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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渭川田家》詩詞鑑賞

王維《渭川田家》詩詞鑑賞

  渭川田家

  王維

  斜光照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閒逸,悵然吟《式微》。

  【韻譯】

  村莊處處披滿夕陽餘輝,牛羊沿著深巷紛紛迴歸。

  老叟惦念著放牧的孫兒,柱杖等候在自家的柴扉。

  雉雞鳴叫麥兒即將抽穗,蠶兒成眠桑葉已經薄稀。

  農夫們荷鋤回到了村裡,相見歡聲笑語戀戀依依。

  如此安逸怎不叫我羨慕?我不禁悵然地吟起《式微》。

  【賞】

  夕陽西下、夜幕將臨之際,詩人面對一幅恬然自樂的田家晚歸圖,油然而生羨慕之情。詩的核心是一個“歸”字。

  詩人一開頭,首先描寫夕陽斜照村落的景象,渲染暮色蒼茫的濃烈氣氛,作為總背景,統攝全篇。接著,詩人一筆就落到“歸”字上,描繪了牛羊徐徐歸村的情景,使人很自然地聯想起《詩經》裡的幾句詩:“雞棲於,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詩人痴情地目送牛羊歸村,直至沒入深巷。就在這時,詩人看到了更為動人的情景:柴門外,一位慈祥的老人著柺杖,正迎候著放牧歸來的小孩。這種樸素的散發著泥土芬芳的深情,感染了詩人,似乎也分享到了牧童歸家的樂趣。頓時間,他感到這田野上的一切生命,在這黃昏時節,似乎都在思歸。不是嗎?麥地裡的野雞叫得多動情啊,那是在呼喚自己的配偶呢;桑林裡的桑葉已所剩無幾,蠶兒開始吐絲作繭,營就自己的安樂窩,找到自己的歸宿了。田野上,農夫們三三兩兩,扛著鋤頭下地歸來,在田間小道上偶然相遇,親切絮語,簡直有點樂而忘歸呢。詩人目睹這一切,聯想到自己的處境和身世,十分感慨。自開元二十五年(737)宰相張九齡被排擠出朝廷之後,王維深感政治上失去依傍,進退兩難。在這種心緒下他來到原野,看到人皆有所歸,唯獨自己尚徬徨中路,怎能不既羨慕又惆悵?所以詩人感慨系之地說:“即此羨閒逸,悵然吟《式微》。”其實,農夫們並不閒逸。但詩人覺得和自己擔驚受怕的官場生活相比,農夫們安然得多,自在得多,故有閒逸之感。《式微》是《詩經·邶風》中的一篇,詩中反覆詠歎:“式微,式微,胡不歸?”詩人藉以抒發自己急欲歸隱田園的心情,不僅在意境上與首句“斜陽照落”相照映,而且在內容上也落在“歸”字上,使寫景與抒情契合無間,渾然一體,畫龍點睛式地揭示了主題。讀完這最後一句,才恍然大悟:前面寫了那麼多的“歸”,實際上都是反襯,以人皆有所歸,反襯自己獨無所歸;以人皆歸得及時、親切、愜意,反襯自己歸隱太遲以及自己混跡官場的孤單、苦悶。這最後一句是全詩的重心和靈魂。如果以為詩人的本意就在於完成那幅田家晚歸圖,這就失之於膚淺了。全詩不事雕繪,純用白描,自然清新,詩意盎然。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云:“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這即是說,有我之境中,詩人以情觀物,使外物帶上自己的情感色彩;無我之境中,詩人與所描寫之物渾然一體,達到了物我不分、天人合一的境界。在王維的《渭川田家》詩中,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達到了和諧的統一,從而為我們營造出了一種寧靜閒適而略帶憂傷的意境氛圍。

