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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田好聲音散文

羅田好聲音散文

  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僅僅是因為習慣,我們就以為對周遭的事物十分了解、以為一切都不過那麼回事。看到我每次從野外拍回的照片,孩子他媽都要質疑我做了特殊處理,“它們本來沒有這麼美”,或者“它們在照片上當然好看些”,事實上,我的相機是傻瓜式的,我也從來沒有對照片做任何修飾。我的感覺和她相反,我總是認為自己沒能如實地展現它們的美,我常常驚訝地自問:“天天看見它們,我怎麼原來沒發現這一點呢?”例如,我拍了很多次馬尾松的花,卻從來沒有發現有的松花像佛前點燃的香,香頭上帶著明亮的火點,一個同事卻用鏡頭清楚地把它呈現在我面前。不光如此,把我們眼睛所能注意到的事物放大或縮小若干倍,就足以嚇我們一跳了。我們有時是那隻專注於捕蟬的螳螂,有時卻不過是坐在井底顧盼自雄的那隻青蛙。

  事物的妙處,有些不是靠眼睛來領略的,你得開啟其它感官,並真正用心去領受。甚至有時為了避免干擾,我們必須把眼睛也閉上,比如聽《二泉映月》,就不必看電影絮叨阿炳的故事,閉上眼睛,讓聲音震動每一寸肌膚,自己鑽進耳孔,流經四肢百骸,注入心潭,反而能更深入地體會阿炳的情感。儘管我經常用文字和圖片來描繪羅田之美,但我卻總覺得這遠遠不夠。我沒有高質量的便攜裝置,無法記錄下我接收到的聲音,以致我空間的訪客們有時還是沒辦法獲得跟我類似的體驗,羅田在他們面前還是平面的。其實,羅田的有些妙處還在山水之外,比如,你要是進行“羅田好聲音”的評比,我不願意說過氣的、事實上與羅田關係不大的京劇大師余三勝,我想傾情推薦:春晨的鳥鳴、夏日的蛙唱、秋夜的蟲吟,冬天的松濤,我覺得這些才是真正的天籟,它們才代表著我們最接近自然的生活。儘管在別的文章中我也零星說到過,我仍然想在這裡再集中擺一擺。

  在羅田的任何地方,四季都可以聽到鳥兒鳴叫。鬧市也有鳥,只是街市上的種類沒有鄉村多,露天的菜攤下面就有麻雀鑽來鑽去。而有一隻鳥兒,經常在大清早到我的窗戶上來,它大概是把窗簾上的圖案、玻璃上的映象當成了食物或者競爭對手,它不停地啄剝、撞擊,並樂此不疲。在縣城,附近也都有山有樹,所以早上不起床就能聽見鳥兒喧鬧,但我想,有意聽鳥最好還是去鄉村,別的不要帶,攜一點閒心。鳥可比人勤快得多,除了農家的雄雞定時打鳴,天剛矇矇亮,就不斷有鳥鳴傳來,先是斷續的三兩聲,有些空曠、突兀、驚慌或者含糊的別的意思,似乎是那鳥兒突然發現丟了什麼,又不能確定。接下來,其它鳥兒便開始呼應了,可能在責備先前那隻大驚小怪,也可能在確認它的懷疑,也可能在幫著尋找,甚至還可能是在與它爭論,總之,捲入的鳥兒的數量和種類突然大大增加,聲音也變得複雜、鼎沸起來。有的在小聲嘰嘰喳喳,像某些喜歡傳播小道訊息的婦女在當事者背後交頭接耳,議論緋聞,興奮而故作神秘,這是麻雀;有的孤單而高調,一聽就知道它是站在大樹的最高枝上的,聲音華麗得有點空虛、婉轉中帶著浮滑,它以清亮的嗓音玩著奇怪的花樣,這個特別喜歡賣弄的單身“技術流”,其實就是其貌不揚、俗稱“四喜”的鵲鴝;斑鳩“咕咕”、喜鵲“戛戛”、麻雀“唧唧,鯽魚”……“二姐兒睡”,她在唱著哄孩子的搖籃曲呢;“割麥插禾”,布穀鳥飛來飛去,整日整夜地叫人生產,比地方官還負責任。它們呼兒喚女、談情說愛、講經佈道、指天罵地、閒聊胡扯,簡直跟人間一樣熱鬧。它們各自的聲音那麼有特色,即便在這雜亂的聲音集市上,你也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這些鳥兒屬於不同種類,雖然你不一定叫得出它們各自的名稱。但這沒關係,儘管它們各說各話,我敢肯定,它們總有知音者在,哪怕是空山鳥語。

