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庫>散文> 佔山為王散文

佔山為王散文

佔山為王散文

  1、

  深山的樹間藏著三間石頭房子,石頭牆縫最後一次抹水泥和白灰是好幾年前的事兒,已經被用舊了。石縫間爬出野菜和小樹,也爬出黑的螞蟻,陰天時,螞蟻排成一條黑線。堂屋的門鼻樑一樣隔著兩邊屋子的窗戶。門總是大開,戴著白帽子的我的姥姥端著簸箕從門裡出來,把屋子裡清掃出來的塵土從院子邊上倒下去,順著煙塵飛揚的方向是一片長滿綠草的山坡,接著是山崖。對面是另一個山崖,崖壁上的石頭站成人的姿態,站成獸的姿態,頭頂著常青的松柏,接著是一個個巨型的腳印,其中一個腳印裡,姥爺正扶著大木犁,揮動長鞭,鞭子落在犁上,黃牛嚇得尾巴都顧不上甩,直往前走。

  姥爺的吆喝聲總是跨過山崖隔出的那條河,撞在院子裡的石頭牆上,一起跨過來的還有羊脖子上的鈴鐺聲,羊們頂著一枚小太陽攀著灌木吃高處的樹葉,一個小男孩,是我的表哥,他正手舉著小羊鍁鏟地壟邊的土坷垃,用力一揮,土坷垃飛到高處掉到懸崖下邊的河裡,羊鍁像舉起的手掌一樣向下。表哥“喂”一聲,向著懸崖叫,接著靜下來,探聽那塊土坷垃是否活著。

  這邊的山崖和那邊的山崖很近,如果能踩住空氣,幾步就能跨過去。兩個老人隔著河岸說話,“喂,吃飯了!”“歐,這就回!”喊出的話馬上就到了,人和牛羊回來卻要好幾個時辰。人走在一條隔幾天不走就會被樹林和野草吃掉的路上,牛羊們有自己的路要走,一路吃吃停停。河是懸崖的腳根,水在大石頭旁邊聚集,是雨水,映著崖壁和牛羊的臉。姥爺把大木犁從肩膀上放下,坐在被水衝得滑溜溜的石頭上,他從口袋裡掏出門時順手在路邊摘下的兩個蘋果,大的給孫子,小的放到自己嘴邊。

  姥爺大口嚼著,說,以後你長大了給爺爺吃蘋果嗎?表哥說,給。姥爺笑了一下,又馬上說,都他媽沒良心,你爸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後來眼瞎了,花光了我的錢,還是死了。姥爺嘆氣。表哥說,我長大了給你吃蘋果!姥爺一下子就有了力氣,吆喝著牛羊說,回家!

  家在半山腰上,只有他們一戶人家,去最近的村子也得走三個時辰。老房頂上的煙囪冒出的煙已經淡了,姥姥在東邊路口已經望了好幾回,依稀聽得見鈴鐺聲,喊起:“二紅,二紅!”林子裡傳來表哥的回應聲。

  姥爺把衣服搭在院子裡的蘋果樹杈上,把旁邊的.收音機開啟,裡邊說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人們堵車,人們打官司,不像這山裡,平時遇見說話的人都難。一老一少圍著石頭桌子吃飯,表哥忽然說,我長大了要娶十個媳婦。十個媳婦?姥爺問?對,十個媳婦,一個做飯,一個洗衣服,一個放牛,一個放羊,剩下的媳婦管著果園子。我去對面山上犁地。我要讓他們跟我一起守著咱們家的山。姥爺把碗筷放下,笑著摸孫子的腦袋。姥姥把空碗摞在一起,放到爐子邊,準備用剩下的熱湯給雞和貓狗弄食。

  2、

  爺爺,我媽為什麼走?他總這樣問。

  姥爺不說話,把土推到一邊,又給石頭們搬了家。他要修出一條路來。

  修路幹什麼?表哥不解。

  娶你的十個媳婦!沒有路,你怎麼走出去,媳婦又怎麼走進來?姥爺給那片山坡理了發,滿地荊棘和灌木躺倒,姥爺把他們拉到邊上,給羊吃。

  表哥非要幫忙,姥爺把大石頭安排好,他把小石頭挨著放下,嘴上說,讓小石頭跟它爺爺在一起。

  我們過節的時候來,看見姥爺和表哥的大工程,父親說找人來修好了。姥爺不讓,推著父親讓他忙自己的事。二舅的墳在山坡上,這一老一少,用一個秋天一個冬天修通了這條路,春天來的時候,姥爺架著牛車,拉著姥姥和表哥去我們家串門。我們都在上學,表哥卻依舊在放羊。

  煤油燈下,姥爺指間的煙霧撐著低矮的房頂,姥姥給表哥縫破了的褲子。姥爺說,二紅得上學。表哥正坐在炕沿上砸核桃吃。姥爺又說,你得去上學,不上學,長大以後怎麼能有出息!