  前兩句“斜陽照落,窮巷牛羊歸”就是一幅絕佳的田園晚景圖。詩人沒有對傍晚的鄉村做全面、細緻的描繪,而是僅僅做了一個整體的勾勒,截取了傍晚鄉村中的一個畫面,給人一種溫和恬靜的感覺。夕陽的餘暉籠罩了小小的村落,牛羊穿過窄窄的巷子各自回家,這是一種很自然的畫面,沒有任何雕琢、修飾成分,完全是隨口吟出。但是,它所引發的情感是豐富的、深刻的。上句對鄉村景色的整體勾勒給人一種家的感覺。陶淵明《歸園田居》中有“曖曖遠人村,依依裡煙”兩句描寫鄉村風物的'詩句,傍晚家家戶戶做飯的炊煙裊裊升起,使人自然而然地聯想的家,聯想到樸實親切的鄉村生活。下句“窮巷牛羊歸”引發的是一種歸屬感,《詩經· 王風》“雞棲於,日之夕矣,牛羊下來”,這裡抒發了婦女對在遠方服役的丈夫的殷切思念,希望丈夫早日回來。《詩經》中的情感與這首詩的情感有相通之處,即對漂泊生活的厭倦和對安定、寧靜生活的一種嚮往。以上兩句用白描的手法體現了一種質樸悠遠的自然生活之美。而到了下邊兩句,詩人的筆觸由物到了人,表現了一種親切和諧的人性之美,一個老人著拐在門口張望,等待在外放牧的兒童的歸來,還有比這種自然流露的親情更美好的東西嗎?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描繪的理想社會就有“黃髮垂並怡然自樂”的生動畫面,而在王維的詩中則把這種畫面變成了老人對孩童的殷殷關切之情,這樣就更加能夠打動人心了。

  再後邊兩句與開頭四句大致一樣,也是描畫自然先景物再寫人物,但情感上比前四句更進一步。“雉 麥苗秀”一句意本潘岳《射雉賦》“麥漸漸以擢芒,雉而朝”。王維在這裡用了一個“秀”字來代替“擢芒”因為“秀”字沒有“擢芒”那樣強烈的攻擊性,而是在樸素中蘊含著一股生命的張力。“田夫”兩句寫人,已不僅再是黃髮垂怡然自樂的親情,而是人與人之間普遍的一種親切、平等、相互關懷的情感。以上八句純是客觀地寫鄉村生活,詩人的情感沒有直接體現在字面上,詩人與景物融為一體,而沒有以清觀物、以我感物,故為無我之境。但到了最後兩句,詩人就站出來了,他沒有藉助任何景物,而是對上述景物所觸發的情感進行了直接地抒發和表達,這種情感在這兩句中充分地表達了出來。“即此羨閒逸”,這一句本身就在告訴我們詩人站出來了,而且很明確地說自己羨慕這種閒逸的生活,但詩人又不能實現這種過閒適生活的願望,所以只能“悵然吟式微”。“式微”語出《詩經·邶風》“式微式微,胡不歸”。“式”是句首發語詞。“微”有多種解釋,一說“猶衰,再言之衰之甚也”,就是指每況愈下;一說指天黑,在這裡這兩種解釋都講得通。可以認為作者在說自己境況越來越不好,想辭官歸隱,也可以認為是天黑了,與前文斜陽相照,又有幽隱曖昧之意。總之,是表達了一種欲求而不得的心緒。

  另外,渾成是本詩在意境構造上的一大特色。中國詩歌中有很大部分詩是靠全詩營造的整體意境取勝的。對這一部分是不能單獨摘出其中的一句或某些字來鑑賞的,否則就破壞了這首詩的意境。這種詩其實有古已有之,比如像《古詩十九首》,像陶淵明的多數詩篇,並不是說這些詩不做修辭,而是這一類詩人在寫詩時沒有把力量重點放在煉字煉句上,而是放在了意境的營造上。我們在讀這首詩時,沒有感覺多少絕妙的句子讓人為之一震,不似“春風又綠江南岸”“紅杏枝頭春意鬧”等詩句,但是在質樸的文字背後可以感到有一股真情在流動,這才是詩歌最動人的地方之一——感發的力量這首詩的情感流動是漸強的,先是平靜閒適,然後是羨慕,最後才是“悵然”。但這首詩總體上是溫柔質樸的,不像李白那種瀟灑狂放不受拘束的感情,而是一種有節制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