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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齡意境說的佛學解

王昌齡意境說的佛學解

  王昌齡意境說是什麼呢?王昌齡意境說主要體現在哪裡?

  中華古代詩學史上影響深巨的“意境”這一範疇,是唐代王昌齡《詩格》 關於“詩有三境”說中首先提出的。如欲探尋“意境”深微的哲學、美學本涵,必須從解讀其“詩有三境”說進入。《詩格》雲:

  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雲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於心。處身於境,視境於心,瑩然掌中,然後用思,瞭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於意而處於身,然後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於意,而思之於心,則得其真矣。

  關於這一“詩有三境”說的著名論述,學界見仁見智,分歧頗大。

  筆者認為,王昌齡所言“物境”、“情境”與“意境”的“詩有三境”說,指的是中國詩歌的三種審美心理、品格與境界,而作為第三種品格與境界的“意境”,主要是對於禪詩而言的。就“意境”的哲學、美學之本體而言,在無與空之際,是一種從“無”趨轉於“空”、又沾溉於“無”的“元美”“境界”,一種消解了“物境”(物累)、“情境”(情累)之無善無惡、無悲無喜、無染無淨、無死無生的空靈之境。

  限於篇幅,本文解讀“意境”及“詩有三境”,不準備從道家之“無”談起。僅將本文的闡解與研究,集中在有關佛學方面。認為欲解“詩有三境”之義,從解讀佛學“境”、“意”與“三識性”入手,是個可行的思路。

  “三識性”:佛教境界的三品格、三層次

  先略說佛教所謂“境”。

  在佛學中,境是一個重要範疇。何謂境?心識所游履、攀緣謂之境。這不同於時空意義上實在的物理之境。實相、妙智內證於心田,謂之法境;色(一切事物現象)為五識、五根所游履、攀緣謂之色境。《俱舍頌疏》卷一雲,“色等五境為境性,是境界故。眼等五根各有境性,有境界故。”此所言境界,是低層次、低品位的。境界(境),指心識悟禪、度佛之程度與品格。境界自有高下,佛禪以圓境、究竟為極致。《無量壽經》捲上雲,“比丘白佛:斯義弘深,非我境界。”《入楞伽經》卷九稱,“我棄內證智,妄覺非境界。”佛教以般若為能緣之智;諸法為所緣之境。所謂境智者,心識無別、無執、無染之謂。所觀之理謂之境,所照之心謂之智;所觀可悟,所慧在禪。熊十力說:“真如為正智所緣者,即名境界。心、心所返緣時,其被緣之心,亦名境界。”[1—p77] 所謂“正智”,空寂、覺悟之心。這正如《大乘義章》卷三所云,“了法緣起未有自性,離妄分別契如照真,名為正智。”此之謂也。

  佛禪所言境界,與審美心靈境界自當有別。然而,它所倡、所悟的境智,包含了一種絕對完美的成佛理想;或是破斥於執礙滯累,以空為空,毋寧可被看作世俗意義的企望人性、人格自由無羈之審美理想的方便說法。

  在佛經中,“意境”、“境界”,往往同義而異稱。

  再說佛學“意境”之“意”。主要有兩解。

  其一,指“六根”說的第六根,稱意根。眼耳鼻舌身意謂之六根,是在五官感覺之上再標意根。正如《大乘義章》卷四所云,“六根者,對色名眼,乃至第六對法名意。此之六根能生六識,故名為根。”佛教六根說,以前五根為四大所成之色法,第六根即意為心法。

  其二,指大乘佛學“八識”說的第七識即末那識。意,思理之義,在佛學中與心、識等範疇、名相相構連。

  值得注意的是,《唯識論》卷五有云:

  處處經中說心、意、識三別義:集起名心,思量名意,了別名識,是三別義。

  這裡所謂“思量名意”的“意”,是什麼意思呢?筆者以為須同時解讀“集起名心”、“了別名識”,才能理會。

  佛禪所言“集起名心”,指“八識”說之第八識即阿賴耶識,又稱藏識。《唯識論》卷三指出:“諸法種子之所集起,故名為心。”集起之謂,梵語質多(Citta),諸法於此識燻其種子為集;由阿賴耶識生起諸法為起。熊十力說:“若最勝心,即阿賴耶識。此能採集諸行種子故。”因而又稱種子識。這是指第八識含藏前七識一切種子,具有所謂採集、含藏種子的深邃意蘊與巨大功能,它是前七識的“根本依”,實指世界之空幻——作為“存在”與執行的邏輯原因與根因。假設佛教承認這個世界有“美”,那麼,這第八識就是“美”之根因,其實是指“空”之所以為“空”的根本因。

