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小說《等》
引導語:張愛玲,中國現代作家,在小說方面頗有成就,下面是有關她的短篇小說《等》的原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推拿醫生龐松齡的診所裡坐了許多等候的人。白漆房子裡面,聽得見一個男子的呼喊:“噯唷哇!噯唷哇,龐先生——等一息,下趟,龐先生——龐先生,下趟再——”龐先生笑了,背了一串歌訣,那七字唱在龐先生嘴裡成為有重量的,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裡的氣味,古老平安託福。而龐先生在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經,科學化的解釋。而牆壁上又張掛著半西式的人體透檢視,又是一張衛生局頒發的中醫執照,配著玻璃框子,上面貼著龐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張二寸照。男子漸漸不叫痛了,冷不防還漏出一句“噯唷哇!”
外間的太太們聽著,也都笑了。一個抱著孩子的女傭拍拍孩子,怕他哭:“不要哭,不要哭,等一下我們買蟹粉饅頭去!”孩子並沒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懷裡像一塊病態的豬油,碎花開襠褲與灰紅條子毛線襪之間露出一段凍膩的小白腿。
過了半天,他忽然回過頭來,看住了女僕,發話了——簡直使人不能相信這話是從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嘴裡說出來的:“不要買饅頭。饅頭沒有什麼好吃的。”富有經驗地嘟囔著,彷彿上過許多次的當:“買蟹粉饅頭,啊?”然而女傭黃著臉,斜著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想她的心事了。
龐先生和他推拿著的高先生說到外面的情形:“現在真壞!三輪車過橋,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塊錢。不給啊?不給他請你到行裡去一趟。你曉得三輪車伕的車子只租給他半天工夫,這半天之內,他掙來的錢要養家活口的呢,要他到行裡去一等等上兩三個鐘頭,就是後來問明白了,沒有事,放他出來了,他也吃虧不起的。所以十塊就十塊。你不給,後來給的還要多。”龐松齡對於淪陷區的情形講起來有徹底的瞭解,慨嘆之中夾著諷刺,同時卻又夾著自誇,隨時將他與大官們的交情輕輕點一筆,道:“不過他們也有數,‘公館’裡的車他們看都不看就放過去的。朱公館的車我每天坐的,他們從來不敢怎樣——”
罷兇恿拎齲迸猶太在外間介面說。龐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兩盞燈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臉。
她瘦得厲害,駝著背編結絨線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縮縮的棕色絨線衫。她整天坐在診所裡,向來來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點頭,或是冷冷地,僅只露出刨牙。她這丈夫是需要一點看守的,尤其近來他特別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裡叫。
女兒阿芳坐在掛號的小桌子跟前數錢。阿芳是個大個子,也有點刨牙,面如鍋底,卻生著一雙笑眼,又黑又亮。逐日穿著件過於寬鬆的紅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家裡兄弟姊妹多,要想做兩件好衣裳總得等有了物件,沒有好衣裳又不會有物件。這樣迴圈地等下去。她總是杏眼含嗔的時候多。再是能幹的大姑娘也闖不出這身衣服去。
龐太太看看那破爛的小書桌上的一隻淺碗,愛惜地叫道:
八閃滸。你的湯糰要冷了。”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又叫:
八閃滸。⊥僕炅蘇庖桓齪美闖粵恕R冷了。”
