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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荒路上散文

逃荒路上散文

  1976年3月21日,我和我丈夫領著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只帶一些細軟的生活用品,離開了土生土長的家鄉——遼寧省康平縣東關屯鄉孫白窩堡村。

  早晨,太陽還沒出來,我們已經來到了東關屯街東的公路上,等候從康平發往鐵嶺的班車了,送行的有弟弟、妹妹、表妹夫等六七個人。

  初春的晨曦,大地仍然是蒼茫蕭瑟、冷氣襲人。我的未滿三週歲的小兒凍得發抖,小臉煞白。我用大衣把他裹緊抱在懷裡,坐在放在路邊的行李上,五歲的小女兒坐在了我的身邊,其他人都站著,除了抽菸再沒有別的動作,誰也不說話,人人的臉上都掛滿瞭解不開的憂愁。

  此去他鄉不知何時再和親人見面,有多少知心話要說呀!可是一張口眼淚就要掉下來,千言萬語都被這要掉下來的眼淚截住了。

  大約在七點半時,去往鐵嶺的早班車開過來了,遠遠望去,像一座小塔,晃晃悠悠越來越近了,漸漸地看準了,原來客車蓋上的拉網裡攏著的全是行李,高高凸起,搖搖欲墜;再看車裡,滿滿登登的旅客簡直要把車撐炸了。

  我們站在車前,大家擺手示意,迫使客車停下,可是客車慢慢地行駛,喇叭怪叫,警告我們:“趕快躲開!車不能載客了!”大家只好讓開路,又回到路邊等候了。

  半個鐘頭後,第二趟客車也來了,我們又都站起來,像第一次那樣那樣開過去了,接著第三趟客車也照樣開過去了,只剩最後一趟客車了,大家做好了準備,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它截住。

  下午兩點鐘,第四趟客車果然開過來了,但車裡車上仍然是滿滿登登的,沒有一點餘地。我們拉起手來把路橫住,就見客車徐徐開來,喇叭尖叫著,也像前三次客車那樣示意我們躲開,可我們堅決不動,客車只好停下了。

  司機長出了一口氣,無奈地打開了車門,和藹地說:“對不起,實在不能容納旅客了,你們看車裡的人都擠得喘不過氣來了,小孩杯擠得直哭,怎麼樣?大家讓個方便吧!”

  我們早就看到了車上這種情況,但這是今天的最後一趟客車了,如走不上,那就更糟糕,所以誰也沒動。

  “還是讓開吧。”司機為難地說:“現在人員流動量太大,你們還是到始發站去起預約票,明天再走,不然是走不上的,半路上是截不到車的。”

  也只好這樣了,我們讓開路,客車開過去了。

  大家正躊躇不安,一臺手扶拖拉機開了過來,表妹夫一擺手,手扶拖拉機停下了。原來開車的是表妹夫的表哥,他是去鐵嶺拉水泥的,我們決定坐它起程。

  大家都往車上拿東西,妹妹哭著對我說:“姐,到那邊人地兩生,要是不服水土,趕快回來!冷丁安家立戶,困難重重,遇到不順心的事,千萬別拿孩子出氣呀!”我只是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快上車!快上車!天不早了!”我聽到有人召喚,就趕忙上了車,弟弟也跟著上了車,他準備把我們送上火車。

  “突突突!”馬達飛揚,車身逐漸加快,我抬起頭回望,妹妹她們還在路邊站著,不用說一定都是泣不成聲了。

  鐵嶺車站的候車室裡裡外外都是逃荒的人們,大家扶老攜幼,有的坐在自帶的行李上,有的就地躺下,大家互相遷就著,等候著開往齊齊哈爾的火車。

  大約在晚九點四十分鐘,我們上了516次慢車,車廂裡幾乎沒有站著的地方,我和我愛人一人抱著一個孩子,靠著行李站那了。火車一聲長鳴,載著重重的離愁向北開去。

  夜深了,兩孩子沒處睡覺,我們倆只好讓他們趴在我們的懷裡睡,小女兒有點暈車,小臉煞白老是要吐,我的心難受極了。

  凌晨兩點了,車廂裡的人都擠著靠著地臥倒,千奇百態地睡著了,鼾聲此起彼伏,夢話連連不斷,我一點睡意也沒有。臨行前母親的哭聲老在耳邊縈繞,我的眼淚悄悄地流著,心像掉進了冰窟窿裡。

  天慢慢地亮起來,“各位旅客,前方是本次列車的終點站。請您準備好隨身攜帶的物品,準備下車!”

  我們倆趕緊喚醒孩子,整理好東西,火車一停,我們就抱著孩子隨著人流出了檢票口,上了一路無軌電車,來到了汽車客運站。可是發往阿榮旗的班車當天已經滿員,我們只好起了第二天的預約票,把東西寄存好,又到飯館裡吃了點飯,就回到火車站的候車室裡等車。

  3月23日早七點,我們上了開往阿榮旗的班車,有人輕鬆地說:“哎!今天挺有運氣,車上有座呀!”一路上我一句話也不想說,心裡有一種淒涼的感覺,覺得前方就是深淵,也許會家破人亡,但我極力控制著自己,不讓感情外露。

  我的小兒倒很高興,他撒著歡在我和他爹身上串來串去,嘴裡還念著兒歌。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呀?說累了吧?來!吃一個桔子吧!”