  佛禪所言“了別名識”,是就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與意識等前六識而言的。這裡應當強調指出,前六識的功能在於對事物、事理的“了別”。了者、瞭解、明瞭;別者,分別、不等之義。了別不是了悟,遠非究竟智,故未入於畢竟之空境。佛家大力倡言了悟,主張拒絕概念、推理與判斷,拒絕世俗意義的理性與功利。同時,這前六識又依止於第七、第八識,而前六識又分出前五識與第六識兩個層次。前五識大致對應於五官感覺。而第六識所謂“意”識,已具有超乎五官感覺(五識)的意味與品性。而且,從依止關係分析,前五識遠未進入真理境界,且以第六識即“意”識為近因;第六識超於“五官”(五識),已開始從“虛妄”不實之境拔離,具有趨向於“真”而並非到達於“真”的境地,又以第七識為近因。

  佛禪所言“思量名意”,當指第七識即末那識。這裡的“意”指什麼?《止觀》二上有云,“對境覺知,異乎木石,名為心;次心籌量,名為意。”這是說,與“集起名心”的“心”即前文所言第八識相比,作為“思量”(又譯為“籌量”)名意之“意”的第七識,是“次”一等的。然而,正如《瑜珈》卷六十三所言,第七末那,乃是“最勝”之“意”即所謂品性最高之“意”。按佛經所言,末那識本具兩大“意”之功能:一曰“恆”;二曰“審思量”。此即《識論》卷五所云:“恆、審思量,正名為意。”末那雖為第七識,究竟並非根本識。作為“意”識,它永“恆”地依止於第八識即種子識,它的“思量”功能,固然因其未徹底斬斷“思惑”而未得究竟圓智,這便是《大乘義章》卷二所謂“思慮造作、名思”的意思。可是,第七末那作為“最勝”之“意”,既“能生”前六識,又永“恆”地依止於藏識,因而就其“轉識成智”而言,它具有非凡的“心法”之功能與品格。而且依佛經所言,第七末那固然以第八藏識為依根,而第八藏識亦以末那為依轉,這便正如《楞伽經》卷九所云:“阿賴耶為依,故有末那轉。”又如《智論》六十三所言,“藏識恆與末那俱時轉”。實際上是說,第七、第八識互為根因。

  佛學有三識性說。三識性者,一曰遍(徧)計所執性;二曰依他起性;三曰圓成實性。試問,這三識性說與王昌齡所倡言的“詩有三境”說關係何在?

  第一,遍計所執性。其旨在“遍計”與“所執”。“遍者周遍,計者計度,於一切法周遍計度,故說遍計。”“所執”,關乎我執、法執,繫累之謂。凡俗眾生“依妄情所計實我法等,由能遍計識,於所遍計法上,隨自妄情,而生誤解”[1—p199]。遍計所執者,普遍妄執之謂,計度即了別、分別與計較。因而遍計所執,是指前六識“了別名識”的一種境性。

  第二,依他起性。諸法依他緣而生起之識性。依他而緣起,自無實性。他,指根因。前六識以末那為“意”根,即前六識依第七末那為根、為止;末那又以阿賴耶識即八識為根因,終趨圓成而臻於圓境,但其具有趨轉於非空非有、非非空非非有的品格與趨勢,這便與唯識論所謂“思量名意”之“意”相對應。

  第三,圓成實性。諸法真實之體性,真如、法界、法性、實相與涅槃架之異稱。《唯識論》卷八雲,“二空所顯,圓滿成就諸法實性,名圓成實。”指八識論之“意”(境)趨於圓成的根因,又是不離於依他起性、且超越於依他起性的一種成佛“理想”與最高境界,與唯識論所謂“集起名心”相對應。