龐先生答應了一聲“唔”,繼續和高先生說正經的:“朱先生說‘有飯大家吃’。噯——我提出這個問題,他當時就這麼回報我:”有飯大家吃。‘……朱先生這個人我就佩服他有兩點。哪兩點呢?“龐松齡生著闊大的黃獅子臉,粗頸項,頭與頸項紮實地打成一片,不論是前面是後面,看著都像個胖人的膝蓋。龐松齡究竟是戰前便有身份地位的人,做官的儘管人來人往,他是永遠在此的,所以讚美起朱先生來也表示慎重,兩眼望著地下,斷言道:”哪兩點呢?啊?他不論怎麼忙,每天晚上,八點鐘,板定要睡覺!而且一上床就睡著。白天一個人疲倦了,身體裡毀滅的細胞,都可以在睡眠的時間裡重新恢復過來的。這些醫學上的道理朱先生他都懂得。所以他能夠這樣忙,啊——而照樣的精神飽滿!“龐先生幾乎是認真咬文嚼字,咂嘴咂舌,口角噙香。彷彿一粒口香糖粘到牙齒仁上去了,很費勁地要舔它下來,因此沉默了好一會。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優點加以慎重考慮,不得不承認道:”他還有一點:每天啊,吃過中飯以後,立下規矩,總要讀兩個鐘頭的書。第一個鐘頭研究的是國文——古文羅,四書五經——中國書。第二個鐘頭,啊,研究的是現代的學問,物理啊,地理啊,翻譯的外國文啊……請的一個先生,那真是學問好的,連這先生的一個太太也同他一樣地有學問——你說難得不難得?“龐松齡不住手地推著,卻把話頭停了一停,問外面:
鞍⒎及。底下是哪個啊?”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
高先生穿著短打,絨線背心,他姨太太趕在他前面走出來,在銅鉤子上取下他的長衫,幫他穿上,給他一個個地扣鈕子。然後她將衣鉤上吊著的他的手杖拿了下來,再用手杖一勾,將上面掛著的他的一頂呢帽勾了下來——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嫻熟非凡。是個老法的姨太太,年紀總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過了時的鏤空條子黑紗夾長衫拖到腳面上,方臉,顴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單眼皮的眼睛下賤地仰望著,雙手為他戴上呢帽。然後她匆忙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嚐了一口,再遞給他。他喝茶,她便伸手到他的長衫裡去,把皮夾子摸出來,數鈔票,放一搭子在桌上。
龐太太抬頭問了一聲:“走啦,高先生?”
高先生和她點頭,她姨太太十分周到,一路說:“龐先生,再會呵!明天會,龐太太
明天會,龐小姐!包太太奚太太,明天會!“女人們都不大睬她。
龐松齡出來洗手,臉盆架子就在門口。他身穿青熟羅衫褲,一隻腳踏在女兒阿芳的椅子上,端起碗來吃湯糰,先把嘴裡的香菸交給龐太太。龐太太接過來吸著,龐松齡吃完了,香菸又還給他。夫妻倆並沒有一句話。
王太太把大衣脫了掛在銅鉤上,領口的鈕子也解開了,坐在裡間的紅木方凳上,等著推。龐太太道:“王太太你這件大衣是去年做的罷?去年看著這個呢粗得很,現在看看還算好了。現在的東西實在推扳不過。”
王太太微笑答應著,不知道怎樣謙虛才是。外面的太太們,雖然有多時不曾添置過衣服了,覺得說壞說貴總沒錯,都紛紛附和。
粉荷色小雞蛋臉的奚太太,輕描淡寫的眉眼,輕輕的皺紋,輕輕的一排前劉海,剪了頭髮可是沒燙,她因為身上的一件淡綠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堅決地說:“現在就是這樣呀,裝滿了一皮包的錢上街去還買不到稱心的東西——價錢還在其次!”她把一隻手伸到藍白網袋裡來,握住裡面的皮包,帶笑顛一顛。
吧暈⒖吹蒙涎鄣模就要幾萬,”龐太太說,“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幾千!”
阿芳把小書桌的抽屜上了鎖,走過這邊來,一路把鑰匙扣在肋下的鈕絆上,坐到奚太太身邊,笑道:“奚太太,聽說你們先生在裡頭闊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驟然被注意,臉上紅起來,“是的呀,他混得還好,升了分行的行長了。不過沒有法子,不好寄錢來,我末在這裡苦得要死!”
阿芳笑著黑眼眶的笑,一隻手按著肋下叮噹的鑰匙,湊過身來,低低地說:“恐怕你們先生那邊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藍白網袋眼裡伸出手指,手拍膝蓋,嘆道:“我不是不知道呀,龐小姐!我早猜著他一定是討了小。本來男人離開了六個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說!”
