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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荷塘月色》兼究朱自清“心裡頗不寧靜”之由

讀《荷塘月色》兼究朱自清“心裡頗不寧靜”之由

  “一篇《錦瑟》解人難。”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可算是中國現代散文的《錦瑟》篇了。與李商隱的《錦瑟》相似,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的創作動因與表現主題,引得評論家們多方探究,提出了種種看法和見解,卻最終還是莫衷一是。可以說,在短短的近八十年中,《荷塘月色》的接受史綿延成了中國白話散文的一道奇麗的風景。

  在此,筆者也不揣淺陋,試著對《荷塘月色》的主題及創作動因作一番解讀。

  (一)

  《荷塘月色》首次以文學文字而非哲學文字的形式向讀者揭示了人類心靈棲居的三個世界。這是《荷塘月色》文字的最大價值所在。

  朱自清透過《荷塘月色》告訴我們:我們人類的心靈棲居在三個世界裡,它們分別是“現實世界”、“荷月世界”、“理想世界”。

  首先是現實世界。現實世界是人類心靈的長居之地。現實世界一方面為人的身心生存提供了物質基礎,另一方面也是人類心靈中一切苦悶、煩惱、不得自由的源頭。在《荷塘月色》中,“家”就是現實世界的象徵,或者說是現實世界的意象化。作者一開頭就說“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點明現實世界造成了內心的苦悶、煩惱。作者想擺脫掉這種苦悶、煩惱,就不得不暫時離開這個“家”,去追尋另一片寧靜的天地。於是作者“忽然想起”了“總該另有一番樣子”的月色下的荷塘,由此作者的心靈開始進入了“荷月世界”。

  “荷月世界”又是怎樣的一個心靈世界呢?

  清淨、自由,是荷月世界的最大特點。一走進月色下的荷塘,作者一下子就感受到了這一世界的美妙:“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裡。”“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裡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心靈上的一切煩惱、疲憊,在進入荷月世界的剎那,似乎都煙消雲散了,作者幾乎為這種心靈的自由輕鬆而狂喜而陶醉了:“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荷塘月色》的讀者,此時也一定陪伴朱自清先生一起陶醉在這一片荷香月色之中了。你看,不是嗎,朱自清筆下的荷塘與月色(文字第四、五、六節)讓多少讀者迷醉其中!中學教科書也一直要求學生背誦這三節文字,可見其文字與意境的魅力了。但是,這裡我想特別指出的是,作為人類心靈的第二棲居地的“荷月世界”,除了清淨、自由之外,還有兩個特點。一是它的暫時性。人類心靈在這一世界的棲居,只能是暫時的,它必定要回到永久棲居之地——現實世界。荷月世界頒發給人們的只是一張暫住證而已。顯然,朱自清先生已然注意到了這一點,在剛踏進荷月世界時,他就知道,這美好無邊的荷香月色只能“(暫)且受用”。二是它對心靈自由的有限與不徹底性。荷月世界無法徹底隔絕現實世界,在清淨自由的心靈的潛意識深處,還留存有現實世界帶來的抹不掉的一絲陰影。這陰影隨時都可能從心靈的某個角落裡冒出來。“高處叢生的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愣愣如鬼一般。”景隨情生,這就是作者心靈深處那一絲陰影的浮現。以前有人覺得“峭愣愣如鬼一般”這一比喻與整個荷塘月色的意境太不協調了,舊版中學教材曾刪了它。其實“落下”“黑影”與下句的“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中的“畫”“倩影”又何嘗協調呢?顯然並非這個比喻有問題,而是朱自清有意而為之,只是我們一直未讀懂罷了。

  荷月世界,它只能給予人類心靈暫時的超脫與自由。它與現實世界相鄰,現實世界的種種煩惱與苦悶,可能會在不經意間隨風而起,乘隙而入。那麼心靈無煩無惱、無憂無慮的真正的理想世界又在哪裡呢?

  它寓存在“江南採蓮圖”中。

  又一個“忽然想起”,作者的心靈從“荷月世界”來到“江南採蓮”。一幅“江南採蓮圖”是作者筆下理想世界的意象化。在理想世界裡,人類的心靈首先應是無憂無慮的,於是我們在這個世界裡首先看到了一群少男少女(“妖童媛女”)。以少年男女作為自由心靈的承載體,絕不是作者“忽然想起”隨手拈來的。我們知道,人生中煩惱最少、最無憂無慮的當屬少年時代,所謂“少年不識愁滋味”是也。在理想世界裡,人類的心靈還應該是快樂幸福的。“妖童媛女,盪舟心許”,情初開,幸福莫名。在理想世界裡,心靈與心靈更應是相通相惜、相親相愛的。“採蓮”、“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蓮”者,憐也。憐即是愛。“江南採蓮圖”,就是作者所追尋的無憂無慮、自由幸福、相親相愛的理想世界的化身。但這一世界又顯得可望而不可即,可想象、可遠觀而無可置身,是每個現實世界的人“無福消受”的,只能在想象中過把癮。

  對心靈而言,想象又何嘗不是“棲居”的一種方式呢?

