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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唱一段《思想起》隨筆

再唱一段《思想起》隨筆

  有太多美妙的音樂,演出者演出結束後便隨風而逝,僅僅留在那些有幸聆聽者的記憶裡。即使真有人在適當時刻按下了錄音鍵,它們也得抵擋住歲月流徙、天災人禍,若沒人著意護持,隨時會跌進歷史的裂縫,屍骨無存。

  我們現在聽到的那些,只是在流光溢彩的樂史當中,有幸篩下的零金碎玉。

  比如1979年深秋的某日,陳達揹著月琴到臺北錄音室為雲門舞集《薪傳》錄唱《思想起》。那天他先要了米酒和花生米,然後一口氣唱了三個鐘頭。然而,現今留存下來的錄音僅餘片段,完整母帶多年前就被人搞丟了。

  我的母親做了一輩子廣播,手邊積下好幾百卷訪談記錄、歌手試唱、演出實況的存檔卡帶。發黃的標籤寫著錄音日期,最老的記錄足足可回溯到20世紀70年代初——卡式錄音機剛剛普及的時代。就跟大部分這類事物的命運一樣,它們被遺忘在一格格抽屜裡,緘默了許多年。

  大學時代,我曾經把每一卷卡帶都拿出來放著聽。早年的卡帶物料頗佳,竟頂住了潮氣和黴菌,音質清晰,絕少絞帶。我翻翻揀揀,看見一卷帶子上寫著“陳達”,當下心頭一震:老人家存世的錄音極少,任何斷簡殘篇都是重要的文化財富。這將是新“出土”的記錄嗎?

  顫抖著手按下PLAY鍵,咦,一個男人在講航海的故事,講個沒完。整卷聽完後,才發現,哪來的陳達?那是1977年對遠航南極的“海功號”船長的訪問記錄。我問母親,“海功號”跟她的熱門音樂節目有什麼關係?她說她也不記得了。那陳達的錄音呢?大概被這個訪問洗掉了吧。

  原先錄的陳達是什麼內容,總該有點印象吧?母親想了想,搖搖頭。也不怪她,畢竟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那麼,就當它只是從唱片轉錄成卡帶的`備份吧。這樣想,比較不失落。

  然後,又是十幾年過去。回家陪母親整理舊物時,我竟翻出另一卷寫著“陳達唱歌”的帶子。

  有了上回的經驗,這次我手也不抖了,放來聽聽再說。

  我猜這八成又是船長訪談。即使裡面真有陳達,恐怕也是唱片轉錄的,沒什麼稀罕——我已經到了不容易大驚小怪的年紀了。

  按下PLAY鍵,月琴一陣緊似一陣,蒼勁的老嗓子揚起,狂野而婉轉,悽苦而放肆。月琴嘈嘈切切,揮灑出滿城風霜雨雪。老人從《五孔小調》轉到《思想起》,一氣呵成,唱了足足29分鐘。

  那是陳達未曾收錄在任何出版物中的演唱實況。母親一聽便記起來了,這是陳達在“稻草人西餐廳”的演出。

  “稻草人西餐廳”是那個時代文藝青年出沒的民謠咖啡屋。1977年年初,陳達來店駐唱,母親拉著父親一起去聽,這卷帶子便是那天錄的,證據就在歌裡——不知道誰和老人說:“今晚在座的,有位很有學問的馬老師來看你。”陳達便即興把父親編進了他的唱詞:“先生姓馬文秀才……”

  那兩年,陳達在“稻草人西餐廳”唱了總共有幾十場,前去親睹的文藝青年絡繹不絕,實在很難相信始終沒有人在現場按下錄音鍵。然而這29分鐘,確實是我所知道的存世僅有的孤本了。

  那一夜,在母親的卡帶裡封印了30多年。我把它轉成MP3,上傳到網路。老人的聲音活了起來,化為流竄的數碼,重新從四通八達的iPod耳機和電腦喇叭裡奔騰而出。

  我正等待識得恆春鄉音的耳朵從網路彼端捎信來,為我譯解老人古奧的唱詞。都這麼多年了,我很願意再多等一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