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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散文隨筆

三毛散文隨筆

  愛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那麼辛酸那麼苦痛,只要還能握住它,到死還是不肯放棄,到死也是甘心。——三毛

  經典散文:夢裡夢外

  我不很明白,為什麼特別是在現在,在窗簾已經垂下,而門已緊緊閂好的深夜,會想再去記述一個已經逝去的夢。

  也問過自己,此刻海潮迴響,樹枝拍窗,大風淒厲刮過天空,遠處野狗嗥月,屋內鐘聲滴答。這些,又一些夜的聲音應該是睡眠中的事情,而我,為什麼卻這樣的清醒著在聆聽,在等待著一些白日不會來的什麼。

  便是在這微寒的夜,我又披著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搖椅上,對著一盞孤燈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個夢來了,而我醒著,醒在漆黑的夜裡。這不是唯一糾纏了我好多年的夢,可是我想寫下來的,在今夜卻只有這一個呢。

  我彷彿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曠的大廈裡,我一在那兒,驚惶的感覺便無可名狀的淹了上來,沒有什麼東西害我,可是那無邊無際的懼怕,卻是滲透到皮膚裡,幾乎徹骨。我並不是一個人,四周圍著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親人,知道他們愛我,我卻仍是說不出的不安,我感覺到他們,可是看不清誰是誰,其中沒有荷西,因為沒有他在的感覺。

  好似不能與四周的人交談,我們沒有語言,我們只是彼此緊靠著,等著那最後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們在無名的恐懼裡等著別離。我抬頭看,看見半空中懸空掛著一個擴音器,我看見它,便有另一個思想像密碼似的傳達過來——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沒有聽見聲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靜的,這份死寂更使我驚醒。

  沒有人推我,我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著向前走。——前面是空的。

  我怕極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來,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張望著,尋找繞著我的親人。發覺他們卻是如影子似的向後退,飄著在遠離,慢慢的飄著。

  那時我更張惶失措了,我一直在問著那巨大無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的機票呢,我的錢呢?要去什麼地方,要去什麼地方嘛!

  親人已經遠了,他們的臉是平平的一片,沒有五官,一片片白鎊鎊的臉。

  有聲音悄悄的對我說,不是聲音,又是一陣密碼似的思想傳過來——走的只有你。

  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覺著冷,空氣稀薄起來了,鎊鎊的濃霧也來了,我喊不出來,可是我是在無聲的喊——不要!不要!

  然後霧消失不見了,我突然面對著一個銀灰色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是一個弧形的洞,總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進去。

  接著,我發覺自己孤伶伶的在一個火車站的門口,一眨眼,我已進去了,站在月臺上,那兒掛著明顯的阿拉伯字——六號。

  那是一個歐洲式的老車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鐵軌,隔著我的月臺,又有月臺,火車在進站,有人上車下車。

  在我的身邊,是三個穿著草綠色制服的兵,肩上綴著長長的小紅牌子。其中有一個在抽菸,我一看他們,他們便停止了交談,專注的望著我,彼此靜靜的對峙著。

  又是覺著冷,沒有行李,不知要去哪裡,也不知置身何處。

  視線裡是個熱鬧的車站,可是總也聽不見聲音。又是那股抑鬱的力量壓了上來,要我上車去,我非常怕,順從的踏上了停著的列車,一點也不敢掙扎。

  ——時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驚駭的從高處看見自己,掛在火車踏板的把手上,穿著一件白衣服,藍長褲,頭髮亂飛著,好似在找什麼人。我甚而與另一個自己對望著,看進了自己的眼睛裡去。

  接著我又跌回到軀體裡,那時,火車也慢慢的開動了。

  我看見一個紅衣女子向我跑過來,她一直向我揮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來——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聲嘶力竭了,她卻像是聽不見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車將我載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來,仍是期望這個沒有見過的女子能救我。