  “三識性”說,是佛教尤其是唐代慈恩宗的基本教義之一。認為依“了別名識”之“境”言,為虛妄不實,所謂“遍計所執”,未得圓果;依“思量名意”之“境”言,為“依他起性”,因其相對真實而趨轉於絕對真實之境,依他緣起固然未臻圓成,而無依他即無圓成,其功能在“轉識成智”;依“集起名心”之“境”言,為“圓成實性”,乃是以第八識即阿賴耶識(藏識、種子識)為第一根因的“最勝”之“境”。此“境”含藏一個原型、理想即種子。假設這是“美”的根因,便是無與倫比、獨一無二之“元美”了。這“元美”便是畢竟空幻,又因此第八識以第七末那為根因,故這畢竟空幻並非“惡趣空”。正如《識論》談到“圓成實性”時所言:“此即於彼依他起上,遠離前‘遍計所執’,二空(引者注:破斥法、我二執為二空)所顯,真如為性。”此之謂也。

  因而,第七末那與第八阿賴耶,即“依他起性”與“圓成實性”、即“思量名意”之“意”與“集起名心”之“心”(境)兩者,是不即不離、非即非離的依轉之關係。假如相即不二,無所謂“依他起”與“圓成實”之別;假如相離不一,真如、佛性、種子、圓成即“元美”,又何以依緣而生起,所謂“依他起”,也因失去“圓成實”這一根因而無“存在”之依據。故兩者是不異不不異的關係。如果不異,真如、佛性之類,應不是依他起之實相與圓智;如果不不異,真如、佛性等便不異於“依他起性”。這說明兩者之間的邏輯關係,是富於張力與彈性的。

  以“了別名識”對應於“遍計所執性”。以“思量名意”對應於“依他起性”;以“集起名心”對應於“圓成實性”,這便是筆者所理解、詮釋的即佛教所倡言之境界(意境)的三品性、三層次說。

  “詩有三境”:詩歌境界的三品格、三層次

  圍繞“三識性”即佛學所倡言之境界的三品格、三層次說作出簡略討論之餘,進而解析唐人王昌齡的“詩有三境”尤其“意境”之說,便有豁然開朗之感。

  首先,正如前述,佛禪所謂“意”,在“六根”說中,指第六識“意”識之“意”,這“意”(意根),是前五識之直接根因;在八識論中,“意”又指第七識即末那識亦即“思量名意”之“意”,它作為前六識之意根,又趨轉於第八識即種子識。

  可見,無論佛學“六根”說還是八識論所謂“意”,都被邏輯地設定為拔離於五官感覺(五識)即消解了“遍計所執性”的那種心靈,可以說是一種超於五官感覺的境界,而且“依他”而“起”,其境性是趨轉於“圓成”的。“意”(境)本沾溉於五官感覺、卻因這沾溉本身因緣而起,便駐守於“泥淖”之境。然而,凡夫俗子不是不可以自我覺悟的。佛性作為人的自然本性,是人人皆有的。這其實便是“集起名心”之“心”(本心、本性),亦是圓成實性,或者稱為“種子識”。佛教以人的五官感覺(五識)為“妄覺”。“妄覺”之“境”的品格與層次是最低的,這便是前文所引“妄覺非境界”的意思。然而,佛教堅信人人皆有之佛性即“種子”、藏識、圓成實性本身作為根因,本然地具有“祛蔽”之品性而回歸於本在的澄明之境。不過,這種“祛蔽”與迴歸,有一動態之中介,便是八識論之第六識(意)、第七識(“思量名意”之“意”),而尤其指與第八識互為依轉的第七末那。這用“三識性”說的話來說,其實便與“依他起性”相對應,並且趨轉於“圓成實性”。佛教堅信,人的俗念、妄覺即五官感覺必然被消解。這種消解,可以是有時間段(長期修持)的,也可以瞬時完成(一悟頓了)。其根因是因為人之本性(佛性)因本具“依他起性”而可以向相反的兩個方向發展,它的向下“墮落”便跌入五官妄覺之境,它的向上提升,便趨轉於“圓成實”境。

  佛學所言“意”(境),即“存在”於此。

  其特點是,一、消解與斷然拒絕世俗五官之妄覺;二、因消解了“物累”、“情累”而成空幻、或迴歸於空幻;三、它的究竟是非世俗的,不繫累於“物”、“情”而具“意”趣的、中性的。作為一種“心”境,在科學判斷意義上無所謂真假、在道德判斷意義上沒有善惡,在世俗審美意義上說也不是美醜,卻因消解了世俗之真假、善惡、美醜而趨於“元真”、“元善”、“元美”之“心”(意、境)的“存在”。

