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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無盡的回憶

席慕容無盡的回憶

  一支兒歌

  在我們家裡,我排行第三,上面有兩個姊姊,下面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小時候,我長得很胖,人很糊塗,口齒也很不清晰。媽媽說:有一次,兩個姊姊從學校學會一支歌回來,就很興奮地教我唱,歌詞是:

  “大姊嫁,金大郎,二姊嫁,銀大郎,三姊嫁,破木郎。大姊回來殺只豬,二姊回來殺只羊,三姊回來,炒一個雞蛋,還要留著黃。大姊回,坐車回,二姊回,騎馬回,三姊回,走路回。走一會,哭一會,望著天邊流眼淚。天也平,地也平,只有我爹孃心不平。”

  媽媽說:大那時只有四五歲的我,一面含含糊糊地跟著唱,一面就哭起來了。後來上初中了,一唱這支歌還會哭。小時候的事我記不得了。不過初中時為這支歌是哭過的。大那時正是發育時期,對未來存著恐懼之心。又覺得在家裡處處受委屈,覺得父母偏愛姊姊。於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唱著唱著,就會哭了。至於將來會不會嫁個破木郎之事,大當時還沒有放在心上。

  人長大以後,很多事情都會慢慢地忘了。可是姊妹們卻不饒我。五十五年的聖誕節,也就是我和他訂婚的那個晚上,她們三個人就在慕尼黑爸爸的公寓裡唱起來了。一面唱,一面笑,還一面問我:

  “怎麼不哭呢?”

  其實,我當時是有點被感動了。被聖誕樹上的燭光,被父親眼中的愛意,被眼前那三個唱著歌的女孩子的酡紅的雙頰,被窗外無聲的瑞雪,被身旁的他環抱著我時給予我的溫暖,被這一切;尤其是被這突來的兒歌單純的調子感動了。

  而那些沒有根的回憶,就又在淚珠中顯現了。

  沒有見過的故鄉

  纏繞著我們這一代的,就盡只是些沒有根的回憶,無邊無際。有時候一股洶湧的暗流,突然衝向你,讓你無法招架。有時卻又縹縹緲緲地捱過來,在你心裡打上一個結。你卻找不出這個結結在哪裡,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也不知道是為了哪一個人。

  三年以前,在瑞士過了一個夏天,認識了好幾個當地的朋友,常常一起去爬山。有一天,其中一個男孩子請我們去他家玩。他家坐落在有著大片果園的山坡上,從後門出去,就可以看到後山下一大塊樹林圍著一個深深的湖。這個男孩子指著他家院牆外的一棵大櫻桃樹說:

  “你看見那個從下面數左邊第五枝的枝子了嗎?那根枝子歪得很特別的,看見沒有?那是我爸爸七歲時候的事了,他爬到樹上採櫻桃,也是這樣一個夏天,被我祖父看見了,罰他就在那根枝子上坐了一個下午,不準下來。那根枝子從此就歪了。”

  也許是他在唬我,也許是他父親唬了他。可是他對家的眷戀,對兒時的追懷,對時光逝去的否認,都可以由這一棵大樹,甚至由這棵大樹上的一根歪歪的枝幹上獲得滿足了。因此,他說話時甚至帶了一點驕傲。而我呢?我給他看我的拖鞋嗎?我或許可以給他唱那支兒歌,但是他聽得懂嗎?就算他終於懂了,那分量能抵得住就在眼前的這一棵他曾祖母手植的龐然大物嗎?能抵得住他立足於上的`這塊生他又育他的土地嗎?

  而我就越發懷念我那從來沒有見過的故鄉了。

  小時候最喜歡的事就是聽父親講故鄉的風光。冬天的晚上,幾個人圍坐著,纏著父親一遍又一遍地訴說那些發生在長城以外的故事。我們這幾個孩子都生在南方,可是那一塊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地的血脈仍然蘊藏在我們身上。靠著父親所述說的祖先們的故事,靠著在一些雜誌上很驚喜地被我們發現的大漠風光的照片,靠著一年一次的聖祖大祭,我一點一滴地積聚起來,一片一塊地拼湊起來,我的可愛的故鄉便慢慢成形了。而我的兒時也就靠著這一份拼湊起來的溫暖,慢慢地長大了。

  渴望

  去年春天,我們在盧森堡那個小小的國家裡,享受了我們的蜜月旅行。那時正是五月天氣,公路上花似錦。我們兩個人輪流開車,每遇到一個綠草如茵的山坡,我們就會停車跑上去玩一玩。我總禁不住那青草的誘惑,總要在草坡上打幾個滾。有一次,天已傍晚了,他心急想趕路,可是我還沾著一身一頭的花絮和野草,賴在樹底下不肯走。他又好氣又好笑地對我說:

  “我看哪,你就乾脆留在這裡放羊算了!”

  他的這句話,就和眼前的夕陽一樣,有哪一點相連貫的地方呢?為什麼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傍晚的青草的幽香……

  對了!我本來應該是一個在山坡上牧羊的女孩子,那大地的血脈就流在我身上。迎著夕陽,一個穿紅裙子的女孩從青青的山坡上下來,溫馴的羊群在她身旁擠著擦著,說著些只有它們自己聽得懂的話。而那傍晚青草的幽香,那只有在長城外的黃昏裡才有的幽香啊!

  但是,我本來應該是的,我現在並不是。我所擁有的,僅僅是那份渴望而已。

  而我所擁有的,只有那在我全身奔騰的古老民族的血脈。我只要一閉眼,就彷彿看見那蒼蒼茫茫的大漠,聽見所有的河流從天山流下。而叢山黯暗,那長城萬里是怎麼樣地從我心中蜿蜒而過啊!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