝的人物,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後丫瑞珠觸柱而亡,寶珠則請求認為義女為秦氏“摔喪駕靈”,送殯停靈鐵寺後又“執意不肯回家”。初看似是一個忠婢義僕,但參看“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舊文,就不難明白寶珠避禍全身的意圖,而“乾親”則是她明志自救的掩體。第二十五回“魘法叔嫂逢五鬼”中王熙風和賈寶玉的表現著實嚇人,這場災難固然由趙姨娘而起,但直接經手人卻是寶玉的乾孃馬道婆,她之所以這樣做只是因為得到了趙姨娘的衣裳首飾和五十兩銀子的欠據。而她當初能做寶玉的乾孃,恐怕有兩個原岡:一是她道姑的身份使賈府為寶玉祈福災的.願望有了可信的依託,賈府之願因功利而起;二是她本人多了這層身份自然有利於更加便捷地出入賈府詐騙斂財,也是因功利而起。
從汀南買來的十二個小戲子在賈府裡也都有各自的乾孃,但第五十八回芳官因洗頭與乾孃何媽發生衝突時卻說:“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連寶玉也說:“賺了他的錢,又作踐他。”可見這些女孩子競成了所謂乾孃們賺錢的工具。抄檢大觀園後,第匕十七回王夫人將唱戲的女孩子“令其各人十娘帶出,自行聘嫁”時,“這些乾孃皆感恩趁願不盡”。“感恩趁願”是因為這些女孩子從此就可以成為她們的私人財產,無論將她們嫁給什麼人都可以收到一份價值不菲的聘禮,等於是白白地得到了一筆財富。
從上述諸例我們不難發現,乾親中“親”的實質早已不復存在,“親”變成了人際關係的表象,“利”才是其中某一方所追逐的目標,而有了功利意識的阻隔,雙方之間自然難以形成真正的情感關係,許多衝突應運而生時小說的情節也變得波瀾起伏。
三、遊戲型
在一般的認知中,遊戲是文化娛樂活動的一種,也是西方美學關於文學藝術起源的一種學說,通常指不帶有任何功利目的,而是以擺脫了物質和精神束縛的過剩精力去創造一個自由天地,並從中獲得一種沒有利害關係的愉悅之情。《紅樓夢》中賈芸和賈寶玉的乾親關係即屬於這一型別。
《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寶玉與賈芸的交集只有三處。第二十四回寶玉在門前偶遇只略微眼熟且比自己還大五六歲的賈芸,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賈芸便介面說:“寶叔要不嫌侄兒蠢,認做兒子,就是侄兒的造化了。”第二十六回寶玉在家養病,賈芸去為寶玉請安,見面問候只說“叔叔如今可大安了”並未提及“父親”二字。這就讓我們覺得二十四回的對話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可到了第三十七回曹雪芹卻將這“草蛇灰線”再度接續了起來,他讓賈芸將兩盆不可多得的白海棠獻給寶玉,並在拜帖上寫了一行別具意味的文字——“不肖男芸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
賈寶玉不但是《紅樓夢》的核心人物,也是偌大一個賈府中“鳳凰”般的人物,要說賈芸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攀附之心是不可能的。但賈芸這個旁系子弟的出場是為了在賈府的諸多工程中謀求一個專案賺些錢來養家餬口,他要的東西不是寶二爺能給的,在他的預期和實際行動中走的都是二爺和二奶奶的路子。為了這一目的,他送王熙鳳的禮物是貴重的冰片、香,而送寶玉的不過是兩盆白海棠。但這兩樣禮物也恰好說明了他對送禮物件的認知,俗雅之間也大可增進我們對賈芸其人的瞭解和認識。所以我們說,成就“秋爽齋偶結海棠社”大觀同雅韻的“父子”之名其實更像是一場遊戲,因為當真對面,賈芸是叫不出“父親”二字的。
四、相容型
第二十七回的回目安排叫做“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主角當然是寶釵和黛玉,但其中卻穿插了王熙鳳和小紅母女的乾親故事,而這一事例中包括了上述情感、功利和遊戲的所有內容,因此我們說它是《紅樓夢》中典型的“相容型”乾親關係。
這一同中,丫頭小紅偶然為鳳姐傳了一回話,鳳姐就主動要認她做乾女兒,這在小說中是絕無僅有的一處。鳳姐對小紅說:“明兒你伏侍我吧,我認你做乾女孩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主子奶奶“認你做乾女孩兒”的提議是在情緒高漲時即興提出來的,當然首先就像是一場遊戲。但這一提議必然是建立在情感基礎之上的,需知此前鳳姐並不認識小紅,也只是剛剛才知道她是寶玉屋裡的丫頭,甚至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只因為小紅“乾淨俏麗”、“說話知趣”、“口角剪斷”,鳳姐就像賈母喜歡寶琴一樣看中了這個初次見面的女孩子。如果說她也有功利目的,那應該就是想要一個這樣說話不拿腔作調又符合自己心意的女孩子“伏侍”自己,替自己跑跑腿、傳傳話。
當鳳姐聽小紅說自己認錯了輩數,小紅的親媽林之孝家的已經是自己的乾女兒時,這一提議只好作罷。風姐與小紅之間的乾親雖然沒有結成,小說行文中卻明白地告訴我們:鳳姐有個比自己還年長的乾女兒。林之孝家的是賈府有權有勢有臉面的僕婦之一,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之前,她帶著上夜的女人們巡查到怡紅院,可是把寶玉、襲人、晴雯一干人等著實地一一教導了一番。但聯絡她和鳳姐的關係,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發現“功利”二字。雖然鳳姐說府裡還有不少人趕著自己叫媽,但我們從書中讀到的卻是林之孝家的見了鳳姐無論在人前還是在人後卻都只能叫“奶奶”,這種心頭沒有親人感情,口頭沒有親人稱謂的乾親關係不是遊戲又是什麼?
“民俗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它屬於‘禮’的範圍。但它顯現出的民俗性更受到廣泛的重視。民俗是隨著人類社會的產生、發展而逐漸形成的生活文化事象。”綜觀《紅樓夢》中的乾親民俗和各類乾親關係,我們不難發現“情感”和“偽情感”在大觀園交際中的各種投射,亦可從中透視民俗文化對人們生活所產生的正面和負面的影響,從而使我們在閱讀《紅樓夢》時能夠更加接近作者初始的創作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