  表哥被架著牛的平車拉到我們村,被送進學校。他喜歡上學,喜歡書上的字。他不停問老師,這是什麼字,哪是什麼字?老師把書丟到一邊,要他回到座位,那些字,明天后天我就會教給你們。

  半夜,他從炕上爬起來,穿襪穿鞋,我父親拉著他問,要去幹嘛。表哥急得發火,他說,羊的鈴鐺老響,他得看看羊圈門有沒有關好,萬一狼進去怎麼辦。母親勸他,放心好了,你爺爺一定能看好你的羊。好說歹說,他重新爬回被窩裡。過幾分鐘,他又重新起來,飛快扒拉開門,跑了。父親一路跟著他跑回去。他的黑影子摸了摸羊圈門,好好關著呢。他叫父親不要出聲,從另一間屋裡的窗戶爬進去,手先後伸進地上擺放的四隻鞋,姥爺手裡的大手筒差一點就砸到他的腦袋。

  姥爺沒穿鞋,鞋底子直接打在表哥的屁股上,他一聲不吭。窗外的樹已經清晰,表哥終於說出他回來的理由,我夢見爺爺的鞋裡有塊石頭,我得揀出來,我怕那塊石頭硌著你。姥爺把鞋放下,穿上。好像要把石頭踩碎一樣跺了跺腳。

  從此以後,表哥總在夜裡逃跑,我父親白天要下地,要上班,晚上還得看著他。後來,姥爺實在受不了,就把他的鋪蓋全都拉回去。有時候,他大老遠自己來,在牆根底下聽課。我們去姥姥家,他在土地上寫了許多字,他站在字中央,拉著我們挨個地問。他已經認識很多字了,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學來的。

  許多次,大人們講起表哥的未來,我父母都建議讓他去城裡打工。表哥一邊放羊一邊採藥,回來把老房子石頭縫裡的野草都拔了,他用石灰把石頭縫刷得白亮。山裡的果樹越來越多,他趕著牛車去遠處的小鎮,在那裡找間房子,讓姥爺在小鎮上賣水果,他和牛車往返在路上。他父親的墳就在路邊看著他來來回回,墳旁的梨熟透了,直往下掉,他說什麼也不去收那裡的梨。

  鄉里的領導來過好幾次,勸他們住進別的村子,鄉里不可能花那麼多錢只為他們一戶人家通電。表哥擺擺手,不去,不去!我要守著咱們的山。

  3、

  表哥找了輛舊腳踏車,做起發電機,掛在樹上的燈終於亮了,姥姥姥爺呵呵地笑,這小子!燈泡從院子移進屋子,一家人看著燈說話。屋子裡亮堂堂的,太亮了,老鼠都不敢出來,貓靠著姥姥的身子閉著眼睛打盹。不幾天,屋裡就多了電視。電視裡蹦跳著外邊世界的人,有漂亮的女人,漂亮女人的眼睛會說話,身影會說話,頭髮也會說話。表哥的眼睛裡亮起一盞燈。

  姥爺已經攢下小筆錢,等表哥過了十七歲,就開始操持給他找媳婦。姥爺把最近的村莊都跑遍了,那些說媒的人全都不收他的錢,沒人願意去那一戶人家住著的山裡。後來,終於有一戶人家收下他的錢,幾天以後,在對面的山崖上喊話,要表哥去見面。

  姑娘坐在屋裡的炕上,長得俊秀,表哥笑著進去,叫喊著出來。姑娘咬了他的手,在門口傻笑著“旺旺”叫,他說她是一條大狗。

  面對姥爺的質問,媒婆理直氣壯,就你們那地方,如果不是這姑娘腦子有問題,人家家裡人還不答應呢。

  表哥再也不讓提找媳婦的事兒,他悶悶地去放羊,他去他父親的墳頭,把爛梨揀起來,扔到很遠的地方。第二年,山坡上拱出了許多的梨樹苗。再過幾年,春天一到,滿山坡閃動著梨花白。

  表哥已經種了許多果樹,他說,再過幾年,他要讓方圓百里都吃上他的水果,他要在山上建個罐頭廠。果子豐收,他想去山下僱人採摘,早上一個人去,晚上一個人回來。人們都去城裡打工,沒人願意來大山裡勞動。他一個人日夜不停地採摘,還是有許多果子被鳥和土地偷了去。

  山下有人來說媒,姑娘在照片上笑得果子一樣甜。媒人說,如果你願意,她就是你的媳婦。他當然願意。他熟悉這座山,他知道哪個山溝裡蛇多,哪棵樹上的櫻桃又大又甜,可是他還不知道姑娘。姑娘說,可以少給彩禮,可以不要房子,但是絕不能住在山上。姑娘已經死過一個丈夫,她有一個弟弟也死了,弟弟臨死前蓋了一排新房子,沒有人住,如果他願意,他就是那房子的主人,那姑娘的丈夫。

