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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小說《八千歲》

汪曾祺小說《八千歲》

  據說他是靠八千錢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後叫他八千歲。八千錢是八千個制錢,即八百枚當十的銅元。當地以一百銅元為一吊,八千錢也就是八吊錢。按當時銀錢市價,三吊錢兌換一塊銀元,八吊錢還不到兩塊七角錢。兩塊七角錢怎麼就能起了家呢?為什麼整整是八千錢,不是七千九,不是八千一?這些,誰也不去追究,然而死死地認定了他就是八千錢起家的,他就是八千歲!

  他如果不是一年到頭穿了那樣一身衣裳,也許大家就不會叫他八千歲了。他這身衣裳,全城無二。無冬歷夏,總是一身老藍布。這種老藍布是本地土織,本地的染坊用藍靛染的。染得了,還要由一個師傅雙腳分叉,站在一個U字形的石碾上,來回晃動,加以碾砑,然後攤在河邊空場上曬乾。自從有了陰丹士林,這種老監布已經不再生產,鄉下還有時能夠見到,城裡幾乎沒有人穿了。藍布長衫,藍布夾袍,藍布棉袍,他似乎做得了這幾套衣服,就沒有再添置過。年復一年,老是這幾套。有些地方已經洗得露了白色的經緯,而且打了許多補丁。衣服的款式也很特別,長度一律離腳面一尺。這種才能蓋住膝蓋的長衫,從前倒是有過,叫做“二馬裾”。這些年長衫興長,穿著拖齊腳面的鐵灰洋縐時式長衫的年輕的“油兒”,看了八千歲的這身二馬裾,覺得太奇怪了。八千歲有八千歲的道理,衣取蔽體,下面的一截沒有用處,要那麼長幹什麼?八千歲生得大頭大臉,大鼻子大嘴,大手大腳,終年穿著二馬據,任人觀看,心安理得。

  他的兒子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只是比他小一號,也穿著一身老藍布的二馬裾,只是老藍布的顏色深一些,補丁少一些。父子二人在店堂裡一站,活脫是大小兩個八千歲。這就更引人注意了。八千歲這個名字也就更被人叫得死死的。

  大家都知道八千歲現在很有錢。

  八千歲的米店看起來不大,門面也很暗淡。店堂裡一邊是幾個米囤子,囤裡依次分別堆積著“頭糙”、“二糙”、“三糙”、“高尖”。頭糙是隻碾一道,才脫糠皮的糙米,顏色紫紅。二糙校白。三糙更白。高尖則是雪白髮亮幾乎是透明的上好精米。四個米囤。由紅到白,各有不同的買主。頭糙賣給挑籮把擔賣力氣的,二糙三糙賣給住家鋪戶,高尖只少數高門大戶才用。一般人家不是吃不起,只是覺得吃這樣的米有點“作孽”。另外還有兩個小米囤,一囤糯米;一囤晚稻香粳——這種米是專門煮粥用的。煮出粥來,米長半寸,顏色淺碧如碧蘿春,香味濃厚,是東鄉三垛特產,產量低,價極昂。這兩種米平常是沒有人買的,只是既是米店,不能不備。另外一邊是櫃檯,裡面有一張帳桌,幾把椅子。櫃檯一頭有一塊豎匾,白地子,上漆四個黑字,道是:“食為民天”。豎匾兩側,貼著兩個字條,是八千歲的手筆。年深日久,字條的毛邊紙已經發黃,墨色分外濃黑。一邊寫的是“僧道無緣”,一邊是“概不做保”。這地方每年總有一些和尚來化緣(道士似無化緣一說),揹負一面長一尺、寬五寸的木牌,上畫護法韋馱,敲著木魚,走到較大鋪戶之前,總可得到一點佈施。這些和尚走到八千歲門前,一看“僧道無緣”四個字,也就很知趣地走開了。不但僧道無緣,連叫花子也“概不打發”。叫花子知道不管怎樣軟磨硬泡,也不能從八千歲身上拔下一根毛來,也就都“別處發財”,省得白費工夫。中國不知從什麼時候興了鋪保制度。領營業執照,向銀行貸款,取一張“仰沿路軍警一體放行,妥加保護”的出門護照,甚至有些私立學校填寫入學志願書,都要有兩家“殷實鋪保”。吃了官司,結案時要“取保釋放”。因此一般“殷實”一些的店鋪就有為人做保的義務。鋪保不過是個名義,但也有時惹下一些麻煩。有的被保的人出了問題,官方警方不急於追究本人,卻跟做保的店鋪糾纏不休,目的無非是敲一筆竹槓。八千歲可不願惹這種麻煩。“僧道無緣”、“概不做保”的店鋪不止八千歲一家,然而八千歲如此,就不免引起路人側目,同行議論。