澳鞘焙蛞跟著一道去就好了!”阿芳體己地把頭點一點,笑著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氨糾詞且壞廊サ難劍在香港,忽然一個電報來叫他到內地去,因為是坐飛機,讓他先去了我慢慢地再來,想不到後來就不好走了。本來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現在你不知道,”她從網袋裡伸出手指,抓住一張新聞報,激烈地沙沙打著沙發,小聲道:“蔣先生下了命令,叫他們討呀!——叫他們討呀!因為戰爭的緣故,中國的人口損失太多,要獎勵生育,格*K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邊兩年,就可以重新討,現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為了公務人員身邊沒有人照應,怕他們辦事不專心——要他們討呀!”
阿芳問:“你公婆倒不說什麼?”
骯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對我他們是這樣說:反正家裡總是你大。我也看開了,我過了四十歲的人了——”
阿芳笑了,說:“哪裡?沒有罷?看著頂多三十多一點。”
奚太太嘆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間懷疑起來,“這兩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詳了一會,笑道:“因為你不打扮了。從前打扮的。”
奚太太往前湊一湊,低聲道:“不是,我這頭髮脫得不成樣子的緣故。也不知怎麼脫得這樣厲害。”一房間人都聽著她說話,奚太太覺得也是應當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網袋抓了一把攢在拳頭裡打手勢。“……裡邊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來的呀
真有人送上來!“
王太太被推拿,敞開衣領,頭向前伸,五十來歲的人,圓白臉還帶著點孩子氣,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龐先生向來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談得來,一走就走進人家的空氣裡。他問:“你還住在那條弄堂裡麼?”
王太太吃了一驚,說是的。
龐先生又問:“你們弄堂門口可是新開了一家藥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來,她只記得過街樓下水溼的陰影裡有個皮匠攤子,皮匠戴著鋼絲邊眼鏡,年紀還輕著,藥房卻沒看見。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來。
龐先生又道:“那天我走過,看見新開了一家藥房,好像是你們弄堂口。”他聲音冷淡起來,由於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這時候很惶恐,彷彿都要怪她。她極力想了些話來岔開去:“上趟我們那裡有賊來偷過。”然而她自己也覺得是很遠很遠,極細小的事了。
龐先生駁詰道:“弄堂裡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有巡捕的。”
龐先生不再問下去了。隨著他的手勢,王太太的頭向前一探一探,她臉上又恢復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陰暗的和平。
外面又來了個五六十歲略帶鄉氣的太太,薄薄的黑髮梳了個髻,年青時候想必是端麗的圓臉,現在胖了,顯得膿包,全仗腦後的“一點紅”紅寶簪子,兩耳綠豆大的翡翠耳墜,與嘴裡的兩顆金牙,把她的一個人四面支柱起來,有了著落。她抱著個小女孩,徑自走到裡間,和龐先生打招呼。龐太太連忙叫:“童太太外邊坐,外邊坐!”拍著她旁邊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為人,走到哪裡都預期她該有份特別的優待,她依舊站在白~*子旁邊,說道:“龐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這個孫囝我還要帶她看牙齒去,出牙齒,昨天疼了一晚上。”
龐太太疏懶地笑道:“我也是才來,我也不接頭——阿芳,底下還有幾個啊?”
阿芳道:“還有不多幾個了,童太太你請坐一會。”
童太太問道:“現在幾點了?牙醫生那裡一點半就不看了。”
阿芳道:“來得及,來得及的。”
沙發上雖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資格地躬腰說兩聲“對不起,”便使她們自動地騰出一塊地方來,讓她把小孫女兒安頓下了。小孩平躺在傾陷的破呢沙發上,大紅絨線衫與絨線褲的褲腰交疊著,肚子凸得高高地,上頭再頂著絨毛鈕子蓬鬆的圓球,睡著了像個紅焰焰的小山。童太太笑道:“這下子工夫已睡著了!”她預備脫下旗袍蓋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鈕子,包太太和她是認識的,就說:“把我的雨衣斗篷給她蓋上罷!”童太太道謝,自己很當心地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與包太太攀談。包太太長得醜,冬瓜臉,卡通畫裡的環眼,下墜的肉鼻子,因為從來就沒有好看過,從年青的時候到現在一直是處於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著旁人。有她同情著,童太太隨即悲傷起來。
八以我現在就等龐先生把我的身體收作收作好,等時局一平定,”童太太說,“等我三個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這病都是氣出來的呀,氣得我兩條腿立都立不住。
每天燒小菜,我燒了菜去洗手,“她虛虛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這邊洗手,他們一家人,從老頭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滿一桌子,他們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襖賢紛喲沉嘶觶抓到縣衙門裡去了,把我急得個要命,還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來,找我的一個乾女兒,走她的腳路,花了七千塊錢。可憐啊——黑夜裡乘了部黃包車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顛得去,你知道蘇州的石子路,又狹又難找,墨黑,可憐我不跌死是該應!好容易他放了出來了,這你想我是不是要問問他,裡面是什麼情形,難末他也要問問我,是怎麼樣把他救出來的。哦!——踏進屋就往小老姆房裡一鑽!”