  我側頭一看,後座的一位大哥拿著一個扒了皮的.桔子遞給我小兒,小兒一把抱住我,看著桔子搖搖頭。

  “快謝謝大伯!”我抱著我小兒,親了他一口,說:“告訴大伯你叫什麼?讓伯伯自己吃吧,咱們兜裡有。”

  “謝謝大伯!我叫秋兒,您自己吃吧,我們兜裡有。”

  “我是慰勞秋兒的,來,接過去!”他看著孩子笑著說。

  我看他這麼盛情,只好讓孩子接過來桔子。

  他打量我們問:“你們是搬家的吧?”

  我看他滿身正氣,而且沒什麼惡意,便點點頭。

  他又說:“阿榮旗設卡站了,成立了收管所,發現往這搬家的,一律抓回扎蘭屯,你們有準備嗎?”

  我為難地搖搖頭。

  他把臉轉向窗外,嚴肅地凝視著沿路掠過的大地,沉思了好一會,又轉過頭來對我們說:“這樣吧,一會下車,收管所的人要來收查,就說你們是我接來的。”

  我和我愛人趕緊站起來,連說:“謝謝!謝謝大哥!”我愛人拿出香菸遞給他,他連連擺手說:“我不會抽菸,不要客氣,我們都是一樣人,應該互相照顧!”

  我看他誠心誠意的樣子,脫口問:“大哥你貴姓?怎麼稱呼你?”

  他笑了,坐在他身邊的年輕人說:“他在國防路工作,名叫馬義。”

  今天的班車老是發生故障,不時地停車,快到十二點了才到阿榮旗,收管所的人早已走了,我暗暗地感謝上帝,讓我們躲過了一劫。下車後我們把東西放下,領著兩個孩子來到馬義跟前,誠摯地向他道謝,激動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他轉過身來,向我們擺著手說:“再見,祝你們順利!”

  我們還站那跟他告別,忽然從候車室裡跑來幾個人,他們來到我們身邊,小聲而急切地問:“你們是搬家的吧?趕快把東西往屋裡拿,收管所的人剛走,喝酒去了,一會就回來了,前兩趟車都抓走十多個人了。”

  大家七手八腳地幫我們把東西拿到寄存室裡,我們誠懇地謝過他們,又到賣票口前起了兩張次日去太平莊的車票,就帶領兩個孩子到街裡吃飯去了。

  走進一家小吃鋪,裡邊坐著好多人,有的吃飯,有的在抽菸,有人說:“這又是逃荒的對不對?”

  我看說話的人在喝酒,但沒喝多,就毫不含混地說:“對!”

  喝酒人一口喝乾了杯子裡的酒,自豪地說:“怎麼樣?讓我猜著了!從哪兒來呀?”

  “從遼寧省康平縣來。”我愛人拉了一把凳子坐在了他的對面,我領著兩個孩子也隨著圍桌而坐了。買了幾碗麵條,又買一碟菜,就吃起來。

  “老弟,你這攜家帶口的想往哪去呀?”喝酒的人認真地問,語氣裡帶點擔心。

  “還沒確定。”我愛人難為情地笑了。

  “晚間住店有準遷證嗎?”他又問。

  “連準地方都沒有吶,哪來的準遷證啊?”我愛人說。

  “這就糟了!夜裡查夜可嚴了,沒有準遷證一律往回抓,你管他叫爹,他都不答應你啊!”

  我的頭轟的一下,剩下的飯菜再也咽不下去了。我呆呆地看著飯碗,放下了筷子。

  喝酒人看了我一眼,說:“別上火,他們不讓咱盲流混下去,咱們也想辦法對付他們,吃完飯到票房子那起兩張返回齊齊哈爾的車票,夜裡來查,就說往回走,他們就不抓了,明天一早再把票退回去,一張票才多花一毛錢。”

  我的心當時亮堂了,脫口說出:“真是好辦法呀!咱們馬上……”

  “不必了!”坐在凳子上一直抽菸的一位大叔說話了,“我也是遼寧康平人,是小城子公社的,這街裡有我的叔伯弟弟,咱們到那去住。”

  “小城子公社?”我的眼睛一亮,那正是我的老家呀!我走過去一盤問,原來他是我的表叔,姓蕭,叫蕭鳳貴。這真是不巧不成書!誰曾想千里迢迢能在這裡碰上我六歲時分別的表叔,他連我的乳名都能叫出來。表嬸去世了,他帶著一個十三歲的小男孩。

  吃完飯,我們隨著表叔來到了小表叔家裡。小表叔是當兵的出身,轉業到阿榮旗,聽說他跟我同歲,當時任旗革委會的一位領導,此刻不在家,遠出開會去了。小表嬸對我們既不熱情也不冷淡。跟她交談中我知道,二年來他們家成了盲流的招待所了,哪怕和小表叔只有一面之識的也奔他們來,她招待盲流已經習以為常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順利地上了去往太平莊的班車。坐在車上,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想:“唉,總算是過了千難萬險!”

  快到十二點了,班車到了終點站——太平莊,我們下了車,但離我們要去的地方還有三十多里路。幸好,我們搭上一輛從溝裡來買返銷糧的老牛車,車上裝著一麻袋苞米。車主人很是熱情,答應我們把東西放在車上,讓兩個孩子坐在車上,他和我們倆步行著跟著車走。

  不管怎麼心急意切,老牛仍然穩穩地邁著方步行走,剛走出十多里路,太陽已經開始西下了,前方是坡陡路彎,我們就咬著牙使出全身力氣幫助推著車。

  一路上我愛人向車的主人打聽著溝裡的情況,我在瞭望著前方,滿目淒涼,感到日暮荒山遠,前程無指望,從心底道出了《林沖雪夜上梁山》中的兩句話:“眼望長河落日圓,只恨霞火不燒天。野寺風竹催過客,異地何處有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