  八千歲米店的門面雖然極不起眼,“後身”可是很大。這後身本是夏家祠堂。夏家原是望族。他們聚族而居的大宅子的後面有很多大樹,有合抱的大桂花,還有一灣流水,景色幽靜,現在還被人稱為夏家花園,但房屋已經殘破不堪了。夏家敗落之後,就把祠堂租給了八千歲。朝南的正屋裡一長溜祭桌上還有許多夏家的顯考顯妣的牌位。正屋前有兩棵柏樹。起初逢清明,夏家的子孫還來祭祖,這幾年來都不來了,那些刻字塗金的牌位東倒西歪,上面落了好多鴿子糞。這個大祠堂的好處是房屋都很高大,還有兩個極大的天井,都是青磚鋪的。那些高大房屋,正好當做積放稻子的倉廒,天井正好翻曬稻子。祠堂的側門臨河,出門就是碼頭。這條河四通八達,運糧極為方便。稻船一到,側門開啟,稻子可以由船上直接挑進倉裡,這可以省去許多長途挑運的腳錢。

  本地的米店實際是個糧行。單靠門市賣米,油水不大。一多半是靠做稻子生意,秋冬買進,春夏賣出,賤入貴出,從中取利。稻子的來源有二:有的是城中地主寄存的。這些人家收了租稻,並不過目,直接送到一家熟識的米店,由他們代為經營保管。要吃米時派個人去叫幾擔,要用錢時隨時到櫃上支取,年終結帳,淨餘若干,報一總數。剩下的錢,大都仍存櫃上。這些人家的大少爺,是連糧價也不知道的,一切全由米店店東經手。糧錢數目,只是一本良心帳。另一來源,是店東自己收購的。八千歲每年過手到底有多少稻子,他是從來不說的,但是這瞞不住人。瞞不住同行,瞞不住鄰居,尤其瞞不住挑夫的眼睛。這些挑夫給各家米店挑稻子,一眼估得出哪家的底子有多厚。他們說:八千歲是一隻螃蟹,有肉都在殼兒裡。他家倉廒裡有堆稻的“窩積”擠得軋滿,每一積都堆到屋頂。

  另一件瞞不住人的事,是他有一副大碾子,五匹大騾子。這五匹騾子,單是那兩匹大黑騾子,就是頭三年花了八百現大洋從宋侉子手裡一次買下來的。

  宋侉子是個怪人。他並不侉。他是本城土生土長,說的也是地地道道的本地話。本地人把行為乖謬,悖乎常理,而又身材高大的人,都叫做侉子(若是身材瘦小,就叫做蠻子)。宋侉子不到二十歲就被人稱為侉子。他也是個世家子弟,從小愛胡鬧,吃喝嫖賭,無所不為;花鳥蟲魚,無所不好,還特別愛養騾子養馬。父母在日,沒有幾年,他就把一點祖產揮霍得去了一半。父母一死,就更沒人管他了,他乾脆把剩下的一半田產賣了,做起了騾馬生意。每年出門一兩次。到北邊去買騾馬。近則徐州、山東,遠到關東、口外。一半是尋錢,一半是看看北邊的風景,吃吃黃羊肉、狍子肉、鹿肉、狗肉。他真也養成了一派侉子脾氣。愛吃麵食。最愛吃山東的鍋盔,牛雜碎,喝高粱酒。酒量很大,一頓能喝一斤。他買騾子買馬,不多買,一次只買幾匹,但要是好的。花很大的價錢買來,又以很大的價錢賣出。

  他相騾子相馬有一絕,看中了一匹,敲敲牙齒,捏捏後胯,然後拉著韁繩領起走三圈,突然用力把嚼子往下一拽。他力氣很大,一般的騾馬禁不起他這一拽,當時就會打一個趔趄。像這樣的,他不要。若是紋絲不動,穩若泰山,當面成交,立刻付錢,二話不說,拉了就走。由於他這種獨特的選牲口的辦法和豪爽性格,使他在幾個騾馬市上很有點名氣。他選中的牲口也的確有勁,耐使,裡下河一帶的碾坊磨坊很願意買他的牲口。雖然價錢貴些,細算下來,還是划得來。

  那一年,他在徐州用這辦法買了兩匹大黑騾子,心裡很高興,下到店裡,自個兒蹲在炕上喝酒。門簾一掀,進來個人:

  “你是宋老大?”

