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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著香囊的男人現代散文

揣著香囊的男人現代散文

  七月的周家村路口,塵土飛揚,太陽毒辣毒辣的,曬乾的牛糞一坨一坨赫然地堆在路邊的草叢裡,不時飛來尋食的蒼蠅停落在上面,“嗡嗡”歌唱著慶祝能享受如此豐盛的美食。

  鄒衛民扶了扶身上的三大捆柴火,汗水順著臉頰打落地上,嗞嗞化作一陣白氣蒸乾,黝黑的皮膚在太陽光下反射著光亮。望著眼前不知走了多少年的黃泥小路,鄒衛民突然覺得今天這條小路好長好長,不知能不能趕在天黑前回到家。

  今年連續的旱災讓周家村的村民們苦不堪言,稻穀的收成比往年減了大半,家裡的糧食才夠吃半年,鄒衛民不知道剩下的日子,一家三口會不會喝西北風。沒有一技之長的鄒衛民不能像村裡的年輕人一樣到城裡打工,何況家裡只有他一個勞動力,他走的話家裡的那幾分田就該長滿雜草了。鄒衛民只能每天起早摸黑到三公里外的棗花山,去砍柴火然後背到鎮上賣。

  棗花山原本是漫山遍野的綠樹,裡面的松鼠最多,常常是走一步就見四五隻在樹上玩耍,有些膽大的還跳到鄒衛民的籮筐,偷吃他給兒子榮兒摘的野山楂。

  有時鄒衛民也會抓幾隻松鼠回去加菜,畢竟整天吃玉米糊也不好受。松鼠肉烤著吃最香,那肥嫩的松鼠肉,在火裡“撲哧撲哧”的發出聲響,那金黃金黃的油伴著誘人的香氣直竄五臟六腑。

  鄒衛民想到這不忍猛咽幾大口口水,似乎眼前出現了一大塊烤得金黃的松鼠肉。

  棗花山也常惹得村裡的小孩一放學就過來抓松鼠,不吃也養著玩。但是在某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棗花山卻突發大火,夜變成了白夜,山變成了火山,這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火滅後,滿山都是燒焦的松鼠,屍橫遍野,那慘況不亞於當年的南京大屠殺。之後棗花山就成了荒山,再也沒有人去抓松鼠,只有幾個跟鄒衛民一樣的村民去那裡砍燒剩了樹幹的柴火。

  村裡的麻子李說,這是天在發怒,要懲罰人類,因為現在的人都在殺生,以後燒的就不只是棗花山了。鄒衛民知道,這不過是自然災害而已,只是可惜以後再也吃不到香噴噴的松鼠肉了。

  鄒衛民不知道還要砍多少柴火,才能讓全家人下半年能喝上白米粥,就算沒有白米粥喝,起碼也要攢夠榮兒的學費,不能讓榮兒跟自己一樣一輩子就埋在這塊黃泥地裡,沒有出息。要讓他走出大山,到城裡去生活,就能天天吃上白米白饅頭,不用像他得天天為口糧發愁。

  哎,不想也罷。

  回到村口已接近黃昏,夕陽還掛在山腳下不忍離去,每家每戶都已生火燒飯,煙囪裡的炊煙就像一隻只無形的手,在召喚還在玩耍的孩童是時候該回家了。幾隻流浪狗又開始挨家挨戶討剩飯吃。連狗都知道為了添飽肚子而四處找吃的鄒衛民心裡想。

  將柴火一一疊放在自家的牛棚裡,看著空空的牛棚,鄒衛民又是一頓嘆氣。牛棚裡早已沒有牛了,上回榮兒發高燒,迫不得已將家裡唯一值錢的母牛賣了換藥錢。當見到母牛被買家牽走的時候,鄒衛民那個心疼啊,就好像在原本已勒得緊緊的褲腰帶又猛地一抽,生疼。

  鄒衛民記得每天他都會親自給那頭母牛摘草喂水,不管開心與不開心,鄒衛民都會跟母牛說話,似乎只有母牛才能明白他的心事。這麼多年來,鄒衛民已將母牛視為親人,不忍打罵,就連在耕地時母牛不小心踩壞放在地上的紫砂壺,他也只是懊惱地用他自己才聽得懂的語言,對天胡亂咒罵了一通就了事。可那是鄒衛民父親留給他的唯一一件東西,他平時寶貝得很,連他的媳婦春花都不許碰。

  鄒衛民每天吃完晚飯就喜歡到村裡的曬穀場去溜達溜達,因為全村人都會到那裡聚合拉家常。從那裡鄒衛民可以打聽到他一直關注的一件事,而這件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麻子李和黑虎也早早在樹底下,藉著曬穀場僅有的一盞黃油燈擺起了棋局,旁邊嚴嚴實實地圍著看戰況的村民們。婦女們也在熱鬧地討論著今天誰家的番薯地遭野豬的襲擊,明天誰家姑娘出嫁等等無聊的話題。鄒衛民不愛往她們那麼去,覺得娘兒們討論的話題就跟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