  夜走荷塘,朱自清先生經歷了一次心靈之旅,穿越了心靈棲居的三個世界。《荷塘月色》還以清晰的行文脈絡,揭示著心靈的遊走軌跡。請看下面這張《荷塘月色》思維路線圖:

  “想”是心靈之足:兩個“忽然想起”(“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忽然想起採蓮的事情來了”),連通了心靈棲居的三個世界,結尾再用“這樣想著”返回現實。“荷月世界”心靈可以“(暫)且受用”,理想世界卻是心靈“無福消受”。文中第三節有句話在行文中有重要作用,不可忽視:“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顯然,“冷靜”與“獨處”是對荷月世界而言,“熱鬧”與“群居”是對理想世界而言。這兩方面都是現實重壓下疲憊心靈所渴求的,都是消除心靈煩惱和苦難的途徑,因而都為作者所“愛”。尤其是後者,更為作者所向往。不用說採蓮“是一個熱鬧的季節”,就連聽到樹上的蟬聲與水裡的.蛙聲,作者亦感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話語中分明有一種欲求“熱鬧”而不得的悵然!

  《荷塘月色》所揭示的人類心靈棲居的三個世界,亦即人類的三個心靈家園。現實世界造成了人類心靈的種種煩惱和痛苦,“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使我們的心靈不得安寧,所謂“人活著就是為了含辛茹苦”,“思量墮地一聲哭,領取為人萬種難”。但現實世界又是人類心靈無法逃避超脫的。逃避只能是暫時的(也許只有生命的終結才是永久的逃避),現實終須面對。《荷塘月色》中作者最終回“家”是必然的結果。理想世界則是人類心靈之夢想家園,它只能以想象的方式棲居而無法置身。但有它存在,我們人類的心靈就不會在現實的苦難中沉淪、墮落。①而處於現實與理想之間的那個心靈家園,每個成熟的心靈都確知它的存在,並且都曾棲息過。它對人類的心靈生存與成長起著重要的無可替代的作用,但人們又往往對它視而不見。人們往往更多地關注現實與理想這兩極。是朱自清第一次用重筆去描它,讓人們去關注它。所以在本文中我就借朱先生的文章而名之為“荷月世界”。朱自清這篇散文以“荷塘月色”為題,並且給予“荷月世界”的展現以洋洋筆墨、細細筆觸和濃濃深情,其用心是不難明瞭的。

  總之,《荷塘月色》在形而上層面向我們揭示了人類心靈的普遍的生存形式,並且告訴我們,在這三個家園輪流居息,才使得我們的心靈永遠保持健康和充滿活力。

  (二)

  下面再來談談《荷塘月色》的創作動因。

  《荷塘月色》創作動因,就在文首“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的“不寧靜”之因上。是什麼造成了朱自清先生“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歷來說法紛紜,括起來有兩類:一是因“國”不寧靜而使得心不寧靜;二是因“家”不寧靜而使得心不寧靜。本人傾向於後一種說法,認為朱自清先生的苦悶、不寧靜源自其家庭生活。這可以從朱自清寫作時的家庭處境、創作時間相近的幾篇散文以及《荷塘月色》文字自身得到印證。

  首先來看朱自清當時的家庭狀況。

  這裡先抄下朱自清的相關年譜。(見季鎮淮《朱自清年譜》)

  1898年11月22日 生於江蘇東海縣。

  1916年農曆年底 結婚。妻揚州名醫武威三先生之女武鍾謙,與先生同歲。

  1918年9月30日 生長子邁先(即“阿九”)於揚州。

  1920年5月18日 生長女採芷(即“阿菜”)於揚州。

  同年畢業於北大哲學系,暑後攜夫人到杭一師教書。

  1923年11月8日 生二女先(即“轉兒”)於溫州。

  1925年5月31日(閏四月初十) 生二公子閏生(即“閏兒”)於白馬湖。

  1925年8月 赴清華大學任教,眷屬留白馬湖。

  1927年1月 自白馬湖接眷北來。攜夫人、採芷、閏生北上,阿九、轉兒由祖母帶回揚州。

  1927年7月 作《荷塘月色》。

  1928年1月11日 生三女兒效武(阿毛)於北平。

  …… ……

  看來那時大學生能否結婚並生子,並不是個問題。

  當然,讀這份年譜,是為了瞭解早婚與多子女對朱自清的人生和心理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它與《荷塘月色》創作有無關係,有怎樣的關係。