  “不敢,賤姓宋。請教?”

  “甭打聽。你喝酒!”

  “哎哎。”

  “你心裡高興?”

  “哎哎。”

  “你買了兩匹好騾子?”

  “哎哎。就在後面槽上拴著。你老看來是個行家,你給看看。”

  “甭看,好牲口!這兩匹騾子我認得!——可是你帶得回去嗎?”

  宋侉子一聽話裡有話,忙問:

  “莫非這兩匹騾子有什麼弊病?”

  “你給我倒一碗酒。出去看看外頭有沒有人。”

  原來這是一個騙局。這兩匹黑騾子已經轉了好幾個騾馬市,誰看了誰愛,可是沒有一個人能把它們帶走。這兩匹騾子是它們的主人馴熟了的,走出二百里地,它們會突然掙脫韁繩,撒開蹄子就往家奔,沒有人追得上,沒有人截得住。誰買的,這筆錢算白扔。上當的已經不止一個人。進來的這位,就是其中的一個。

  “不能叫這個傢伙再坑人!我教你個法子:你連夜打四副鐵鐐,把它們鐐起來。過了清江浦,就沒事了,再給它砸開。”

  “多謝你老!”

  “甭謝!我這是給受害的眾人報仇!”

  宋侉子把兩匹騾子牽回來,來看的人不斷。碾坊、磨坊、油坊、糟坊,都想買。一問價錢,就不禁吐了舌頭:“乖乖!”八千歲帶著兒子小千歲到宋家看了看,心裡打了一陣算盤。他知道宋侉子的脾氣,一口價,當時就叫小千歲回去取了八百現大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父子二人,一人牽了一匹,沿著大街,呱嗒呱嗒,走回米店。

  這件事鬨動全城。一連幾個月。宋侉子販騾子歷險記和八千歲買騾子的壯舉,成了大家茶餘酒後的話題。談論間自然要提及宋侉子荒唐怪誕的侉脾氣和八千歲的二馬裾。

  每天黃昏,八千歲米店的碾米師傅要把騾子牽到河邊草地上遛遛。騾子牽出來,就有一些人圍在旁邊看。這兩匹黑騾子,真夠“身高八尺,頭尾丈二有餘”。有一老者,捋須讚道:“我活這麼大,沒見過這樣高大的牲口!”個子稍矮一點的,得伸手才能夠著它的脊樑。渾身黑得像一匹黑緞子。一走動,身上亮光一閃一閃。去看八千歲的騾子,竟成了附近一些居民在晚飯之前的一件賞心樂事。

  因為兩匹騾子都是黑的,碾米師傅就給它們取了名字,一匹叫大黑子,一匹叫二黑子。這兩個名字街坊的小孩子都知道,叫得出。

  宋侉子每年掙的錢不少。有了錢,就都花在虞小蘭的家裡。

  虞小蘭的母親虞芝蘭是一個姓關的旗人的姨太太。這旗人做過一任鹽務道,辛亥革命後在本縣買田享福。這位關老爺本城不少人還記得。他的特點是說了一口京片子,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有點像戲臺上的方巾醜,是真正的“方步”。他們家規矩特別大,禮節特別多,男人見人打千兒,女人見人行蹲安,本地人覺得很可笑。虞芝蘭是他用四百兩銀子從北京西河沿南堂子買來的。關老爺死後,大婦不容,虞芝蘭就帶了隨身細軟,兩箱子字畫,領著女兒搬出來住,租的是挨著宜園的一小四合院。宜園原是個私人花園,後來改成公園。園子不大,但北面是一片池塘,種著不少荷花,池心有一小島,上面有幾間水榭,本地人不大懂得什麼叫水榭,叫它“荷花亭子”,——其實這幾間房子不是亭子;南面有一帶假山,沿山種了很多梅花,叫做“梅嶺”,冬末春初,梅花盛開,是很好看的;園中竹木繁茂,園外也頗有野趣,地方雖在城中,卻是塵飛不到。虞芝蘭就是看中它的幽靜,才搬來的。