大家鬨然笑了。包太太皺著眉毛也笑,童太太紅著眼圈也跟著笑,拍著手,噴出唾沫星子,“難我氣啊,氣啊,氣了一晚上,一晚上沒睡。第二天看見他,我就說了:我說人家為了你這事擔驚受怕,你也不告訴告訴我你在裡邊是什麼情形,你也不問問我是怎麼樣把你救出來的。他倒說得好:”誰叫你救我出來?拿錢不當錢,花了這麼些,我在裡面蠻好的。‘啊喲我說:你在裡面蠻寫意——要不是我託了乾女兒,這邊一個電話打得去,也不會把你放在帳房間裡——格*K你蠻寫意呀!真要坐在班房裡,你有這麼寫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氣不氣?——不然我也不會忍到如今,都為了我三個大小姐。“
包太太勸道:“反正你小孩子們都大了,只要兒女知道孝順,往後總是好的。”
童太太道:“我的幾個小孩倒都是好的,兩個媳婦也好,都是我自己揀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我現在說著要離要離,也難哪!族裡不是沒有族長,族長的輩分比我們小,也不好出來說話。”
包太太笑起來:“這麼大年紀了,其實也不必離了,也有這些年了。”
童太太又嘆口氣,“所以我那三個小姐,我總是勸她們,一輩子也不要嫁男人——可有什麼好處,用銅鈿,急起來總是我著急,他從來不操心的。”
奚太太也搭上來,笑道:“童太太你是女丈夫。”
童太太手捶手掌,又把兩手都往前一送,恨道:“來到他家這三十年,他家哪一樁事不是我?那時候才做新嫁娘,每天天不亮起來,公婆的洗臉水,焐雞蛋,樣式樣給它端整好。
難後來添了小孩子,一個一個實在多不過,公婆前頭我總還是……公婆倒是一直說我好的。“她突然寂寞起來,不開口了。
給了她許多磨難,終於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長輩早已都過世了,而她仍舊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紅漆桶似的房裡摸索摸索,息息率率,手觸到的都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節節奇酸的凍疼。
奚太太勸道:“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氣。不曉得你可曾試過——到耶穌堂裡聽他們牧師講講,倒也不一定要相信。我認得有幾個太太,也是氣得很的,常常聽牧師解釋解釋,現在都不氣了,都胖起來了。”
包太太進去推拿,一時大家都寂寞無聲。童太太抄手坐著,是一大塊穩妥的悲哀。她紅著眼睛,嘴裡只是吸溜溜吸溜溜發出年老寒冷的聲音,腳下的地板變了廚房裡的黑白方磚地,整個世界像是潮抹布擦過的。裡間壁上的掛鐘滴嗒滴嗒,一分一秒,心細如髮,將文明人的時間劃成小方格;遠遠卻又聽到正午的雞啼,微微的一兩聲,彷彿有幾千裡地沒有人煙。
包太太把雨衣帶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鈕釦,要給孫囝蓋在身上。奚太太道:“脫下了冷麼?”童太太道:“不冷不冷。”奚太太道:“還是我這件短大衣給她蓋上罷。”
便脫下她的淡綠大衣,童太太道謝不迭,兩人又說起話來。
奚太太道:“你也不要生氣,跟他們住開了,圖個眼不見。
童太太你不知道現在的時勢壞不過,裡邊蔣先生因為打仗,中國人民死得太多的緣故*K,下了一條命令,討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們討呀!“
童太太茫然聽著,端麗的胖臉一霎時變得疤疤癩癩,微紅微麻,說:“哦?哦?……現在壞真壞,哦?從前有兩個算命的老早說了,說我是地藏王菩薩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對頭,沒有好結果的。說這話的也不止這一個算命的。”
奚太太道:“童太太你有空的時候到耶穌堂去一趟試試看,聽他們講講就不氣了。隨便哪一個耶穌堂都行。這裡出去就有一個。”
童太太點頭,問道:“蘇州金光寺有個悟圓老和尚,不知你可曉得?”