  其次,毋庸置疑,王昌齡“詩有三境”之說,說的是詩境而非佛禪之境問題。然而,其說卻深深地蘊涵佛禪“意境”說的思想與思維因子。誠然不能刻板地將“詩有三境”說,對號入座式地與“佛有三境”說相對照,而前者深受後者的影響與啟發,是顯而易見的,尤其在思維模式的借鑑方面。

  王昌齡把詩境分為“物境”、“情境”與“意境”三大層次,等於是說詩境有三品。“物境”之品最低。因為,它雖“瞭然境象”即詩人能做到使“物象”、“瑩然掌中”、爛熟於心,卻始終繫累於“物”,故其境界僅得“形似”。也可以說,無論從詩境的審美創作與審美接受角度看,這種詩品的境界,僅以“形似”之“物象”構成主體內心的韻律與氛圍。這從佛禪觀念分析,不過處於“物累”、“機心”之境而已。眾生塵緣未斷,機心不除,為物所累,機根種植,心被“色”礙,處於遮蔽狀態之中。“情境”之品為次。這一詩境品格,因跨越於“物”而高於“物境”,可是仍為“娛樂愁怨”所礙,雖具“馳思”(詩之想象),但仍“處於身”縛之中。“娛樂愁怨”者,情。從世俗審美角度看,情為詩境、詩美之本。劉勰《文心雕龍》雲,“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情、意充沛,然後才能為詩,詩美的飛揚或沉潛,必有情、意之驅動,無“情”焉得為詩?可是,“情”與“物”一樣,在佛學觀念那裡是被徹底否定的。在佛教看來,“深得其情”的詩,並非真正的好詩,因為它沾染於情,繫縛於情,為情所累。欲界眾生以男歡女愛之情為貪慾,佛教以情慾為四欲之一,所謂“情猿”說,指“情”為塵垢,心猿意馬者,妄情之動轉不已。《慈恩寺傳》卷九有云,禪定,靜慮,因定而發慧,就是“制情猿之逸懆,系意象之賓士。”成佛、涅槃,就是消解“有情”而入於“無情”之境。佛學所謂“六根”即“六塵”,舊譯“六情”,以為未斬斷“情緣”。因而《金光明經》說:“心處六情,如鳥投網。常處諸根,隨逐諸塵。”“六根清淨”,即“六情清淨”。而“六根”之難以清淨,是因為計較、分別且妄情伴隨而塵起之故。王昌齡所言“娛樂愁怨”之“情境”,在佛教看來,便是心垢、妄情、六根未得清淨,並非“美”之最高境界。

  至於作為詩境第三品格、層次的“意境”,其品最高。高在何處?

  第一,詩之“物境”,固然“神之於心”。卻“處身於境”,此“心”、“境”為凡心、凡境;詩之“情境”為“娛樂愁怨”之俗情所左右,“皆張於意而處於身”,即仍在“身”縛泥淖之中。故“物境”、“情境”,都滯累於“身”(物、形)或是偏執於“情”。

  第二,“意境”則不然。它是消解了“物累”、“情累”之餘的一種詩境。王昌齡《論文意》說:“凡作詩之體,意是格,聲是律。意高則格高,聲辨則律清。”又說:“用意於古人之上,則天地之境,洞然可觀。”這裡王昌齡所言“意高則格高”的“意”,已非為“物”、“情”所繫累的俗“意”,而是“天地之境”,有如馮友蘭所謂“天地境界”,一種至上的宇宙精神。王昌齡《論文意》又說:“意須出萬人之境,望古人于格下,攢天海於方寸。詩人之心,當於此也。”此“意”高於“萬人之境”,從高處俯瞰與回眸“古人”。王昌齡獨標“意境”,對當下“萬人”與歷史上“古人”詩的“物境”與“情境”是不滿意的。《詩格》言“意境”,言簡意賅,僅說“亦張之於意,而思之於心”,等等,然而《論文意》的有關論述,確是王昌齡“意境”說的又一精彩闡述。《論文意》還指出:“凡屬文之人,常須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氣之前,巧運言詞,精煉意魄。”這種關於詩之“意境”之“意”的理解,顯然在意識、理念上深受佛禪關於“意”的薰染。此“意”,已從“物境”與“情境”中解脫出來,它趨於一塵不染之境,空靈得很。就詩境的創造而言,其“意境”就是“精煉”、沉寂於詩人內心深處的一種“意魄”,進入“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氣之前”的境界,這實際是王昌齡以易、老之言來描述“意境”的一種佛禪領悟。試問“天海之外”、“元氣之前”是什麼境界?難道不就是以“心”、“意”之觀照、悟對的彼岸與出世之境的方便說法麼?這“方便”,實際已將易老與佛禪糅合在一處,其立“意”之高,蓋此“意”消解了“物累”、“情累”之故。亦因得助於此“意”之中有易老思想因子與佛禪之“意境”說的有機融合,才能使主體的詩的精神從此岸向彼岸跨越,又迴歸於此岸,使心靈在世間、出世間往來無礙。而其間,“看破紅塵”的佛禪之“意”在建構詩之“意境”時起了關鍵作用。就詩境的接受而言,又是詩之文字符號的“巧運言詞精練意魄”,從而召喚接受者基於人性、人格深處之宇宙精神的一種心靈的極度自由的狀態,即滲融著佛禪之“意境”的藝術審美意境。