  這時,她卻清清楚楚的對我講了一句中文。

  她聽不見我,我卻清晰的聽見了她,講的是中文。整個情景中,只聽見過她清脆的聲音,明明是中文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

  風吹得緊了,我飄浮起來,我緊緊的抱住車廂外的扶手,從玻璃窗裡望去,那三個兵指著我在笑。

  他們臉上笑得那麼厲害,可是又聽不見聲音。

  接著我被快速的帶進了一個幽暗的隧道,我還掛在車廂外飄著,我便醒了過來。

  是的,我記得第一次這個噩夢來的時候,我尚在丹娜麗芙島,醒來我躺在黑暗中,在徹骨的空虛及恐懼裡汗出如雨。

  以後這個夢便常常回來,它常來叫我去看那個弧形的銀灰色的洞,常來逼我上火車,走的時候,總是同樣的紅衣女子在含笑揮手。

  夢,不停的來糾纏著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去年,我在拉芭瑪島,這個夢來得更緊急,交雜著其它更兇惡的資訊。

  夜復一夜,我跌落在同樣的夢裡不得脫身。在同時,又有其它的碎片的夢擠了進來。

  有一次,夢告訴我:要送我兩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禍臨頭了。

  然後,一個陽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我們死了,不是在夢中。

  我的朋友,在夜這麼黑,風如此緊的深夜,我為什麼對你說起上面的事情來呢?

  我但願你永遠也不知道,一顆心被劇烈的悲苦所蹂躪時是什麼樣的情形,也但願天下人永遠不要懂得,血雨似的淚水又是什麼樣的滋味。

  我為什麼又提起這些事情了呢,還是讓我換一個題材,告訴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結果是回到了我的故鄉去,夢走了,我回臺灣。春天,我去了東南亞,香港,又繞回到臺灣。

  然後,有一天,時間到了,我在桃園機場,再度離開家人,開始另一段長長的旅程。

  快要登機的時候,父親不放心的又叮嚀了我一句:確定自己帶的現款沒有超過規定嗎?你的錢太雜了,又是馬克,又是西幣,又是美金和港紙。

  我坐在親人圍繞的椅子上開始再數一遍我的錢,然後將它們捲成一卷,胡亂塞在裙子口袋裡去。

  就在那個時候,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滲了上來,悄悄的帶我回到了那個夢魘裡去。有什麼東西,細細涼涼的爬上了我的皮膚。

  我開始怕了起來,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進了出境室,甚而沒有回頭。我怕看見親人面貌模糊,因為我已被夢捉了過去,是真真實實的踏進夢裡去了。夢裡他們的臉沒有五官。

  我進去了,在裡面的候機室裡喝著檸檬茶,我又清醒了,什麼也不再感覺。

  然後長長的通道來了,然後別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個人在大步的走著,只有我一個人,因為別人是不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覺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覺,一霎間夢與現實的聯想而引起的回憶而已,哪有什麼夢境成真的事情呢?

  過了幾天,我在香港上機,飛過昆明的上空,飛過千山萬水,迎著朝陽,瑞士在等著我,正如我去時一樣。日內瓦是法語區,洛桑也是。

  以往我總是走蘇黎世那一站,同樣的國家,因為它是德語區,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一個人旅行,這次卻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顧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練的開著車子,從機場載著我向洛桑的城內開去。

  當洛桑的火車站在黎明微寒的陽光下,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卻是迷惑得幾乎連驚駭也不會了——這個地方我來過的,那個夢中的車站啊!

  我怎麼了,是不是死了?不然為什麼這個車站跑了出來,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環視著車中的人,女友談笑風生,對著街景指指點點。

  我又回頭去看車站,它沒有消失,仍是在那兒站著。

  那麼我不是做夢了,我摸摸椅墊,冷冷滑滑的,開著車窗,空氣中有寧靜的花香飄進來。這不是在夢中。

  我幾乎忍不住想問問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車站的六號月臺由大門進去,下樓梯,左轉經過通道,再左轉上樓梯,便是那兒?是不是入口處正面有一個小小的書報攤?是不是月臺上掛著阿拉伯字?是不是賣票的視窗在右邊,詢問臺在左邊?還有一個換錢幣的地方也在那兒,是不是?