奚太太搖搖頭。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過腰去,輕輕問:“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麼脫頭髮的方子?我這頭髮,你看,前頭褪得這樣!”
童太太熟練地答道:“把生薑片出來,頭皮上擦擦,靈得很的。”
奚太太有訓練過的科學化的頭腦,當下又問:“隔多少時擦一擦呢?”
童太太詫異地笑了。“隔多少時?想起來的時候麼擦擦它好了。
我說給你聽金光寺那和尚,靈真靈。他問我: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來火去的?我說是的呀。他就說:“快快不要這樣。
前世的冤牽,今世裡你再同他過不去,來生你們原舊還要做夫妻,那時候你更苦了,那時候他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你,一個錢也沒有得給你!‘難末我嚇死了!老和尚他說:“太太你信我這一句話!’我雙手合十,我說謝謝你師傅,我雙手把你這句話捧回去!從此我當真,大氣也不呵他一口。從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難後來不怕了,堂子裡走走,女人一個一個弄回家來。難現在愈加惡了——放鬆得太早的緣故呀!”她嘆息。
奚太太聽得不耐煩起來,間或答應著“唔……唔……”偶爾點個頭,漸漸頭也懶得點了,單點一點眼睫毛,小嘴突出來像鳥喙,有許多意見在那裡含苞欲放,想想又覺得沒得說頭,斷定了童太太是個老糊塗。
輪到女僕領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鬧,龐先生厲聲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歡你!”
女僕也諂媚地跟著醫生哄他:“先生喜歡你!呵,呵,呵,先生喜歡你!明天你娶少奶奶,請先生吃喜酒!”
龐先生也笑了:“對了,將來時局平定了,你結婚的`時候,不請我吃酒我要動氣的呵!”
童太太打聽幾點鐘了,著急起來,還是多付了兩百塊錢,拔號先看,看過了,把睡熟的小孫女兒抱了起來,身上蓋的短大衣還了奚太太,又道謝,並不覺得對方的冷淡。
童太太站在當地,只穿著襯裡的黑華絲葛薄棉對襟襖褲,矮腳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子圖裡古中國的男孩。她伸手摘下衣鉤子上的灰呢襯絨袍,慢悠悠穿上,一陣風,把整個的屋子都包在裡面了。袍褂撣到奚太太肩上臉上,奚太太厭惡地躲過了。童太太扣上鈕子,胳肢窩以上的鈕子卻留著不扣,自己覺得彷彿需要一點解釋,抱著孩子臨走的時候又回頭向奚太太一笑,說:“到外頭要把小囝遮一遮,才睡醒要凍著的。”然後道了再會。
現在被推拿的是新來的一個拔號的。奚太太立在門口看了一看,無聊地又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這拔號的是個少爺模樣,穿件麂皮外套,和龐先生談到俄國俱樂部放映的實地拍攝的戰爭影片:“真怕人,眼看著個炮彈片子飛過來,一個兵往後一仰,臉一皺,非常痛苦的樣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
龐先生睜眼點頭道:“殘忍真殘忍!打仗這樣東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這推拿,也把人疼得嘰哩哇啦叫,我這是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嘆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龐先生有點惋惜地嘆道:“本來同他們那邊比起來,我們這裡的戰爭不算一回事了!殘忍真殘忍。你說你在哪裡看的?”
青年道:“俄國俱樂部。”
龐先生道:“真有這樣的電影看麼?多少錢一個人?”
青年道:“龐先生你要看我替你買票去。”
龐先生不做聲,隔了一會,問道:“幾點鐘演?每天都有麼?”
青年道:“八點鐘,你要買幾張?”