  第三、王昌齡“詩有三境”說對“物境”、“情境”與“意境”三者似無褒貶,而實際稱“意境”獨“得其真矣”,已很說明問題。王昌齡說“物境”,“故得形似”;“情境”,“深得其情”,緘口不言這兩者究竟是否入於“真”境,實際由於“物境”與“情境”為“物”、“情”所繫累、滯礙,在佛家看來,是不得其“真”的。甲骨卜辭中迄今未檢索到“真”字,《易經》本文亦未見“真”字。“真”字首見於戰國《老子》(通行本),其文雲:“其中有精,其精甚真”,“質真若渝”,“修之於身,其德乃真”。《莊子•齊物論》有“道惡乎隱而有真偽”之說。《成唯識論》卷九有“真如”觀:“真謂真實,顯非虛妄;如謂如常,表無變易。謂此真如,於一切位,常如其性,故曰真如。”真如,又稱“如”、“如如”,指本體。佛學以為語言符號永遠無以表述絕對真理,只能“照其樣子”(如)儘可能接近絕對真理之境,所謂“言語道斷”,亦有這個意思。因此如果將“真”預設為事物本體,那麼,佛教所謂“真如”,實際是“如真”之謂。真如、法性、佛性、自性清淨心,如來藏、實相、圓成實性與真,皆同義而別名。王昌齡說“意境”“得其真”,這是以滲融著佛學“真如”、“圓成實性”的理念來說詩之“意境”的真理性兼真切性與真誠性。離棄“身”根與“身”縛即“真實”。這種“真”,首先指第八阿賴耶即種子識的真理性與本始性。而第七末那雖非種子識,卻是轉識成智的關鍵,它與第八識互為依轉。因而,它雖非“真”卻離“真”未遠且是趨轉於“真”的。詩之“真”境,自然不等於佛禪之“真”,否則,便把佛禪“意境”說等同於詩之“意境”說了。而王昌齡“意境”說中滲融著佛禪“意境”說及其“真”觀的文化底色,這一點自無疑問。王昌齡在談“物境”時稱“處身於境”,在說“情境”時稱“皆張於意而處於身”,都提到了“身”,在筆者看來,這是以“身”這一概念來統稱、暗指佛教所謂前六識、前六根。而在《論文意》中談“意境”美問題時,卻提出欲構詩之“意境”“必須忘身”這一重要思想,稱之為“夫作文章,但多立意”、“必須忘身,不可拘束”(《論文意》)。這裡有兩點必須辨明:一是詩境之“忘身”,不同於佛境之“忘身”,然而前者顯然融匯了後者的文化意蘊。後者指“六根清淨”(六情清淨)且趨轉於“末那”、“種子”之“真”境。前者接受了後者的觀念影響,已有關於佛教八識及“三識性”說的悟解存矣。此指詩之“意境”必捨棄“物”、“情”之累,便是“忘身”。然而並非如佛禪教義那般,要求遁入“空”(真)境,在詩的意象意義上,便是緣“象”而悟入。二是這詩境之“忘身”,自應包含王昌齡諸如對莊子“坐忘”、“心齋”說的領悟與理解,但是,莊周的“坐忘”之類入於“無”境,而王氏的“忘身”,源自佛禪之“空”觀卻出入於“無”、“空”之際,或言“無”、“空”雙兼。王昌齡《論文意》說,凡詩之“意境”,“若有物色,無意興,雖巧亦無處用之”。又說,“並是物色,無安身處”。此所言“物色”,是“物境”、“情境”之“物”累、“色”累的另一說法。“有物色”,便詩“無意興”,遑論“意境”?因此,這“無意興”之“意”,又顯然包含了對佛教“意境”說的觀照了悟。真的,詩人若無此悟對,文辭“雖巧”,又有何“用”?如妄執於“物色”,便“無安身處”,便找不到精神迴歸之路了。因此,詩的“意境”裁成,精神上必先“忘身”(有如佛教“六根清淨”),才得悟入“真”境。“忘身”,是“真”的空寂而美麗的“安身處”。