  只要我們細讀朱自清寫於1928年6月的散文《兒女》,就可知早婚與多子女對他的生活和心理的影響是巨大的。

  《兒女》一文的開頭寫道:“我現在已是五個兒女的父親了。……十年前剛結婚的時候,在胡適之先生的《藏暉室札記》裡,見過一條,說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是不結婚的;文中並引培根的話,‘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當時確吃了一驚,彷彿夢醒一般;但是家裡已是不由分說給娶了婦,又有甚麼可說?現在是一個婦,跟著來了五個孩子;兩個肩頭上,加上這麼重一副擔子,真不知怎樣走才好。”文中明白告訴我們,當初結婚並非朱自清所願,家室的拖累,已使朱自清不堪重負。字裡行間處處流露出痛苦和無奈。尤其是提到看到胡適的話,感到吃驚,彷彿夢醒。我們可以猜想,結婚時身為入學不久的北大哲學系學生的朱自清,與當今那些重點大學的高材生一樣,躊躇滿志,心懷高遠之理想,一生欲成就一番大事業。胡適與培根的話,不是給了他當頭一棒。但是現實只能接受和麵對。“‘命定’是不用說了”,有了孩子,“他們該怎樣長大,正是可以憂慮的事”。(見《兒女》。下文引文未註明出處的均同。)

  但孩子眾多,年紀又小,家裡吵吵鬧鬧是免不了的。這種吵鬧讓朱自清無法在家裡靜下心來看書和寫作。“我若坐在家裡看書或寫什麼東西,管保一分鐘裡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一兩次的。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麼,攤開書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事,也有過的。”我們知道,朱自清是一個事業心極強的人,教書與做學問,都極認真。從中學教師一躍而成為大學教授,從一名作家、詩人轉變為學者,朱自清又是一個危機感極強的人。在後來的日記中曾多次記到自己做的夢,夢見自己因學識不足、研究精神不夠而被清華大學解聘②。因此,平日裡身邊孩子的吵鬧,對於一心想靜心看書做學問的朱自清,自然是一種“磨折”。“我曾給聖陶寫信,說孩子們的磨折,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自殺的好。這雖是氣憤的話,但這樣的心情,確也有過的。”

  寫《荷塘月色》時,朱自清已有四個孩子,且妻子已懷上了第五個孩子。朱自清來清華大學任教的前一年半時間,因眷屬留在浙江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工作與生活都較為清淨。1927年1月,接妻子並一兒一女來北京,在途經上海時把另兩個孩子丟下,由朱自清母親帶往老家揚州。《兒女》一文記述了父母與兒女分離的情景和此後朱自清惦念兒女的心情。分別時,“他(指長子阿九——筆者注)又曾和我們說,‘暑假時一定來接我啊!’我們當時答應著;但現在已是第二個暑假了,他們還在迢迢的揚州待著。他們是恨著我們呢?還是惦著我們呢?妻是一年來老放不下這兩個,常常獨自暗中流淚,但我有什麼法子呢!想到‘只為家貧成聚散’一句無名的詩,不禁有些悽然。”《荷塘月色》寫於1927年7月初,正是放暑假之時,“暑假時一定來接我啊!”阿九的話此時肯定縈繞在朱自清夫婦的耳邊。接還是不接?夫妻倆當時怎麼商量決定的,我們無從知道。但最終還是沒有去接。夫妻倆作出這個決定,肯定有他們的苦衷。說到苦衷,我們千萬不能忘了朱夫人武鍾謙此時已懷上第五個孩子這一事實。按朱自清的第五個孩子出生時間(1928年1月)推算,1927年6-7月剛好是朱夫人懷孕得到確認且妊娠反應強烈之時。而當時朱夫人(卒於1929年11月)的身體狀況已越來越糟,這從朱自清《給亡婦》一文可以得知:“你的身子本來就壞,四個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個,你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只好自己餵奶粉,另僱老媽子專管她。”四個孩子,已讓朱自清夫婦感到照料不周,身心俱疲了,而第五個孩子偏偏又是在朱夫人身體狀況轉向惡劣的情況下不期而“孕”的,這對朱自清夫婦的生活和心理造成的衝擊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原先的生活安排被徹底打亂了。年初已只能帶兩個孩子來北京,此時更無去揚州接另外兩個孩子來北京的可能了。1927年的6-7月間,對朱自清來說,是到清華任教以來家庭生活煩惱最重的時期,也是結婚以來家庭生活煩惱最重的時期。《荷塘月色》中起句“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我們要究其原因,無論如何是不能忽略朱家的這些大事的。況且,朱自清作為一個作家和父親,敏感的心靈又如何不牽掛遠在揚州的兒女呢?“這兄妹倆離開我,原是常事;離開母親,雖也有過一回,這回可是太長了;小小的心兒,知道是怎樣忍耐那寂寞來著!”