龐先生又過了一會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點的。”
龐太太在外間介面道:“要它人死得多一點的——”嗨嗨嗨嗨笑起來了。龐先生也陪她笑了兩聲。
診所的窗戶是關著的,而且十字交叉封著防空的、舊黃報紙的碎條,撕剩下的。外面是白淨的陰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層玻璃紙。
龐太太一路笑著,走來開窗,無緣無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將一隻用過的牙籤丟出去。然後把小書桌上半杯殘茶拿起來漱口,吐到白洋瓷扁痰盂的黑嘴裡去。痰盂便在奚太太腳下。奚太太也笑,但是龐太太只當沒看見她,龐太太兩盞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樓上的燈,與路人完全不相干。奚太太有點感觸地望到別處去,牆上的金邊大鏡裡又看見龐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臉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拜一拜一拜。
奚太太連忙又望到窗外去,彷彿被欺侮了似地,溫柔地想起她丈夫。
敖來,只要看見了他……他自己也知道他對不起我,只要我好好地同他講……”
她這樣安慰了自己,拿起報紙來,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鳥,微向一邊歪著,表示有保留,很不贊成地看起報來了。總有一天她丈夫要回來。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脫了的頭髮還沒長出來。
白色的天,水陰陰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葉,黃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對街一排舊紅磚的巷堂房子,雖然是陰天,挨挨擠擠仍舊晾滿了一陽臺的衣裳。一隻烏雲蓋雪的貓在屋頂上走過,只看見它黑色的背,連著尾巴像一條蛇,徐徐波動著。不一會,它又出現在陽臺外面,沿著欄杆慢慢走過來,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歸它慢慢走過去了。
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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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讀書筆記
平時不怎麼關注文學作品的我因為老師留作業的原因讀了一些張愛玲的作品,起初對張愛玲的瞭解僅限於一些影視作品和戲劇作品,當拿到張愛玲作品集開始閱讀時,每每覺得她的作品卻有獨特之處,這麼一個身世離奇的女人寫的作品讀起來完全能夠折射出作者的人生經歷。
據我瞭解張愛玲在二十歲時便以一系列的小說震動文壇,是四十年代上海最紅的女作家,在中國文學上佔有重要的一席。五十年代,張愛玲已完成她最主要的創作,包括《傾城之戀》、《金銷記》、《赤地之戀》、《半生緣》等等。她的作品,主要以上海、南京和香港為故事場景,在荒涼和頹廢的大城市中鋪張曠男怨女,演義著墮落及繁華。她的文章,猶如會上癮的毒品,不去碰它,甚麼事都沒有,一碰就欲罷不能。
張愛玲的小說吸引人,她的感情生活也是大家注目的焦點,最令大家津津樂道的是她和胡蘭成的愛情傳奇,雖然短暫,卻也轟轟烈烈。晚年,張愛玲獨居洛杉磯,她深居簡出的生活更增添她的神秘感。
張愛玲的文章中,之前幾乎沒看過,這次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傾城之戀》,尤其是它的結尾。不僅僅是一個較美好的結局,四嫂離婚,想學流蘇嫁給一個更好的人。這樣的念頭,不禁使人發笑。
傾城之戀雖然也是有人的猜忌,也依然毫不留情的顯露在筆下,但一場戰爭,炸燬了幾座城市、多少人的命,卻彷佛也炸燬了每個人的面具,還有那些偽裝,俗話說:「患難見真情」。我想,應該就是指向這樣的情況吧!似乎突然意識到,愛的人可能會再下一秒就消失不見,而放下那些無味的計算、猜疑,讓他們最後在一起。
其實不只他們怕受傷害,每個人都是,經不起一再的失望,所以為了保護自己,而在別人面前築起一到厚厚高高的牆;為了不讓自己吃虧,而斤斤計較的處處盤算。但在同時,是否也會失去一些珍貴的東西,像是真誠的情感,那些最早、最原始的心。把自己弄得像一隻虛偽的刺蝟,這樣真的好嗎?我不禁這樣問自己。
我認為,令她的小說能夠讓大眾喜愛的原因,除了典雅的詞句,最重要的,還是她本人曾經親身體驗過再加上世事的千錘百煉後,所寫下的事,融入了許多感情,才得以傳於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