  “香妃,你咋現在才來呢,來來來,我有訊息要告訴你!”林拐人一眼就瞥見正看下棋的鄒衛民,此時一口殘缺不齊且留有晚飯吃的油麥菜葉的黃牙正對著鄒衛民,嘴邊永遠叼著一支已經發黑的牙籤,鄒衛民不禁有些反胃。

  林拐人,原名林天祥,是黑虎隔壁家林大海的獨子,平時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唯一的愛好就是耍嘴皮子,說出來的話可以將別人家的姑娘拐跑,所以大夥都叫他林拐人。

  “香妃”則是鄒衛民的綽號,別看鄒衛民跟別家男人一樣個頭老高,黝黑壯實的肌肉硬得可以撞倒八頭牛,可當別的男人幹活幹到渾身酸臭他卻滿身透香,用香草家大媽的話來說就是那味兒連發酵的米醩自個兒聞了也自愧不如。“香妃”也就這樣叫出了名兒來。

  沒有人知道鄒衛民身上的香味是怎麼回事,人們只曉得不管他幹多重的活流多大的汗,那香味依然還在。那淡淡的香味,聞著像藥草的味道,又比藥草多了好些說不出的馨香。

  村人也曾追問過他香味的事,可每次鄒衛民都像只縫了嘴的魚甩甩尾巴就遊走了,所以這成了村人心裡的一個秘密,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秘密。

  “聽說廣東那邊建了很多工廠,村民們個個都蓋起了洋房,開起了小車,還修了大路,那個路黑得可以照鏡子,大得可以趕幾家的牛都不堵。”林拐人很神秘地說。

  “你咋知道的?”鄒衛民聽得兩眼直直的,彷彿住洋房,開小車的就是他。

  “柱子家的'小月今天剛從廣東那邊回來,還跟我們說了好多好多關於那裡的事情。對了,你不是一直都很關心廣東那邊的情況嗎,明天小月又得趕回廣東那邊的工廠上班了,你要不要讓小月給你說說那邊的情況?”

  林拐人正用牙籤剔牙,那些牙縫大得,一個可以頂一顆花生米,感覺有剔出東西來,舌頭一頂,下嘴唇迅速往裡一卷,只見突起的喉結一上一下做著吞嚥的動作,完之後嘴巴還不忘砸吧幾下,好像味道很不錯。

  “不用,只是問問。哦,我該回家看榮兒做作業了,先走了!”鄒衛民此刻胃一陣翻滾,強忍著趕緊轉移了話題。林拐人揮揮手作走的姿勢,然後“哼”的一聲又鑽回人群看棋局去了。

  鄒衛民,原是廣東省東莞市鳳崗鎮官井頭村人,八歲時因家鄉鬧荒,村裡能吃的都吃光了,就差沒有吃人。鄒衛民的父親鄒耀國不願餓死家中,就帶著妻子和年幼的鄒衛民離鄉背井來到周家村,不幸的是母親戴秋霞因在途中感染風寒,臨死前交給了鄒衛民一個紅色香囊,叮囑他一定要隨時攜帶在身上,萬萬不可遺失,在鄒衛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後才撒手人寰。

  鄒耀國帶著鄒衛民從此在周家村落地生根,如今鄒衛民已娶妻生子,雖然日子艱苦,但是還是每天都能吃上玉米糊。就在去年秋收的一天裡,鄒耀國就這樣沒有交代的走了。

  從那天起,鄒衛民總感覺很孤單,每天夜晚他都會撫摸著貼在胸口上,那個早已掉色併發黑的香囊入睡。奇怪的是,香囊裡的香味並不會因為時間長而失去味道,反而是越來越濃。鄒衛民覺得只有香囊才能讓他感到些許安慰,也從那時起,他越發關心家鄉的變化,哪怕只是很細微的。

  春花正蹲在灶臺邊賣力地刷著木桶,豆腐渣的長年堆積已讓木桶長出了大片大片的菌毛。刷子刷出的沙沙聲響在屋子裡迴盪,春花的衣服上頭髮上全是飛濺的豆腐渣。如果光靠鄒衛民每天坎柴火賣,是遠遠不足養活一家人,更何況還有榮兒的學費。賢惠的春花就用自家種的黃豆做成豆腐,每天天不亮就挑著兩大桶豆腐趕往每一條村,就為了讓大夥一大早都能買她做的新鮮豆腐。榮兒則在炕上專心玩著一個美猴王模樣的泥公仔。

  “榮兒,過來爹這裡!”鄒衛民拍了拍挨在腳邊的小木凳。榮兒學青蛙跳的樣子很快就跳到了鄒衛民的懷裡。

  “榮兒,乖!今天老師教了什麼內容啊?”

  “老師教我們捏泥公仔,爹,看,這是我捏的!”榮兒興奮地將手中的泥公仔舉到鄒衛民面前,“你看這個泥公仔像什麼?”