  對朱自清“心裡頗不寧靜”之因持“國不寧靜說”的人,往往引朱自清寫於1927年9月27日的《一封信》和寫於1928年2月7日的《那裡走》為證。其實,在這兩篇文章裡,都能找出兩面的證據,來支援“國不寧靜說”和“家不寧靜說”。如《一封信》裡開頭寫道:“在北京住了兩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過去,要說福氣,這也是福氣了。……心上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那裡走》裡也說:“老實說,我對於自己以外的人,竟是不太有興味顧慮的。便是妻子,兒女,也大半因了‘生米已成熟飯’,才不得不用了廉價的同情,來維持著彼此的關係的。”對於是否參加革命,朱自清說,“一個連妻子,兒女都無心照料的人,那能有閒情,餘力去顧到別的在他覺得不相干的人呢?”《荷塘月色》末尾說“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朱自清所惦著的怎麼會是那些“在他覺得不相干”的人和事呢?

  在探究了周圍相近相鄰文字之後,下面我們再回到《荷塘月色》文字自身。當我們把造成朱自清“心裡頗不寧靜”的原因鎖定在“家庭生活”方面時,長期困擾各方讀者、引發歧見最多、甚或一度遭到刪改的《荷塘月色》第七節以下文字的解讀就豁然開朗、貫通順暢了。

  朱自清用三大節文字重墨描寫荷塘月色之後,第七節開首“忽然想起採蓮的事情來了”,由眼前的荷塘月色而聯想到江南採蓮,這相關聯想的背後,是否深藏著什麼呢?本文前已有述,作者以江南採蓮來對映理想世界。如果我們再進一步思考,還可發現:作者大段引用梁元帝的《採蓮賦》,對少年男女採蓮場景充滿豔羨嚮往之情,這不正是對家室牽累的一種心理反叛嗎?只有深受家室之累之苦的成年人,才會這樣發自內心地嚮往這種自由、無拘、幸福的未婚生活啊!只可惜這種生活對於深受家室之累的朱自清來說,“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去年曾讀到《北京日報》上的一篇文章,題目是《中年馬克思後悔什麼》③。文中引用了馬克思給恩格斯的信說:“對有志於社會事業的人來說,最愚蠢的事一般莫過於結婚,從而使自己受家庭和個人生活瑣事的支配。”馬克思在給未婚女婿拉法格的信中表示:“要是我重新開始生命的歷程”,“我不再結婚了”。婚姻,對於一個事業心極強的人,無論是馬克思還是朱自清,確是一種累贅。馬克思與朱自清,都是多子女的人。馬克思與燕妮結婚,生有七個子女。朱自清與武鍾謙結婚,生了六個子女。武鍾謙去世後,與陳竹隱結婚,又生了三個子女。婚姻的累贅實際上是子女的累贅,尤其是多子女。為人父母者都知道,僅僅一個孩子,從小拉扯大,就要父母付出多少的精力和心血!“子女的數和安樂的量恰成反比例”,“子女是一種重大的壓迫……在小資產階級,新興的知識階級最能敏銳地感到這種痛苦”。(朱自清《父母的責任》)但在缺乏有效節育技術的時代,要避免這種痛苦,大隻有逃避婚姻一途。

  自由生活“已無福消受了”,還是接受現實,面對現實吧。朱自清“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裡的句子: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大家都知道,《西洲曲》是一首表現愛情的南朝民歌,“蓮子青如水”意即“憐子情如水”。在文言語境中,“憐”為“愛”,“子”即“你”,“憐子”表示愛戀之意。朱自清此時為什麼記起這首《西洲曲》,且緊接著說“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呢?這又是一個耐人尋味之處。在這裡我們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朱自清引用《西洲曲》中的這四句,與愛情無關。朱自清是一個正派為人、誠實為文的人,他在《論無話可說》中談到自己:“我的顏色永遠是灰的,我的職業是三個教書;我的朋友永遠是那麼幾個,我的女人永遠是那麼一個。有些人生活太豐富了,太複雜了,會忘記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麼時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記住,自己是怎樣簡單的一個人。”顯然,朱自清此處引用《西洲曲》,要表達的應該是另一種意思。這正如曹操《短歌行》引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源於《詩經•鄭風•子衿》,寫的是姑娘思念情人,曹操《短歌行》卻用來比喻渴望得到有才識的人。那麼,朱自清“憐子情如水”到底要表達什麼呢?其實很簡單,只把“憐子”二字作白話解即可,如同魯迅《答客》詩中“憐子如何不丈夫”一句,為“憐愛子女”之意。想到“蓮子青如水”(憐子情如水),朱自清接著說,“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惦著”的意思是掛念、放心不下。那麼,“江南”又有什麼讓朱自清掛念、放心不下的呢?我想,這自然是身處揚州老家的一雙兒女了。