  我結果什麼也沒有說,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裡,我很快地去躺了下來。

  這樣的故事,在長途旅行後跟人講出來,別人一定當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會有的想象吧。

  幾天後,我去了義大利。

  當我從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時,仍是難忘那個車站的事情。

  當女友告訴我,我們要去車站接幾個朋友時,我遲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證一些事情,在我印證之前,其實已很瞭然了。因為那不是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個車站,雖然今生第一次醒著進去,可是夢中所見,都得到了解釋,是它,不會再有二個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確定了這件事。

  我的朋友,為什麼我說著說著又回到夢裡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維也納,我坐飛機去奧國,行程裡沒有坐火車的安排,那麼你為什麼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節火車吧!沒有,我的計劃裡沒有火車呢。

  在瑞士法語區,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沒有相識的人,可是在德語區,卻有好幾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對於別的人,我並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卻是如同我的親人似的。既然已在瑞士了,總忍不住想與她通一次電話。

  電話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歲的女兒聽說是我,便尖叫了起來:“快來,媽媽,是Echo,真的,在洛桑。”拉赫搶過話筒來,不知又對誰在喚:“是Echo,回來了,你去聽分機。”

  “一定要來住,不讓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電話中急促的說。

  “下一站是去維也納哥哥處呢!不來了,電話裡講講就好!”我慢慢的說。

  “不行!不看見你不放心,要來。”她堅持著。我在這邊沉默不語。

  “你說,什麼時候來,這星期六好嗎?”

  “真的只想講講電話,不見面比較好。”

  達尼埃也在這兒,叫他跟你講。”

  我並不知道達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們迦納利群島上鄰居的孩子,回瑞士來唸書已有兩年了。他現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吔——”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傳過來,我的胃馬上閃電似的絞痛起來了。

  “達尼埃——”我幾乎哽咽不能言語。

  “來嘛!”他輕輕的說。

  “好!”

  “不要哭,Echo,我們去接你,答應了?”“答應了。”

  “德萊沙現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電話,你們見見面。”又問我。

  “不要,不想見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來,烏蘇拉和米克爾我去通知,還有希伯爾,都來這兒等你。”

  “不要!真的,達尼埃,體恤我一點,不想見人,不想說話,拜託你!”

  “星期六來好不好?再來電話,聽清楚了,我們來接。”“好!再見!”

  “喂!”

  “什麼?”

  “安德列阿說,先在電話裡擁抱你,歡迎你回來。”“好,我也一樣,跟他說,還有奧托。”

  “不能賴哦!一定來的哦!”

  “好,再見!”

  結束通話了電話,告訴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幾日。“你堂哥不是在維也納等嗎?要不要打電話通知改期?”女友細心的問。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臺北時太忙太亂了,沒有寫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這樣的事情。準備自己到了維也納才拉了箱子去哥哥家按鈴呢!十三年未見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麼去哀庭根?”女友問。

  “他們開車來接。”

  “一來一回要六小時呢,天氣又不太好。”

  “他們自己要來嘛!”我說。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車去好羅!到巴塞爾,他們去那邊接只要十五分鐘。”

  “火車嗎?”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個鐘頭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煩人家開車。”女友又俐落的說。

  “他們要開車來呢!說——好幾年沒來洛桑了,也算一趟遠足。”

  ——我不要火車。

  “火車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勸我。“也好!”遲遲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別人遠路開車來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邊是體恤我,我也當體恤她才是。再說,那幾天總又下著毛毛雨。“這麼樣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車去,上了車你便打電話過去那邊,叫他們去巴塞爾等我,跟歌妮講,她懂法文。”我說。

