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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日不落家》賞讀

余光中《日不落家》賞讀

  中秋前夕,善寫月色的小說家張愛玲被人發現死於洛杉磯的寓所,為狀安詳,享年七十五歲。訊息傳來,震驚臺港文壇,哀悼的文章不斷見於報刊,盛況令人想起高陽之歿。張愛玲的小說世界哀豔蒼涼,她自己則以遲暮之年客死他鄉,不但身邊沒有一個親友, 甚至歿後數日才經人發現,也夠蒼涼的了。這一切,我覺得引人哀思則有之,卻不必遺憾。因為張愛玲的傑作早在年輕時就已完成,就連後來的《秧歌》,也出版於三十四歲,她在有生之年已經將自己的上海經驗從容寫出。時間,對她的後半生並不那麼重要,而她的美國經驗,正如對不少旅美的華人作家一樣,對她也沒有多大意義。反之,沈從文不到五十歲就因為政治壓力而封筆,徐志、梁遇春、陸更因為夭亡而未竟全功,才真是令人遺憾。

  張愛玲活躍於抗戰末期淪為孤島的上海,既不相信左翼作家的「進步」思想,也不熱中現代文學的「前衛」技巧,卻能兼採中國舊小說的家庭倫理、市井風味,和西方小說得道德關懷、心理探討,用富於感性的精確語言娓娓道來,將小說的藝術提高到純熟而微妙的境地。但是在當時的.文壇上,她既不進步,也不前衛,只被當成「不入流」的言情小說作家,亦即所謂「鴛鴦蝴蝶派」。另一方面,錢鍾書也是既不進步、也不前衛,卻兼採中西諷刺文學之長,以散文家之筆寫新儒林的百態,嬉笑怒罵皆成妙文。當代文壇各家在《人,獸,鬼》與《圍城》裡,幾被一網打盡,所以文壇的「主流派」當然也容不得他。此二人上不了文學史,尤其是中共的文學史,乃理所當然。

  直到夏志清寫《中國現代小說史》,才為二人各闢一章,把他們和魯迅、茅盾等量齊觀,視為小說藝術之重鎮。今日張愛玲之遍受推崇,已經似乎理所當然,但其地位之超凡入聖,其「經典化」(canonization)之歷程卻從夏志清開始。《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於一九六一年,但早在一九四八年,我還在金陵大學讀書,就已看過《圍城》,十分傾倒,視為奇書妙文。倒是張愛玲的小說我只有道聽途說,印象卻是言情之作,直到讀了夏志清的鉅著,方才正視這件事情。早在三十多年前,夏志清就毫不含糊地告訴這世界:「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短篇小說而論,她的成就堪與英美現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兒、泡特、韋爾蒂、麥克勒斯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還要高明一籌……《金鎖記》長達五十頁;據我看來,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

  一位傑出的評論家不但要有學問,還要有見解,才能慧眼獨具,識天才於未顯。更可貴的是在識才之餘,還有膽識把他的發現昭告天下:這就是道德的勇氣、藝術的良心了。所以傑出的評論家不但是智者,還應是勇者。今日而來推崇張愛玲,似乎理所當然,但是三十多年前在左傾成風的美國評論界,要斬釘截鐵,肯定張愛玲、錢鍾書、沈從文等的成就,到與魯迅相提並論的地步,卻需要智勇兼備的真正學者。一部文學史是由這樣的學者寫出來的。英國小說家班乃特(Arnold Bennett)在〈經典如何產生〉一文中就指出,一部作品所以能成為經典,全是因為最初有三兩智勇之士發現了一部傑作,不但看的準確,而且說得堅決,一口咬定就是此書;世俗之人將信將疑,無可無不可,卻因意志薄弱,自信動搖,禁不起時光再從旁助陣,終於也就人云亦云,漸成「共識」了。在夏志清之前,上海文壇也有三五慧眼識張於流俗之間,但是沒有人像夏志清那樣在正式的學術論著之中把她「經典化」。夏志清不但寫了一部《中國現代小說史》,也隻手改寫了中國的新文學史。

  傑出的小說家必須有散文高手的功力,舍此,則人物刻畫、心理探索、場景描寫、對話經營等等都無所附麗。張愛玲的文字,無論是在小說或散文裡,都不同凡響,但是她無意追求「前衛」,不像某些現代小說名家那樣在文字的經營上刻意求工、銳意求奇。她的文字往往用得恰如其分,並不鋪張逞能,這正是她聰明之處。夏志清以她的散文〈談音樂〉為例,印證她捕捉感性的功夫。「火腿鹹肉花生油擱得日子久,變了味,有一種『油哈』氣,那個我也喜歡,使油更油得厲害,爛熟,豐盈,如同古時候的『米爛陳倉』。」如此真切的感性,在張愛玲筆下娓娓道來,渾成而又自然,才是真正大家的國色天香。

  張愛玲不但是散文家,也兼擅編劇與譯。她常把自己的小說譯成英文或中文,也譯過《老人與海》、《鹿苑長春》、《浪子與善女人》、《海上花列傳》,甚至陳紀瀅的《荻村傳》,也譯過一點詩。林以亮(宋淇筆名)為今日世界出版社編選的《美國詩選》出版於一九六一年,由梁實秋、張愛玲、邢光祖、林以亮、夏菁和我六人合譯,我譯得最多,幾近此書之半,張愛玲譯得很少,只有愛默森五首,梭羅三首。宋淇是她的好友,又欣賞她的譯筆,所以邀她合譯,以壯陣容。

  宋淇和張愛玲都熟悉上海生活,習說滬語,在上海時已經認識。五十年代初,他們在香港美新處同過事,後來宋淇在電影業公司工作,張愛玲又為電編寫劇本《南北一家親》及《人財兩得》。經過多年的交往,宋淇及其夫人鄺文美已成張愛玲的知己;由於張愛玲晚年鮮與外界往來,許多出版界的人士要與她聯絡,往往經過宋淇,皇冠出版她的作品,即由宋淇安排開始。張愛玲與宋淇的深交由此可見,所以她在遺囑中交代,所有遺物與作品委託宋淇全權處理。宋淇知她既深,才學又高,更難得的是處事井然有條,當然是託對了人。如果是在十年前,宋淇處理她的遺囑,必然勝任愉快,有宋夫人相助,更不成問題。但是張愛玲似乎忘了,宋淇比她還長一歲,也垂垂老矣,近年病情轉重,甚至一步也離不了氧氣罩。最近逢年過節,我打電話去香港問候宋淇,都由宋夫人代接代答了,令我不勝悵惘,深為故人擔憂。其實宋夫人自己也有病在身,幾年前甚至克服了癌症。兩位老人如今真是相依為命,遺囑之託,除了徒增他們的傷感之外,實在無法完成。這件事當然是一付重擔,不如由宋淇授權給皇冠的平濤去處理,或是就近由白先勇主持一個委員會來商討。

  (一九九五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