  他哭喊著,我不去!我要守著咱們的山。

  姥爺的聲音比他的大,姥爺用那雙磨薄了的鞋底子打他的屁股,姥爺的手發抖,鞋掉在地上,姥爺拿起木棍子,木棍子落在他身上,他咬著牙說,我不去!我要佔山為王。

  姥爺把羊賣了,一群活生生的羊娘羊崽子換回來一墊錢,姥爺拿出來,嶄新的錢,能把人的脖子拉道口子。雞都被燉進鍋裡,雞毛被風吹著,掛在樹稍上。姥爺要搬家,鍋碗瓢盆放滿一車,門已經上鎖,表哥想從窗戶裡跳進去,可是他已經長得太高大,窗戶卡著他的脖子,他好半天才拔出自己的腦袋。

  姥爺的牛車已經走遠了,狗沒出過山,不一會兒返了回來。表哥把高高的蒿草鋪在門口,摟著狗過夜。姥爺回來的時候,看見院子裡石頭架著的一口鐵鍋里正咕嘟著什麼,狗爬在地上啃著野兔的骨架。他對著回來的姥爺說,果樹該打藥了,到處都是蟲子。

  姥爺氣得暈倒,他這才同意去結婚。姑娘喜歡跟她一起摘果子,姑娘陪他一起看對面梯田裡的地。姑娘在山坡上摘下梨,真甜,她說。她吃完梨把核從崖上扔下去,這崖有多深,她問。

  可是姑娘不喜歡在這山裡長住。她想要一出門就能坐上公交車,她想輕輕一擰就能有水流過手掌手背,她喜歡看見人群。表哥去了山下,他變成有媳婦的人。

  老牛架著平車壓在長滿草的山路上,姥姥姥爺回來了,石頭房子的窗戶又亮起煤油燈。

  4、

  表哥能幹,在家裡開起飯店,把新房子裝修得亮堂。他閒不住,飯店裡的事情留給表嫂打理,他自己開著三輪車去山裡的煤窯上班,回家之前,他先去看看石頭房子裡住著的姥姥姥爺,那條狗已經太老了,看見它先是叫,走近了,才晃一晃尾巴。他去看他的果樹,許多果子掉進土裡,他拿著斧頭,想把樹砍斷,卻把斧頭砍進土裡。

  有一天,表嫂哭泣著來,這是他們結婚以後她第一次來。她在姥姥姥爺家門前哭,接著,一群人進來,抬著一塊雪白的布,姥爺呆住不動,門口的老狗把白布叼開,那是一片煤黑和血色,他沒看見孫子的臉,認出了他穿著的衣服和鞋。

  兩個老人,一個倒在地上,一個抖著雙手轉圈圈。那條老狗認出了自己的主人,搖晃著尾巴。

  煤窯的人把錢放在炕沿,新的能割人脖子的錢。

  姥爺說,把他葬在對面山崖上,讓他能看著這座山,看著石頭房子。

  表嫂跑走了,我照著手電一路跟隨。她下了山,順著河流往前走,她跳過大大小小的石頭,一路小跑,在對著崖上有梨樹的地方停下,她要走我手裡的手電,在河裡的沙地上找到一棵梨樹苗,那棵樹正是她婚前扔下的梨核長成的。她仰起頭看著崖上的梨樹嗡嗡嬰嬰地哭。

  表哥就要葬在梨樹對著的田地裡,她抹乾眼淚,爬上山看錶哥入土。

  大紅的棺材路過石頭房子,縫隙裡的草和螞蟻都停駐不動,路過空了的羊圈,羊的氣味也停駐不動,接著路過果園。山上的路不好走,人們抬著表哥,嘴裡喊著“二紅,二紅!”地裡的麥子已經熟了,金黃金黃的,麥芒尖利,在天黑不久之後,把天扎出了月亮和星星。

  不知道什麼封住了人們的嘴,封住了哭聲,只有土“沙沙”落在棺材上的聲音。

  姥爺沒有去送葬,他坐在石凳上說,說,你快去看看吧,二紅在河裡喊“我要守著咱們的山!”。

  我走到山頭上,就聽見河裡水流澎湃的聲音,像是有巨浪在河裡翻滾。我抬頭看見,天上的月亮正坐在樹尖上。這樣的事情我小的時候聽說過,在我們看上去晴朗的夜裡,上流下起大雨,雨水聚集,湧進河道里,水潮有時會漲起幾房高。

  表嫂蹲下身去,她的褲子上全是血。

  對面的墳墓安靜,河流裡彷彿擁擠著一萬棵梨樹苗的聲音,它們吶喊著:我要佔山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