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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上的一粒回聲隨筆

人世上的一粒回聲隨筆

  坐在山頂,拍打灰塵。

  僅僅是路經。翻過天山時,一場起自巴音布魯克草原上的大霧,散了。散也就散了,從遠處來,又回到了遠處,像一個人走掉,再也沒了訊息。卻突然間,雲塌陷,天敞開,一個廣闊的世界大得無邊無際,豎在眼前。人的心,也就斷成了遊移的懸崖。

  鷹若標本,掛在太陽上,一動不動。這麼空蕩蕩的人世,荒涼到了惆悵,不置一字,也沒了那種水滴石穿的一粒粒聲響。這時,便需要拍拍衣服,抖落灰塵。

  拍打灰塵。

  在山脊上,手一抬,其實只聽見了自己的空洞。接著,乃是人世上的一粒回聲,彈滾而來。“拍——打”,彷彿一個人的乳名,荒疏了許久,現在才被喚醒,跟著前世的腳蹤,嗅聞而至。

  人的心,其實也是一捧灰塵,一丸泥,在寬闊明亮的`人世上浮游。拍——打,只那麼隨意的幾巴掌,心的空洞便畢露無遺。

  據說,這荒涼的世上,最早是有一架天平的,用來稱一稱心的重量,再去分配每個人的來路。埃及人這麼想過,中國人也這麼想過,黑人與白人、富人和窮人,也都作如此想,猜著末路上的歧途和光陰。

  於是,在上秤前,拍——打,便成了宗教的源初,是一種信仰的舉念。讓心輕下來,再輕下來。比一片羽毛更薄,比天堂還輕。

  但現在,人的心都實了,充耳不聞。

  那一架世上的老天平,也蹤跡杳然。

  有一個人站在雲上,揣摩世間。我覷不見他的表情,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也摸不到他的心跳。但我知道,一定有那麼一個人站在雲上,放牧著什麼。

  要不,風起時,怎麼會有大團的雲霧,從天空深處擠出來,從日頭的庫房裡癲跑出來,從青草的尖芽上漾蕩起身?要不,午後的那一陣子暴雨,幹嘛要急慌慌地擦掉地上的汙泥,連累了旱獺和地鼠的王宮?要不,夕光砸下來的一瞬,山腰上大金瓦殿的脊頂,怎麼會坐著一位觀世音?

  秋草黃了,在甘南草原。

  早起,一個羸弱的阿媽,帶著她的轉經筒、羊只、酥油、茯茶和經板,走進山裡。黃昏時,一隻單身經年的獒犬,牙縫裡塞滿了妖怪、魔鬼、傳唱、愛情與失敗,在氈房的周遭踱步,雷霆不已。——四姑娘叫卓瑪,在今年夏天的轉場中,一個人悄悄走掉,再也沒了指甲皮大小的訊息。

  一幫子窮親戚,坐在草原深處,時常寄信,說明近況。

  一定,有那麼一個人,站在雲上,放牧著什麼?

  其實,我知道此刻,秋深了。

  秋深的時候,即便一隻滾燙的巨鷹,青春也會被吹涼。我的青春也涼下了。我熱愛的窮親戚們,嘴裡吮過的酥油,也越來越淡了。往後的日子,八成是一道窄門,雲落下,冬蒞臨,草原和牛羊也會被凍傷。

  只是,那牧雲的人,也牧著世上的一切,偏偏不作聲響。

  我亦緘口,熱淚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