  ——可是我實在不要去上火車,我怕那個夢的重演。

  要離開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著一杯熱茶,把臉對著杯口,讓熱氣霧騰騰的漫在臉上。

  女友下樓來,又像對我說,又似自言自語:“你!今天就穿這身紅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夢來,怔怔地望著她出神。

  午間四點那班車實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對我喊著:“快!你先去,六號月臺。”

  我知道是那裡,我知道怎麼去,這不過是另外一次上車,重複過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衝上車,丟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車踏板邊去,這時我的女友也朝我飛奔而來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遞上票來。這時,火車已緩緩的開動了。

  我掛在車廂外,定定的望著那襲灰色車站中鮮明的紅衣——夢中的人,原來是她。

  風來了,速度來了,夢也來了。

  女友跟著車子跑了幾步,然後站定了,在那兒揮手又揮手。

  這時,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話:“再見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這句話,一旦她說了出來,仍是驚悸。

  心裡一陣哀愁漫了出來,喉間什麼東西升上來卡住了。

  難道人間一切悲歡離合,生死興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數嗎?

  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後一次聽中文,以後大概不會再說什麼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見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夢中去,你能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這不過又是一次心靈與心靈投契和感應,才令我的女友說出夢中對我的叮嚀來。事實上這只是巧合罷了,與那個去年大西洋小島上的夢又有什麼真的關連呢?

  車廂內很安靜,我選的位子靠在右邊單人座,過道左邊坐著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人,後面幾排有一個穿風衣的男人閉著眼睛在養神。便再沒有什麼人了。

  查票員來了,我順口問他:“請問去巴塞爾要多久?”“兩小時三十三分。”他用法語回答我。

  “我不說法語呢!”我說的卻是一句法語。

  “兩小時三十三分。”他仍然固執地再重複了一遍法語。

  我拿出唯一帶著的一本中文書來看。火車飛馳,什麼都被拋在身後了。

  山河歲月,綿綿的來,匆匆的去。什麼?什麼人在趕路?不會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夢裡,已被指定是這一條了,我只是順著路在帶著我遠去罷了。

  列車停了一站又一站,左邊那對夫婦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有人上車,有人下車,好似只有我,是駛向終站唯一的乘客。

  身後有幾個人走過來,大聲的說笑著,他們經過我的身邊,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夢幻中的三個兵,正目光灼灼的看著我,草綠色的制服,肩上綴著小紅牌子。

  看我眼熟嗎?其實我們早已見過面了。

  我對他們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懷好意的笑著。心裡卻浮上了一種奇異虛空的感覺來。

  窗外流過一片陌生的風景,這裡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還有湖水的故鄉。大地掙扎的景象在這兒是看不見的,我反倒覺得陌生起來。

  難道在我的一生裡,熟悉過怎麼樣的風景嗎?沒有,其實什麼也沒有熟悉過,因為在這勞勞塵夢裡,一向行色匆匆。我怔怔的望著窗外,一任鐵軌將我帶到天邊。

  洛桑是一個重要的起站,從那兒開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個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永遠一個人了。我是那麼的疲倦,但願永遠睡下去不再醒來。

  車廂內是空寂無人了,我貼在玻璃窗上看雨絲,眼睛睜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麼人又在向我傳達著夢中的密碼,有思想嘆息似的傳進我的心裡,有什麼人在對我悄悄耳語,那麼細微,那麼緩慢的在對我說——苦海無邊……我聽得那麼真切,再要聽,已沒有聲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裡輕輕的回答著,那麼小心翼翼的私語著,你好在交換著一個不是屬於這個塵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這一明白過來,結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頓時化作漫天杏花煙雨,寂寂、靜靜、茫茫地落了下來。

  然而,春寒依舊料峭啊!