  帶出來的首飾字畫變賣得差不多了,關家一家人已經搬到上海租界去住,沒有人再來管她,虞芝蘭不免重操舊業。

  過了幾年,虞芝蘭攬鏡自照,覺得年華已老,不好意思再掃榻留賓,就洗妝謝客,由女兒小蘭接替了她。怕關家人來尋事,女兒隨了媽的姓。

  宋侉子每年要在虞小蘭家住一兩個月,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他老婆死了,也不續絃,這裡就是他的家。他有個孩子,有時也帶了孩子來玩。他和關家算起來有點遠親,小蘭叫他宋大哥。到錢花得差不多了,就說一聲:“我明天有事,不來了”,跨上他的踢雪烏雅駿馬,一揚鞭子,沒影兒了。在一起時,恩恩義義;分開時,瀟瀟灑灑。

  虞小蘭有時出來走走,逛逛宜園。夏天的傍晚,穿了一身剪裁合體的白綢衫褲,拿一柄生絲白團扇,站在柳樹下面,或倚定紅橋欄杆,看人捕魚採藕。她長得像一顆水蜜桃,皮膚非常白嫩,腰身、手、腳都好看。路上行人看見,就不禁放慢了腳步,或者停下來裝做看天上的晚霞,好好地看她幾眼。他們在心裡想:這樣的人,這樣的命,深深為她惋惜;有人不免想到家中洗衣做飯的黃臉老婆,為自己感到一點不平;或在心裡輕輕吟道:“牡丹絕色三春暖,不是梅花處士妻”,情緒相當複雜。

  虞小蘭,八千歲也曾看過,也曾經放慢了腳步。他想:長得是真好看,難怪宋侉子在她身上花了那麼多錢。不過為一個姑娘花那麼多錢,這值得麼?他趕快邁動他的大腳,一氣跑回米店。

  八千歲每天的生活非常單調。量米。買米的都是熟人,買什麼米,一次買多少,他都清楚。一見有人進店,就站起身,拿起量米升子。這地方米店量米興報數,一邊量,一邊唱:“一來,二來,三來——三升!”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接過錢,攤平了,看看數,回身走進櫃檯,一揚手,把銅錢丟在錢櫃裡,在“流水”簿裡寫上一筆,入頭糙三升,錢若干文。看稻樣。替人賣稻的客人到店,先要送上貨樣。店東或洽談生意的“先生”,抓起一把,放在手心裡看看,然後兩手合攏搓碾,開米店的手上都有功夫,嚓嚓嚓三下,稻殼就全搓開了;然後吹去糠皮,看看米色,撮起幾粒米,放在嘴裡嚼嚼,品品米的成色味道。做米店的都很有經驗,這是什麼品種,三十子,六十子,矮腳秈,嚇一跳,一看就看出來。在米店裡學生意,學的也就是這些。然後談價錢,這是好說的,早晚市價,相差無幾。賣稻的客人知道八千歲在這上頭很精,並不跟他多磨嘴。

  “前頭”沒有什麼事的時候,他就到後面看看。進了隔開前後的屏門,一邊是拴騾子的牲口槽,一邊是一副巨大的石碾子。碾坊沒有窗戶,光線很暗,他歡喜這種暗暗的光。一近牲口槽,就聞到一股騾子糞的味道,他喜歡這種味道。他喜歡看碾米師傅把大黑子或二黑子牽出來。騾子上碾之前照例要撒一泡很長的尿,他喜歡看它撒尿。騾子上了套,石碾子就呼呼地轉起來,他喜歡看碾子轉,喜歡這種不緊不慢的呼呼的聲音。

  這二年,大部分米店都已經不用碾子,改用機器軋米了,八千歲卻還用這種古典的方法生產。他捨不得這副碾子,捨不得這五匹大騾子。本縣也還有些人家不愛吃機器軋的.米,說是不香,有人家專門上八千歲家來買米的,他的生意不壞。