  中國詩學史上由唐人王昌齡所首倡的“意境”本義,無疑受到了佛教“意境”說之深刻的濡染與影響。藝術審美意義上的“意境”,指由一定文字符號系統所傳達、召喚的藝術創造與接受的心靈境界。其審美品格在於:其一,一定的文字語言符號系統(如文學的字形、字音語言系統與音樂的音符、音響、節奏與旋律等),是構成審美之象的必要條件。象在文字層面,必不離於“物”(形),否則,審美主體何以“見”之為“象”?有如王維禪詩《辛夷塢》的芙蓉、澗戶、紅萼、開落,《鳥鳴澗》的桂花、春山、月華、山鳥,《山中》的荊溪、白石、山路、紅葉等,構成詩境的意象與意象群。其二,藝術審美之象雖對應於“物”(形),卻無“妄執”之性,或曰:一旦“妄執”,斷非審美之象,無“妄執”便是既非執於“物”(形),又不執於“情”。這用佛學“三識性”來說,便是無“遍計所執”,不為“物”、“情”所累,已是開啟了審美“意境”的智慧之門。其三,藝術審美“意境”與非“意境”的審美意象的根本區別之一,在關於“情”的執與不執。如詩的審美意象如此豐富、壯麗,這在別的詩人心目中,往往伴隨以無限遐想與情感的激湧,其情是悲劇、喜劇或是正劇式的,從而建構人格比擬,有如孔子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屈子之於《桔頌》,宋玉所言“悲者,秋之為氣也”,以及韓愈的.“不平之鳴”等等。世上無數的詩篇都在喟嘆人生,以俗情的執著與宣洩為詩的境界,但是,試看王維的一些禪詩,無論春花秋月,山鳥紅葉,荊溪白石還是山路無雨、空翠人衣,總之,詩中所描述的一切景物,在象、意與境之意義上,都無執於悲喜、善惡之“神色”,顯現為“太上無情”的“本然”。其文字語言符號的審美功能,都在引導讀者趨轉於情感的無執,彷彿根本沒有任何審美判斷似的。其四,因此,無遍計所執,無悲無喜,無善無惡,無染無淨,無死無生,是消解“物境”更是消解“情境”的一種心靈的“無執”。這用法海本《壇經》的話來說,叫做禪者,“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念”,心不起妄念之謂,“無相”,不滯礙於假有之謂;“無住”,因緣而起,剎那生滅,故無自性,故曰“空”。這裡,不起塵心,沒有機心,亦無分別心,確是王昌齡所言惟有“意魄”存矣。無所執著,無所追攝,沒有任何內心牽掛,沒有焦慮,沒有緊張,沒有詩人心靈的一絲顫動,彷彿連時空域限都被打破,這一境界,類似佛學所言的“集起名心”的種子識之“圓成實性”。其五,然而這裡仍需強調指出,中國詩學史之“意境”說,至唐王昌齡才第一次提出,其“理想”核心屬於佛禪這一點自不待言,卻不等於說其思想觀念意識惟“佛”而無其他。正如前述,“意境”這一美學範疇的建構,除了佛學的嚴重影響,還有先秦及此後的道家“虛靜”思想的歷史性參與與融滲。因而,它的終極是“空”,它指向於“空”,或正如前述,它的“理想”核心偏於“空”。而實際上,它是從“無”趨轉於“空”的一種境界。一曰物我兩忘、物我兩棄;二曰靜寂空靈;三曰圓融本然;四曰,不如意象那般壯闊,卻很深邃;不如意象那樣輝煌,卻很燦爛;五曰,因有道家情思參與其間,便不是絕對空寂,更非死寂,而是趨轉於“空”而回眸於“無”。有如佛學“八識”論所言,它無執於前六識,如第七識所謂“思量名意”,轉識成智,是一種依轉的境界。假如以滲融著道家思想的中國佛教般若學的“三般若”說來作比喻性描述,那麼王昌齡所言之詩學“意境”,其美在棄“文字般若”、經“觀照般若”、向“實相般若”的依轉之中。因此,它是生命力的虛實、動靜與空無的雙向流漸。歸根到底,它是蹈虛守靜,尚無趨空的,是致虛極,守靜篤,尚玄無而趨空幻。它可以用冠九《都轉心庵詞序》的話來說,叫做“清馨出塵,妙香遠聞,參淨因也;鳥鳴珠箔,群花自落,超圓覺也”。也可以蔡小石《拜石山房詞序》的話來說,“終境,格勝也”。這其實指“意境”。它顯然與王昌齡所謂“意境”,“意高則格高”的見解相契。