  羅田夏天的聲音是最豐富的,人為的各種聲音自不必說,深山大澤裡也難得徹底的消停。“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事實上,從春末夏初起,青蛙就一直在叫個不停,池塘和水田裡尤多。據說毛偉人曽作《詠蛙》詩以言志:“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樹下養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把這個群集鼓譟的兩棲動物寫得殺氣騰騰,有人質疑他抄襲,我倒覺得他這幾句詩確實把自己寫得活靈活現,是不是借鑑的反而不重要了。“咯得得兒……咯吱咯吱”,非絲非竹,蛙聲比較單調,聽它需要預先的情緒,心情平靜的人聽到的是喜悅、熱鬧,而性急、焦躁的人卻可能聽得怒火攻心,搞不好還要罵娘,所以蛙聲可以作為一面鏡子,甚至可以檢驗一個人的修為。一般說來,蛙聲宜遠、宜空闊處聽,把它作為一種背景音。實際上,雖然青蛙一生可能殺生無數,但它的叫聲卻群而不黨、宏大而不尖利、清涼爽快而不渾濁、積極熱烈而不兇暴,如果說蟬鳴還有那麼點乾燥、亢奮和盲目的話,蛙鳴就有一種貼肉貼心的溫和,它像一位老母親對她中年的兒子不厭其煩的開解,使人心安而舒適。我自幼孤單、膽小,靜夜裡鋪天蓋地的蛙鼓反而成了專供我欣賞的娛樂節目,以致後來我讀書時生活不順利、失眠,宿舍附近如潮的蛙聲常常是對我最溫柔的撫慰。

  秋天的羅田,總體上來說比較深沉,白日可聽的聲音不多,它的熱鬧反而在晚上,應該說,蟋蟀是這個晚間節目的主唱。我總認為,把三月三作為鬼節是不恰當的,秋夜才最適合遊魂。一切剛剛逝去的生命還沒有獲得很好的安頓,它們還固執著親朋故舊的牽念,戀戀不捨地逡巡於荒郊野嶺和明與暗的間隙之中,眼睜睜地看著寒風一絲絲地抽剝去它們的體溫。這時的蟋蟀是哲學家兼詩人,它們的'聲音悠長,不緊不慢,清冷之中藏著一付熱心腸,它們的表演更像一群和尚在做法事---它們在煞有介事的端莊之中暗藏詼諧,自然而幽默地引導著人們拋開世事、忘卻煩惱,使遊魂有所歸依。蟋蟀的適應能力很強,無論城市還是鄉村,我們都能從聲響中感知到它們的存在,然而,它們見證著我們的生活卻拒絕與我們直接接觸,我常常懷疑它們是陶淵明的另一群子孫。但據說它們的雄性之間也好鬥,看來用道理勸說別人是一回事,用智慧來解脫自己則是另一回事了。蟋蟀當然不夠通達,但它們帶點滑稽意味的歌唱表演卻足以引導我們對人生進行更深入的思考,並藉以填補我們得到某種滿足之後的空虛。

  有人以喜怒憂悲四種情感分別來比附春夏秋冬四時,當然有他們的道理,但我更願意用這幾個詞來形容羅田四季的聲響:熱鬧、清涼、睿智、沉雄,我說羅田冬天的聲響沉雄是因為風。一般說來,山窩子裡的羅田夏天不熱、冬天不冷,或者冷的時間極短,並且絕少颳大風,相對而言,冬天的風還略多略強。有時候它們在街市上的那些堅硬的建築物和橫七豎八的電線上發出嘯叫,顯得那麼蠻橫凌厲,然而一到山上,它們就發不起威來了,只能像老牛那樣,腳步遲緩、呼吸重濁。但遇到晴好的日子,到山間散步、聽松濤卻是個不錯的選擇。通常,當你感覺到周圍草木颯然、寒意襲來、站立不穩時,耳畔也傳來了低沉而持續的廝殺之聲---he-ah---sha---hu-ah--ha,山鳴谷應,彷彿空際有著千軍萬馬。它們如戰士接到號令,潮水一般地湧上來,堅定而沉穩,一浪高過一浪,接著又潮水一般退下去,遁於無形,如釋重負,彷彿剛才的一切根本沒有發生。在這樣迴圈往復、驚心動魄之中,你是領悟到個人力量的微小和掙扎的徒勞,還是超越一時一地的得失恩怨、超越對個人命運的思考而承擔起非凡的人生使命呢?

  與人類社會舞臺上的聲音一樣,大自然的聲音也是一首長歌,它們有四大樂章、成千上萬個聲部、內容無比豐富,不計其數的樂手和歌者投身其中,它們率性而真誠、生命力更加強旺,我們怎麼可以聽而不聞、感而不動呢?羅田的好聲音當然遠遠不止我這裡羅列的幾種,若是你也厭倦了那些舞臺上的故作深情、故作感動、莫名其妙的癲狂,你何不到羅田來,也讓這些聲音沖洗一下你心靈的垃圾與負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