  然後,去看看師傅篩米。那是一面很大的篩子,篩子有梁,用一根粗麻繩吊在房檁上,篩子齊肩高,篩米師傅就扶著篩子邊框,一簸一側地慢慢地篩。篩米的屋裡浮動著細細的米糠,太陽照進來,空中像掛著一匹一匹白布。八千歲成天和米和糠打交道,還是很喜歡細糠的香味。

  然後,去看看倉裡的稻積子,看看兩個大天井裡曬的稻子,或拿起“搡子”把稻子翻一遍,——他身體結實,翻一遍不覺得累,連師傅們都佩服;或轟一會麻雀。米店稻倉裡照例有許多麻雀,嘰嘰喳喳叫成一片。宋侉子有時在天快黑的時候,拿一把竹枝掃帚攔空一撲一掃帚能撲下十幾只來。宋侉子說這是下酒的好東西,滷熟了還給八千歲拿來過。八千歲可不吃這種東西,這有個什麼吃頭!

  八千歲的食譜非常簡單,他家開米店,放著高尖米不吃,頓頓都是頭糙紅米飯。菜是一成不變的熬青菜,——有時放兩塊豆腐。初二、十六打牙祭,有一碗肉或一盤鹹菜煮小鯽魚。他、小千歲和碾米師傅都一樣。有肉時一人可得切得方方的兩塊。有魚時一人一條,——鹹菜可不少,也夠下飯了。有賣稻的客人時,單加一個葷菜,也還有一壺酒。客人照例要舉杯讓一讓,八千歲總是舉起碗來說:“我飯陪,飯陪!”客菜他不動一筷子,仍是低頭吃自己的青菜豆腐。

  八千歲的米店的左鄰右舍都是製造食品的,左邊是一家廚房。這地方有這麼一種廚房,專門包辦酒席,不設客座。客家先期預訂,說明規格,或鴨翅席,或海參席,要幾桌。只須點明“頭菜”,其餘冷盤熱菜都有定規,不須吩咐。除了熱炒,都是先在家做成半成品,用圓盒挑到,開席前再加湯回鍋煮沸。八千歲隔壁這家廚房姓趙,人稱趙廚房,連開廚房的也被人叫做趙廚房,——不叫趙廚子卻叫趙廚房,有點不合文法。趙廚房的手藝很好,能做滿漢全席。這滿漢全席前清時也只有接官送官時才用,入了民國,再也沒有人來訂,趙廚房祖傳的一套五福拱壽油紅彩的滿堂紅的細瓷器皿,已經鎖在箱子裡好多年了。右邊是一家燒餅店。這家專做“草爐燒餅”。這種燒餅是一籮到底的粗麵做的,做蒂子只塗很少一點油,沒有什麼層,因為是貼在吊爐裡用一把稻草烘熟的,故名草爐燒餅,以別於在桶狀的炭爐中烤出的加料插酥的“桶爐燒餅”。這種燒餅便宜,也實在,鄉下人進城,愛買了當飯。幾個草爐燒餅,一碗寬湯餃面,有吃有喝,就飽了。八千歲坐在店堂裡每天聽得見左邊煎炒烹炸的聲音,聞得到雞鴨魚肉的香味,也聞得見右邊傳來的一陣一陣燒餅出爐時的香味,聽得見打燒餅的槌子擊案的有節奏的聲音:定定郭,定定郭,定郭定郭定定郭,定,定,定……

  八千歲和趙廚房從來不打交道,和燒餅店每天打交道。這地方有個“吃晚茶”的習慣,每天下午五點來鍾要吃一次點心。錢莊、布店,概莫能外。米店因為有出力氣的碾米師傅,這一頓“晚茶”萬不能省。“晚茶”大都是一碗幹拌麵,——蔥花、豬油、醬油、蝦籽、蝦米為料,面下在裡面;或幾個麻團、“油墩子”,——白鐵敲成淺模,澆入稀面,以蘿蔔絲為餡,入油炸熟。八千歲家的晚茶,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草爐燒餅,一人兩個。這裡的店鋪,有“客人”,照例早上要請上茶館。“上茶館”是喝茶,吃包子、蒸餃、燒麥。照例由店裡的“先生”或東家作陪。一般都是叫一籠“雜花色”(即各樣包點都有),陪客的照例只吃三隻,喝茶,其餘的都是客人吃。這有個名堂,叫做“一壺三點”。八千歲也循例待客,但是他自己並不吃包點,還是從隔壁燒餅店買兩個燒餅帶去。所以他不是“一壺三點”,而是“一壺兩餅”。他這輩子吃了多少草爐燒餅,真是難以計數了。

