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靈魂歸處是故鄉的作文
導語: 我常想,如果鳥也有鄉愁,有一天,它們會不會帶領自己的後代,飛過千山萬水,越過叢林溝壑,來瞻仰這個破舊的老巢,尋蹤問祖。且繞樹三匝,為遺失的故鄉唱一首輓歌。
多年的漂泊生涯,使我成了一個獨居的男人。獨居讓我變得寂寞,也變得清醒,更變得脆弱。有時躲在城市蝸居的陋室裡,內心的荒涼像冬日的寒冰。窗外偶爾刮過的一陣風,都會使我的身子瑟瑟發抖。
人或許真的要遠離故土,才能深刻理解“故土”的含義。
每到黃昏時分,當萬家燈火照亮城市的夜空,我都習慣站在出租屋狹窄的陽臺上,朝著老家的方向眺望——那個兩百多公里之外的故園。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我彷彿又看到了童年時的自己,趕著一群鴨,或牽著一隻羊,忍飢挨餓,在田埂上搖搖晃晃地走著;看到父親和母親挑著籮筐,揹著揹簍,在落日的籠罩下,陰沉著臉,默默地走向山坡;看到幾個光著屁股的野孩子,騎在牛背上,伴隨沉悶的時光,等待成長和夢想。記憶使這一切變得虛幻而又真實,親切卻又無奈。
故鄉給我的感受總是這麼龐雜,充滿了苦難和淚水。無數次,我都試圖將故鄉遺忘。可我越是這麼做,越是忘不掉。我原以為,告別鄉村,就能告別過去,獲得一種城市化的生活。但當真正來到城市後,我才發覺,自己作為農村人的特質是無法改變的。我的生活習慣,我的思維方式,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都是農民式的,與我置身的城市格格不入。我彷彿一隻蛙,離開了野地,草叢,池塘,闖入了別人的領地,只能沉默地活著。
唯有故土,才能喚起我的自尊。
稍有閒暇,我就朝鄉下跑。走在熟悉的石板路上,內心的悽惶暫時得以平復。蒼翠的山峰首尾相連,白雲在山頂漂移和遊動,載著我的想象;藤蔓爬滿崖上的石壁,彷彿歲月的經緯;路邊的樹又滄桑了許多,經歷過時間的風霜雨雪,它們的年輪又刻下了諸多輝煌抑或暗淡的秘密。樹杈上的幾個鳥巢被風吹破了邊沿,幾根羽毛露在外面,那是生命留下的印記。曾經在裡面安營紮寨的鳥兒,如今早已不知去向,說不定已經消亡。但它們在這個巢裡孕育的兒孫卻依舊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替它們傳宗接代。
我常想,如果鳥也有鄉愁,有一天,它們會不會帶領自己的後代,飛過千山萬水,越過叢林溝壑,來瞻仰這個破舊的老巢,尋蹤問祖。且繞樹三匝,為遺失的故鄉唱一首輓歌。
我不能替鳥兒作出任何回答。或許,故鄉原本就不止是為遊子而存在的。就像我,每次返鄉都感覺故鄉離我越來越遙遠。它飄渺得如同一個夢境,虛幻得好似一陣煙霞。當故鄉在遊子的心裡逐漸變成一種傷懷和憑弔時,它跟那個枯樹枝上寂寞地空著的鳥巢,又有什麼兩樣呢?