  “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這實際是順著王昌齡“意境”說的思路,說詩境與佛禪之境的合一於“悟”:其一,都是直覺、直觀的;其二,都是突然而至,不假外力強迫的;其三,都是自然而然的、自由的,不沾溉於“物境”與“情境”的;其四,都是靜觀的,靜中有動的;其五,都是“無情”,“無悅”的,用後世王國維的話來說,即都是“無我之境”。但詩學“意境”與佛教“意境”畢竟仍有區別:其一,前者色彩明麗而深邃,後者偏於沉鬱而神秘;其二,前者的境界是空靈,後者是空幻;其三,前者緣象而悟入,不執於象卻始終不棄於象,後者雖從象入觀,而破斥物象之虛妄、直指人心、本心;其四,兩者都在破斥妄情、追求“忘身”的真實,但前者倡言“無情”,其審美判斷的“情感”是“中性”而生動的,後者所主張的“無情”,是“看破紅塵”、“遁入空門”意義上的,故不免有些枯寂的;其五,兩者都在於安頓人的精神生活與精神生命,而其意念,前者由出世間迴歸於世間,後者離棄世間而趨於出世間。

  詩學“意境”說與佛教“意境”說的文脈構連,是一不爭之事實。宋嚴羽《滄浪詩話》雲,

  “意境”說接受佛學影響並非偶然

  王昌齡“意境”說無疑具有佛教“意境”說之精神意蘊,已如前述。而從王昌齡的某些人生經歷、詩歌創作與作品分析,其“意境”說接受佛學之深巨影響,亦是可能的。

  王昌齡(約698—757)字少伯,《舊唐書》卷一九○下《文苑傳》稱其為“京兆”(唐長安,今西安)人;《新唐書》卷二○三《文藝傳》下稱其為“江寧人”(今南京人);殷瑤《河嶽英靈集》卷中又云“太原王昌齡”,《唐才子傳》從之。今人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據《新唐書》卷七二《宰相世系表》所載“琅邪有方慶、璵(引者注:王璵,為王昌齡同族)……”與《博異志》所言“琅邪王昌齡自吳抵京國”句,認為:“則王璵之族望為琅邪(今山東膠南市琅邪臺西北),王昌齡當亦同此。”“《博異志》為唐人傳奇,所載大多怪誕不經,然稱王昌齡為琅邪,當亦有所本。”作為盛唐詩壇之著名詩人,王昌齡的詩歌成就及思想理念、審美理想,自與其人生經歷具有尤為密切的關係。王氏出身頗為貧寒,開元十五年登進士第,曾仕為秘書省校書郎,後遷為江寧丞。開元二十七年(739),因獲罪而被貶謫嶺南:天寶六載秋,又以所謂“不護細行”,被貶為龍標尉。唐時嶺南與龍標(今湖南黔陽縣西南)皆為蠻荒之地。王昌齡兩度被貶,可證其仕途未順。又據《新唐書•文藝傳》所記“以世亂(引者注:安史之亂)還鄉里,為刺史閭丘曉所殺”。