  他不看戲,不打牌,不吃煙,不喝酒。喝茶,但是從來不買“雨前”、“雀舌”,泡了慢慢地品啜。他的帳桌上有一個“茶壺桶”,裡面焐著一壺茶葉棒子泡的顏色混濁的釅茶。吃了燒餅,渴了,就用一個特大的茶缸子,倒出一缸,骨嘟骨嘟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後打一個很響的飽隔。

  他的令郎也跟他一樣。這孩子才十六七歲,已經很老成。孩子的那點天真愛好,放風箏、掏蛐蛐、逮蟈蟈、養金鈴子,都已經叫嚴厲的父親的沉重的巴掌收拾得一乾二淨。八千歲到底還是允許他養了幾隻鴿子。這還是宋侉子求的情。宋侉子拿來幾隻鴿子,說:“孩子哪兒也不去,你就讓他喂幾個鴿子玩玩吧。這吃不了多少稻子。你們不養,別人家的鴿子也會來。自己有鴿子,別家的鴿子不就不來了。”米店養鴿子,幾乎成為通例,八千歲想了想,說:“好,叫他養!”鴿子逐漸發展成一大群,點子、瓦灰、鐵青子、霞白、麒麟,都有。從此夏氏宗祠的屋頂上就熱鬧起來,雄鴿子圍著雌鴿子求愛,一面轉圈兒,一面鼓著個嗉子不停地叫著:“咯咯咕,咯咯咯咕……”夏家的顯考顯妣的頭上於是就著了好些鴿子糞。小千歲一有空,就去鼓搗他的鴿子。八千歲有時也去看看,看看小千歲捉住一隻寶石眼的鴿子,翻過來,正過去,鴿子眼裡的“沙子”就隨著慢慢地來回流動,他覺得這很有趣,而且想:這是怎麼回事呢?父子二人,此時此刻,都表現了一點童心。

  八千歲那樣有錢,又那樣儉省,這使許多人很生氣。

  八千歲萬萬沒有想到,他會碰上一個八舅太爺。

  這裡的人不知為什麼對舅舅那麼有意見。把不講理的人叫做“舅舅”,講一種胡攪蠻纏的歪理,叫做“講舅舅理”。

  八舅太爺是個無賴浪子,從小就不安分。小學五年級就穿起皮袍子,裡面下身卻只穿了一條紡綢單褲。上初中的時候,代數不及格,籃球卻打得很漂亮,球衣球鞋都非常出眾,經常代表校隊、縣隊,到處出風頭。初中三年級時曾用這地方出名的土匪徐大文的名義寫信恐嚇一個土財主,限他幾天之內交一百塊錢放在土地廟後第七棵柳樹的樹洞裡,如若不然,就要綁他的票。這土財主嚇得坐立不安,幾天睡不著覺,又不敢去報案,竟然乖乖地照辦了。這土財主原來是他的一個同班同學的父親,常見面的。他知道這老頭兒膽小,所以才敲他一下。初中畢業後,他讀了一年體育師範,又上了一年美專,都沒上完,卻在上海入了青幫,門裡排行是通字輩,從此就更加放浪形骸,無所不至。他居然拉過幾天黃包車。他這車沒有人敢坐,——他穿了一套鐵機紡綢褲褂在拉車!他把車放在會芳里弄堂口或麗都舞廳門外,專拉長三堂子的妓x和舞女。這些妓x和舞女可不在乎,她們心想:倷弗是要白相相嗎?格麼好,大家白相白相!又不是閻瑞生,怕點啥!後來又進了一個什麼訓練班,混進了軍隊,“安清不分遠和近,三祖流傳到如今”,因為青紅幫的關係,結交很多朋友,雖不是黃埔出身,卻在軍隊中很“兜得轉”,和冷欣、顧祝同都能拉上關係。

