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料理作文
走在白天與黑夜交接的暮色中,倘若巷尾飄來鄰人烹煮晚餐的香氣,恰巧有姜燒醬油的味道,不自覺就在步履之間定格,彷彿被時間下了蠱,時空磁場瞬間翻轉,隨即跌入記憶的缸底,缸底搖晃著焦黃的糖蜜色……
大約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爸媽一起出國旅遊時,就是由將軍北埔鄉下的阿嬤或高雄哈馬星外婆輪流來陪伴我們。其中,又以外婆來支援的機率比較大。
外婆做菜的手藝很強,曾經在臺北城內某“醫生公館”和桃園的“紡織廠老闆”家裡掌廚幫傭,據說料理出一整桌宴客酒席也不是問題。因此,爸媽出國的日子,我完全不介意父母離家該有的思念,整天就等著外婆變出什麼餐桌好料來解饞。
微妙的是,我並不記得那些年,外婆做過什麼菜色,唯獨一種味道,直到現在都記憶深刻。嗯,是姜燒醬油的味道。
外婆吃早齋,農曆初一、十五也吃全素,這姜燒醬油的做法,有時候是香菇泡軟之後切成細絲快炒,有時候炒“竹仔枝”(後來才知道那是素料的一種,類似豆皮)。總之,熱油鍋,先把薑絲炒過,再把香菇或竹仔枝加進去,淋上醬油,少許糖,蓋上鍋蓋,慢火燒,燒到湯汁稍微收幹,就好了。
吃素不能吃蒜,唯獨姜是被允許的。我問過外婆,她也不知為何姜可以列為素菜。但是有別於蔥蒜辣椒等辛香料,姜的味道很清雅,辣不至於辣口,嗆也不至於過嗆,溫溫順順,尤其添了醬油和糖,那味道彷彿是夜裡一輪明月,美到不行。
嫩姜切絲煮魚湯尤其好,可以去腥味,又搶不走魚的鮮味,起鍋前,滴幾滴米酒,尤其冬日熱熱喝,從舌尖一路溫到心窩。
嫩姜跟青蔥一樣,通常是傳統市場買菜的人情贈禮,當日若買了蛤蜊或絲瓜,也不必明說,彷彿是市井交易的心領神會,老闆娘隨即折一段嫩姜塞進袋子,儼然是早就約定好的事情。
幾年過來,跟賣菜老闆娘交情像山泉水一樣,涓滴成無言的默契,饋贈的.嫩姜不知不覺累積到一個程度,也就隨手拿了櫃子裡的幹香菇來泡,泡軟之後,捏掉水分,切成細絲,醬油薑絲炒一炒,又是一盤下飯的配菜,天底下怎會有這麼美好的做菜義理啊!
而今,這姜燒醬油味,變成一道思念外婆的情感料理,有時候也懶得起油鍋爆香薑絲了,拿單柄小湯鍋,把泡過香菇的水,小火燒滾,撒一把薑絲,淋少許醬油,醬油本身就有甜味,連糖也省了。就用這醬汁當底,煮凍豆腐或豆皮,小火燜滾,起鍋前,淋幾滴香油,配飯配稀飯。或初一、十五,或任何思念外婆的時候,這姜燒醬油料理,變成一座跨越陰陽的橋,橋的那頭,外婆穿著旗袍,16歲從桃園鄉下賣到臺北城內“下奎府町”當養女的青春模樣,月光下,哼著《月夜愁》。
也不是什麼複雜的菜色,一旦有感情,吃起來就有牽掛的黏度。外婆如果知道我僅僅記得這姜燒醬油的滋味,遺忘了她那些足以辦整桌酒席的拿手菜,不知道會不會一手搖扇,一手戳我額頭,笑我笨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