  “嗯,爹看看啊。像榮兒一樣調皮搗蛋的孫悟空,對不對?”鄒衛民學孫悟空把手放在額前,腦袋作探路狀,“你看爹學得像不像?”

  “爹,你真厲害,我長大後也要像你一樣,一眼就能看見別人捏的是什麼!”

  鄒衛民聽到這,內心不忍一顫。榮兒的這句話在他小的時候也曾對鄒耀國說過,當時鄒耀國是一位做泥公仔的師傅,在家鄉是為數不多手藝絕佳的老藝人之一。父親會做“麒麟送子”、“四兄弟”、“鹹魚公仔”等等。就拿“四兄弟”來說,雕刻每個孩童時,稜角分明,上色時,力道拿捏得十分準確,顏色層次分明,栩栩如生,寓意著開枝散葉,人丁興旺發達之兆,此外還寓意家人團結友愛,互相扶持之意。

  父親做的泥公仔在當時很受鄉親們的喜愛,每逢有男孩出生的時候,都會讓父親幫忙雕刻幾個泥公仔擺放在家裡。而今這種泥公仔也只能在鄒衛民的內心裡回憶。

  “榮兒,該去睡覺了!”此時的春花已經梳洗完畢,裝豆腐的木桶早已經沖刷乾淨,正放在灶臺邊發著亮光。

  “娘,讓我再玩一會!”榮兒還在把玩著泥公仔。

  “你咋不聽孃的話了呢,快點放下泥公仔去睡覺!”

  “不!”榮兒反抗著。

  春花一聽,頓時一股氣上頭,覺得每天辛辛苦苦起早摸黑的為了這個家,這個兔崽子竟然還不聽話。春花抄起灶臺上一根夾火叉,一把抓住榮兒,扯下褲子,對著屁股就是一抽,敢情小孩的肉都是敏感的,這一抽,榮兒的哭聲就如村長家的喇叭一樣廣播開來了。

  鄒衛民很反感春花這樣的教育方法,想起兒時無論他是如何的調皮搗蛋,鄒耀國都未曾打過他一下,最嚴重的也不過是罰他面壁思過。可想到面壁,鄒衛民不由想起小時候,他很害怕被關著樓上走廊盡頭的一間雜物房,裡面陰深深的,堆放的雜物上全是灰和蜘蛛網。他覺得那是蜘蛛精每天夜裡大戰蜈蚣精留下的痕跡。

  鄒衛民心裡很清楚,他對春花沒有愛,他並不愛她,即使每天夜裡對著春花胸前那兩隻白花花的乳鴿,下身也沒有要征戰的意思。榮兒的出生也只是為了完成鄒耀國對他的要求,盡一個為人夫的責任。他心裡的那塊地方永遠只給一個女人留著,一個會在稻花邊給他唱歌的女人,一個他會在夢中呼喚過無數的名字的女人……

  鄒衛民在公雞啼鳴前就起床了,因為他要趕在小月回廣東前讓她帶一樣東西回去,但在這之前他得先去給鄒耀國上一次墳。農村的早晨都比城裡的來得早,踩在被露水打溼的小路上,聽著四周響起的蛙聲,漸漸發白的天空還遺留著好多星星。鄒衛民明白,其實這些星星是被月亮遺棄的,就像家鄉遺棄了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天上的星星跟地上的人一樣多,而地上的人卻跟星星一樣疏遠。

  繞過一片小樹林,順著一條用小石塊堆成的小路走就能找到鄒耀國的墳。這條小路是鄒衛民特意為榮兒做的,現在的周家村也日漸發展著,怕哪天鄒衛民老了,老得對周家村突如其來的變化沒有知覺,從而忘記了去往鄒耀國墳墓的路。他要做記號,並常常帶榮兒過來,哪天自己真的不在了,榮兒也能記住這條路,因為這條路通往的不止是鄒耀國的墳墓,同時也是通往自己的墳墓。

  扒掉墳頭的雜草,擺好祭品,點上幾柱香,鄒衛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從胸口上取下那個香囊,把裡面一小截木頭放到鼻下嗅了嗅,香味依然那麼濃烈。這是一塊莞香,產於東莞,能發出很特別的香味,同時也是一種很珍貴的藥用植物。這也就是鄒衛民的身體為什麼一年四季會那麼的香的原因。

  鄒衛民的母親在離家逃難時什麼都沒有帶,唯獨只帶了這麼一塊莞香。

  鄒衛民抓了一小把墳頭的泥土放進去,他要讓小月將這個裝有莞香和泥土的香囊,同時也裝著父母親對家鄉的愛一起帶回東莞,葬在他們日思夜想的故鄉泥土裡……

  久違的太陽衝破山腳的束縛,高懸當空,大片的陽光射穿雲層擁抱欲滴的露珠,搖搖晃晃,折射出無數道彩虹。眼前的小路突然間變短了,此時的鄒衛民,步伐是如此的輕快,哼著小時他娘教的那幾句落了韻的調子,“正月過了二月來,處處花園有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