  說到此,或許有人會提出疑問:揚州不是在長江北岸嗎?怎麼成了“江南”了呢?其實具備一定歷史文化知識的人應該知道,自隋唐以降,揚州一直被視作“江南”之地。唐太宗時將天下分為十個道(史稱“貞觀十道”),其中的“江南道”轄現在的江蘇、安、上海、浙江、江西等地。唐杜牧詩《寄揚州韓綽判官》雲:“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清代曾設江南省,揚州府隸屬江南省。清代畫壇有“揚州八怪”,又稱“江南八怪”。至今,江南情結深植於揚州人的心中,揚州有許多地名和單位,以“江南”為名,揚州人以自身的江南氣息和江南文化為榮。朱自清掛念揚州的兒女,說“惦著江南”,是極自然的一種表達。

  “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到底”一詞,也值得玩味。“到底惦著”,細細品味,含意豐富:本來就惦著,中間想方設法不去惦,到最後還是擺脫不了,“到底惦著”了。這不是在告訴讀者,開頭所說的“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不正與“惦著江南”有關嗎?而中間“忽然想起”江南採蓮,裡面是否也應該有“自然想起”的因素呢?

  (三)

  上面對朱自清“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的緣由作了一番探討。雖然,現在已很難找到更具體、準確的直接依據來支援我的說法(朱自清有記日記的習慣,但在《朱自清全集》中卻恰恰沒有1927年前後的日記),且我也無法將這緣由明確到朱自清家庭“這幾天”所發生的某件具體事情上,但是,是家庭生活的煩擾造成了朱自清“心裡頗不寧靜”,這一結論無疑是最接近作者生活的真實,最接近人性的真實,也是最接近文字的真實。

  不過,從文學創作的角度看,《荷塘月色》的巨大成功正是得益於朱自清這種淡化背景的創作方法。淡化背景,使得朱自清在表現自己的孤獨與苦惱的時候,濾去了生活瑣事等種種個體因素,使得這種孤獨與苦惱上升為人類普遍具有的生活體驗和情感體驗(而不是如某些人所認為的僅僅是“智者的孤獨”或“知識分子的苦悶”)。過於明確的創作動因,往往會沖淡作品的意蘊。成功的文學作品往往不讓讀者看到作者那個直接的創作動因,卻以豐厚的作品形象和意象給讀者以豐富的人生感悟甚至引發讀者對人生社會作形而上的思考。當然,這樣的作品也會誘發讀者產生追尋作者創作動因的索隱衝動。一部《紅樓夢》就是最好的例證。文學閱讀是審美閱讀,《荷塘月色》的真正價值在於它的審美價值。我贊同這樣的說法:“就一般文學愛好者而言,欣賞《荷》文最重要的不是探求‘不寧靜’的原因。《荷》文大部篇幅寫的是平復‘不寧靜’的經過和方式,以及在此過程中感受到荷塘月色那寧靜、淡雅、朦朧之美,暫時獨處的超脫之妙和欲超然物外而不可得的淡淡的哀愁和孤獨。這些才是《荷》文真正的審美價值所在。”④

  淡化具體直接的創作動因使得《荷塘月色》獲得了一種人生的普遍意義,使《荷塘月色》在更多的讀者(包括中學生)心中產生心靈共振,獲得審美體驗。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世上何人誰不懷憂?消解苦悶,超脫現實因此就成了人生永恆的功課。如果一個人內心的苦悶煩惱得不到及時的排解,積聚起來,就會對人生產生絕望。人生的絕望實際上是心靈的絕望,是因為心靈找不到出路,得不到安頓。《荷塘月色》教我們以排解心靈苦悶的方式,教我們去拓展心靈棲息的空間,教我們如何去安頓一顆不安寧的靈魂。閱讀《荷塘月色》,無論是中年之人,還是青年學子,都將從中感受到撫慰心靈、珍愛生命的人文關懷。

  斯人已逝,斯文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