  這種人生境遇,有可能促使王昌齡在思想感情與理念上以佛禪出世之思為知音同調。適值其所處時代,為唐代佛教鼎盛之時,詩人騷客幾無不以習禪、崇佛為尚,故王昌齡具有一定的佛學修養甚至鑽研頗深,不是沒有可能。《唐才子傳》雲,“昌齡工詩,縝密而思清。”這一記載,以《舊唐書•文苑傳》所言“昌齡為文,緒微而思清”、《新唐書•文藝傳》所言“昌齡工詩,緒密而思清”為本,其間“思清”一詞,正是對王昌齡之思想情感偏於清淨無為的準確揭示。《唐才子傳》又云,王昌齡“又述作詩格律,境思、體例”,此所言“境思”者,指《詩格》關於“詩有三境”說的思想與思考,“詩有三境”尤其“意境”之說,具有“思清”的特點,是“境思”即對詩歌審美境界之思想與思考的結果,其間受到“佛有三境”說之薰染,是順理成章之事。《唐詩紀事》卷二四王昌齡條,有“謂其人孤潔恬澹,與物無傷”之語,亦可證王氏染於佛禪空恬、澹虛一路的從佛心態。

  從詩歌創作方面分析,《王昌齡集》收錄其詩凡145首,雖則其總體審美品格,正如《唐才子傳》所言,“王稍聲峻,奇句俊格,驚耳駭目”,有雄俊渾莽之氣,其邊塞詩的這一風骨品貌,恰是代表其詩歌的主調。其描寫閨怨一類的詩作,亦在憂怨之中見其清峻的特點。可是,所謂禪詩或具禪趣、禪思之詩或是描摹寺塔意象及與佛僧、詩僧等人交遊、唱和之作,在昌齡詩歌中亦佔相當比重。其中,《香積寺禮拜萬迴平等二聖僧塔》:“如彼雙塔內,孰能知是非”、《齋心》:“日月蕩精魂,寥寥天府空”、《聽彈風入松闋贈楊府》:“空山多雨雪,獨立君始悟”、《宿裴氏山莊》:“靜坐山齋月,清谷聞遠流”、《獨遊》:“超然無遺事,豈系名與宦”、《同府縣諸公送綦毋潛李頎至白馬寺》:“月明見古寺,林外登高樓”、《諸官遊招隱寺》:“金色身壞滅,真如性無主”、《送東林簾上人歸廬山》:“道性深寂寞,世情多是非”、《靜法師東齋》:“閉戶脫三界,白雲自虛盈”、《素上人影塔》:“本來生滅盡,何者是虛無”、《題僧房》:“彼此名言絕,空中聞異香”、《題朱鍊師山房》:“叩齒焚香出世塵,齋壇鳴磬步虛人”與《黃鍊師院》之三:“山觀空虛清淨門,從官役吏擾塵喧。暫因問俗到真境,便欲投誠依道源”,等等,都不同程度地表達了王昌齡的出世、向佛之心。其間,“空”、“悟”、“超然”、“真如”、“虛無”、“出世”、“清淨”與“真境”等詞以及“孰能知是非”、“豈系名與宦”、“道性深寂寞”、“本來生滅盡”與“便欲投誠依道源”等辭句,清楚不過地顯現王昌齡內心的佛禪境界。又有《宿天竺寺》(《王昌齡集》未錄)一首,發“心超諸境外,了與懸解同”之沉吟,可以看作其禪思、禪趣之直白。清人趙殿成《王右丞集箋註》附錄王昌齡與王維“同詠”之作,其詩云,“本來清淨所,竹樹引幽陰。簷外含山翠,人間出世心。圓通無有象,聖境不能侵。真是吾兄法,何妨友弟深。天香自然會,靈異識鐘聲。”這是與王維《青龍寺曇壁上人兄院集》一詩的唱和之作。其“人間出世心”一句,可以說是王昌齡熔裁佛教“意境”而構建詩學“意境”說之主體心態、思想的有力註腳。而“真是吾兄法”一句,其實此言“真”,也是王昌齡本人所領悟、認同的佛禪“心法”,它立即使我們想起“詩有三境”之“意境”說所言“則得其真矣”之“真”。王昌齡與王維等人交厚,其佛禪空幻的思想、理趣是一致的。正因如此,王維的禪詩《過香積寺》一首,《文苑英華》誤以此詩為王昌齡所作,所謂“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也正是王昌齡的出世心與文心。寫出名篇《題破山寺後禪院》的常建(708—765?)有詩《宿王昌齡隱居》雲,“清溪深不測,隱處唯孤雲。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再確當不過地以“深不測”之“清溪”、“隱處”之“孤雲”與“松際”之“清光”來比喻、象徵王昌齡的人格、詩格與文格,可謂恰到好處。

  無疑,王昌齡《詩格》以佛學修養建構其“詩有三境”尤其“意境”之說,並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