  抗戰軍興,他隨著所在部隊調到江北,在裡下河幾個縣輪流轉。他手下部隊有四營人,名義卻是一個獨立混成旅。

  “八一三”以後,日本人打到揚州,就停下來,暫時不再北進。日本人不來,“國軍”自然不會反攻,這局面竟維持了相當長的時間。起初人心惶惶,一夕數驚,到後來大家有點麻木了;竟好像不知道有日本兵就在一二百里之外這回事,大家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種田的種田,做生意的做生意。長江為界,南北貨源雖不那麼暢通,很多人還可以透過封鎖線x私販運,雖然擔點風險,獲利卻倍於以前。一時間,幾個縣竟呈現出一種畸形的繁榮,茶館、酒館、賭場、妓院,無不生意興隆。

  八舅太爺在這一帶真是得其所哉。非常時期,軍事第一,見官大一級,他到了哪裡就成了這地方的最高軍政長官,縣長、區長,一傳就到。軍裝給養,小事一樁。什麼時候要用錢,通知當地商會一聲就是。來了,要接風,叫做“駐防費”,走了,要送行,叫做“開拔費”。間三岔五的,還要現金實物“勞軍”。當地人覺得有一支軍隊駐著,可以壯壯膽,軍隊不走,就說明日本人不會來,也似乎心甘情願地孝敬他。他有時也並不麻煩商會,可以隨意抓幾個人來罰款。他的旅部的小牢房裡經常客滿。只要他一拍桌子,罵一聲“漢奸”,就可以軍法從事,把一個人拉出去槍斃。他一到哪裡,就把當地的名花包下來,接到公館裡去住。一出來,就是五輛摩托車,他自己騎一輛,前後左右四輛,風馳電掣,穿街過市。城裡和鄉下的狗一見他的車隊來了,趕緊夾著尾巴躲開。他是個霸王,沒人敢惹他。他行八,小名叫小八子,大家當面叫他旅長、旅座,背後裡叫他八舅太爺。

  他這回來,公館安在宜園,一見虞小蘭,相見恨晚。他有時住在虞家,有時把虞小蘭接到公館裡去。後來乾脆把宜園的牆打通了,——虞家和宜園本只一牆之隔,這樣進出方便。

  他把全城的名廚都叫來,輪流給他做飯。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他愛唱京戲,時常把縣裡的名票名媛約來,吹拉彈唱一整天。他還很風雅,愛字畫。誰家有好字畫古董,他就派人去,說是借去看兩天。有借無還。他也不白要你的,會送一張他自己畫的畫跟你換,他不是上過一年美專麼?他的畫宗法吳昌碩,大刀闊斧,很有點霸悍之氣。他請人刻了兩方押角圖章,一方是陰文:“戎馬書生”,一方是陽文:“富貴英雄美丈夫”——這是《紫釵記·折柳陽關》裡的詞句,他認為這是中國文學裡最好的詞句。他也有一匹烏騅馬,他請宋侉子來給他看看,囑咐宋侉子把自己的踢雪烏騅也帶來。千不該萬不該,宋侉子不該褒貶了八舅太爺的馬。他說:“旅長,你這不是真正的踢雪烏騅。真正的踢雪烏騅是隻有四個蹄子的前面有一小塊白;你這匹,四蹄以上一圈都是白的,這是踏雪烏騅。”八舅太爺聽了很高興,說:“有道理!”接著又問:“你那匹是多少錢買的?”宋侉子是個外場人,他知道八舅太爺不是要他來相馬,是叫他來進馬了,反正這匹馬保不住了,就順水推舟,很慷慨地說:“旅長喜歡,留著騎吧!”——“那,我怎麼謝你呢?我給你畫一張畫吧!”

  宋侉子拿了這張畫,到八千歲米店裡坐下,喝了一碗茶葉棒泡的釅茶,說不出話來。八千歲勸他:“算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看開一點,你就當又在虞小蘭家花了一筆錢吧!”宋侉子只好苦笑。

  沒想到,過了兩天,八舅太爺派了兩個兵把八千歲“請”去了。當這兩個兵把八千歲銬上,推出店門時,八千歲只來得及跟兒子說一句:“趕快找宋大伯去要主意!”