回鄉更多的是疼痛。我每次回去,耳朵聽到的總是某某又不在了。這些相繼離世的人,大多是我的長輩。他們看著我出生,看著我長大。我穿過黃四爺在寒冬臘月裡偷偷地送我的一件舊棉襖,吃過春嬸揹著她男人給我們的一碗白麵粉;我至今還記得王大叔教我唱的人生第一首歌謠,更忘不了李奶奶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幫我墊付的幾塊錢學費……這些平凡而普通,慈祥而憨厚的莊稼人,不僅養育了我,還教會我如何做人,以及活著的尊嚴。從精神意義上講,他們每個人都是我的父親和母親。可如今,他們都已謝世。像春季過後的花朵,一朵接著一朵地凋零。走在故鄉的山坡或野地,無論是看到被荒草掩埋的舊冢,還是泥土尚未乾透的新墳,內心的淒涼便如隆冬時節的寒氣,從腳底躥至脊背。我知道,在那些泥土下面,有我無法撿拾的鄉村記憶,更有我未敢忘卻的血脈親情。少了一些人的存在,故鄉也就少了一種溫暖。這逐漸遞減的過程,使我每每提及“故鄉”這個詞彙,都要鼓起絕對的勇氣。
我最近一次回鄉,是我叔公的死。我們家族史上又一棵老樹,在風摧雨折中搖搖晃晃地堅守了六十九個春秋之後,終於斷了。它斷得是那樣的決絕和徹底,連根拔起,毫無留戀。這個性格倔強的老人,生前承載了太多生理上的痛苦和心靈上的折磨,孤獨和恐懼時刻侵蝕著他,使他對人世已經不再抱任何幻想。死對他來說,無疑是最好的結局。
我叔公一生樂善好施,本分老實,春種秋收,靠天吃飯。貧窮和飢餓把他煉成了一個硬漢。他從不向人低頭,凡事都往自己肩上扛。為把自己的四個子女拉扯成人,他甘願做牛做馬,受盡人間屈辱。可當“荷子已成蓮葉老”時,他卻落得個孤苦伶仃的下場。四個子女都不在他身邊。兩個女兒遠嫁他方。兩個兒子,一個在重慶靠打工為生,另一個在近四十歲時才靠入贅討到一個寡婦為妻。一家人分別生活在不同的屋簷之下。
即使在我叔公病重的`時候,他的四個子女都沒有一個回去看過他,給他些情感上的安慰或生活上的支撐。他們都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斬斷了血緣這根藤。
在農村,時常發生老人無人送終的事情。我們村頭的趙婆婆,老伴比她先走,子女又不在身邊,單家獨戶住著。她長年有病,飲食起居全靠自己拖著病體解決。因行動不便,平時門都關著。一天,有人路過趙婆婆家門,喊話沒人應。推門進去一看,才發現趙婆婆死在灶房背後,手上還拿著把水瓢。屍體都臭了。苦難使親情變得冷漠,冷漠又助長了悲劇的上演。
因無錢去藥店拿藥,我叔婆只能隔三差五地上坡挖草藥熬水給叔公喝。我叔公睡的床底下,塞滿了大小的瓶瓶罐罐。那些瓶子裡裝滿了水藥。只要一踏進叔公的院子,一股怪味便撲鼻而來,帶著死亡的氣息。經過無數次的努力之後,叔婆最終對叔公的病失去耐心,她早已厭煩了這個曾與他同床共枕了幾十年的男人。現在,她恨不得他快快死去,她已經心力交瘁。當愛變成一種恨的時候,親人之間就只剩下折磨。
我的叔公最終是帶著痛苦走的。他躺在床上,神志恍惚,大小便失禁。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他臨死前最大的願望,是希望再看自己的子女一眼。他的子女們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上帝垂憐他,在一個悽風苦雨的夜晚,把他召回了天堂。
叔公的葬禮很是草率,連副像樣的棺材都沒有。叔公的四個子女匆匆趕回來時,沒有人們預想的那麼悲傷。他們只在叔公的靈堂前磕了幾個頭,燒了幾沓紙,表情十分平靜,彷彿靈堂裡躺著的那個人,跟他們沒有絲毫的關係。叔公下葬的第三天,他們就各自啟程,繼續他們的生活去了。生和死,悲和歡,轉瞬即成雲煙。
我站在叔公的墳前,不禁淚如雨下。這個讓我百感交集的老人,再一次把我這個故鄉的叛逃者,重新拉回了故鄉。
或許正是因為疼痛,才使我對故鄉保持著敬畏。如今,堅守在故鄉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已經逃離故鄉的人,如果沒有一個充足的理由,是很難再把他們召喚回去的。像我叔公的四個子女,他們根本不需要故鄉。
我的父母現在還生活在鄉下,老兩口相依為命。我沒有多餘的兄弟姊妹,他們是我唯一的牽掛。我每次打電話回去,問及家裡的情況,以及父母的身體,他們都是報喜不報憂,儘量不給我增添麻煩。我理解他們的心態。但他們越是這樣,我就越是放心不下。老想擠出時間回去看看,哪怕陪他們吃頓飯,或者說說話。只要見到他們,我的心才算踏實和安穩。他們是我生命的根鬚,故鄉的源頭,血脈的上游。有了他們,我的故鄉才是具體的,可以觸控的。有了他們,我的家園不至於荒蕪,我的內心才有了支撐,情感才有了維繫。
我終於明白,故鄉的意義正是因為有親人的存在。
沒有親人的故鄉,至多隻是一個地理名詞或文學符號而已。即使你的身體回去了,靈魂也是回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