  宋侉子找到八舅太爺的秘書瞭解一下,案情相當嚴重,是“資敵”。八千歲有幾船稻子,運到仙女廟去賣,被八舅太爺的部下查獲了。仙女廟是敵佔區。“資敵”就是漢奸,漢奸是要槍斃的。宋侉子知道罪不至此。仙女廟是糧食集散中心,本地販糧至仙女廟,乃是常例,“抗戰軍興”,未嘗中斷。不過別的糧商都是事前運動,打通關節,拿到“准予放行”的執照的,八千歲沒有花這筆錢,八舅太爺存心找他的碴,所以他就觸犯了軍法。宋侉子知道這是非花錢不能了事的,就轉彎抹角地問秘書,若是罰款,該罰多少。秘書說:“旅座的意思,至少得罰一千現大洋。”宋侉子說:“他拿不出來。你看看他穿的這身二馬裾!”秘書說:“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了。他拿得出,我們瞭解。你可以見他本人談談!”

  宋侉子見了八千歲,勸他不要捨命不捨財,這個血是非出不可的。八千歲問:“能不能少拿一點?”宋侉子叫他拿出一百塊錢送給虞芝蘭,託虞小蘭跟八舅太爺說說,八千歲說:“你作主吧。我一輩子就你這麼個信得過的朋友!”說著就落了兩滴眼淚。宋侉子心裡也酸酸的。

  虞小蘭替八千歲說了兩句好話:“這個人一輩子省吃儉用,也怪可憐的。”八舅太爺說:“那好!看你的面子,少要他二百!他叫八千歲,要他八百不算多。他肯花八百塊錢買兩匹騾子,還不能花八百塊錢買一條命嗎!叫他找兩個鋪保,帶了錢,到旅部領人。少一個,不行!”

  宋侉子說了好多好話,請了八千歲的兩個同行,米店的張老闆、李老闆出面做保,帶了八百現大洋,簽字畫押,把八千歲保了出來。張老闆、李老闆賠著八千歲出來,勸他:

  “算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不就是八百塊錢嗎?看開一點。破財免災,只當生了一場夾氣傷寒。”

  八千歲心裡想:不是八百,是九百!不過回頭想想,畢竟少花了一百,又覺得有些欣慰,好像他憑空撿到一百塊錢似的。

  八舅太爺敲了八千歲一槓子,是有精神上和物質上兩方面理由的。精神上,他說:“我平生最恨儉省的人,這種人都該殺!”物質上,他已經接到命令,要調防,和另外一位舅太爺換換地方,他要“別姬”了,需要用一筆錢。這八百塊錢,六百要給虞小蘭買一件西狐肷的斗篷,好讓她冬天穿了在宜園梅嶺踏雪賞梅;二百,他要辦一桌滿漢全席,在水榭即荷花亭子裡吃它一整天,上午十點鐘開席,一直吃到半夜!

  八舅太爺要辦滿漢全席的訊息傳遍全城,大家都很感興趣,因為這是多年沒有的事了。八千歲證實這訊息可靠,因為辦席的就是他的緊鄰趙廚房。趙廚房到他的米店買糯米,他知道這是做火腿燒麥餡子用的;還買香粳米,這他就不解了。問趙廚房:“這滿漢全席還上稀粥?”趙廚房說:“滿漢全席實際上滿點漢菜,除了燒烤,有好幾道滿洲餑餑,還要上幾道粥,旗人講究喝粥、蓮子粥、薏米粥、芸豆粥……”“有多少道菜?”——“可多可少,八舅太爺這回是一百二十道。”——“啊?!”——“你沒事過來瞧瞧。”

  八千歲真還過去看了看:燒乳豬、叉子烤鴨、八寶魚翅、鴿蛋燕窩……趙廚房說:“買不到鴿子蛋,就這幾個,太少了!”八千歲說:“你要鴿子蛋,我那裡有!”八千歲真是開了眼了,一面看,一面又掉了幾滴淚,他想:這是吃我哪!

  八千歲用一盆水把“食為民天”旁邊的“概不做保”的字條悶了悶,刮下來。他這回是別人保出來的,以後再拒絕給別人做保,這說不過去。刮掉了,覺得還留著一條“僧道無緣”也沒多少意思,而且單獨一條,也不好看,就把“僧道無緣”也刮掉了。八千歲做了一身藍陰丹士林的長袍,長短與常人等,把他的老藍布二馬裾換了下來。他的兒子也一同換了裝。

  是晚茶的時候,兒子又給他拿了兩個草爐燒餅來,八千歲把燒餅往帳桌上一拍,大聲說:

  “給我去叫一碗三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