  我的淚,什麼時候竟悄悄的流了滿臉。

  懂了,也醒了。

  醒來,我正坐在夢中的火車上,那節早已踏上了的火車。

  《簡單》--三毛

  柳芒許多時候,我們早已不去回想,

  當每一個人來到地球上時,

  只是一個赤裸的嬰兒,

  除了軀體和靈魂,

  上蒼沒有讓人類帶來什麼身外之物。

  等到有一天,人去了,

  去的仍是來的樣子,空空如也。

  這只是樣子而已。

  事實上,死去的人。

  在世上總也留下了一些東西,

  有形的,無形的,

  充斥著這本來已是擁擠的空間。

  曾幾何時,我們不再是嬰兒,

  那份記憶也遙遠得如同前生。

  回首看一看,

  我們普普通通的活了半生,

  周圍已引出了多少牽絆,

  伸手所及,

  又有多少帶不去的

  東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缺了它們,日子便不完整。

  許多人說,身體形式都不重要,

  境由心造,一念之間可以一花一世界,

  一沙一天堂。

  這是不錯的,

  可是在我們那麼複雜擁擠的環境裡,

  你的心靈看見過花嗎?

  只一朵,你看見過嗎?

  我問你的,只是一朵簡單的非洲菊,

  你看見過嗎?我甚而不問你玫瑰。

  不了,我們不再談沙和花朵,

  簡單的東西是最不易看見的,

  那麼我們只看看複雜的吧!

  唉,連這個,我也不想提筆寫了。

  在這樣的時代裡,

  人們崇拜神童,

  沒有童年的兒童,

  才進得了那窄門。

  人類往往少年老成,

  青年迷茫,

  中年喜歡將別人的成就與自己相比較,

  因而覺得受挫,

  好不容易活到老年仍是

  一個沒有成長的笨孩子。

  我們一直粗糙的活著,

  而人的一生,便也這樣過去了。

  我們一生複雜,一生追求,

  總覺得幸福的遙不可企及。

  不知那朵花啊,

  那粒小小的沙子,

  便在你的窗臺上。你那麼無事忙,

  當然看不見了。

  對於複雜的生活,

  人們怨天怨地,

  卻不肯簡化。

  心為形役也是自然,

  哪一種形又使人的

  心被役得更自由呢?

  我們不肯放棄,

  我們忙了自己,還去忙別人。

  過分的關心,便是多管閒事,

  當別人拒絕我們的時候,

  我們受了傷害,

  卻不知這份沒趣,

  實在是自找的。

  對於這樣的生活,

  我們往往找到一個美麗的代名詞,

  叫做“深刻”。簡單的人,

  社會也有一個形容詞,

  說他們是笨的。

  一切單純的東西,

  都成了不好的。

  恰好我又遠離了家國。

  到大西洋的海島上

  來過一個笨人的日子,

  就如過去許

  多年的日子一樣。

  在這兒,沒有大魚大肉,

  沒有爭名奪利,

  沒有過分的情,

  沒有載不動的愁,

  沒有口舌是非,

  更沒有解不開的結。

  也許有其他的笨人,

  比我笨得複雜的,

  會說:你是幸運的,

  不是每個人都有

  一片大西洋的島嶼。

  唉,你要來嗎?

  你忘了自己窗臺上的那朵花了。

  怎麼老是看不見呢?

  你不帶花來,

  這兒仍是什麼也沒有的。

  你又何必來?

  你的花不在這裡,

  你的窗,在你心裡,

  不在大西洋啊!

  一個生命,

  不止是有了太陽、

  空氣、水便能安然的生存,

  那只是最基本的。

  求生的慾望其實單純,

  可是我們是人類,

  是一種貪得無厭的生物,

  在解決了飢餓之後,

  我們要求進步,

  有了進步之後,

  要求更進步,

  有了物質的享受之後,

  又要求精神的提升,

  我們追求幸福、

  快樂、和諧、富有、健康,

  甚而永生。

  最初的人類如同地球上

  漫遊野地的其他動物,

  在大自然的環境裡辛苦掙扎,

  只求存活。

  而後因為自然現象的發展,

  使他們組成了部落,

  成立了家庭。多少萬年之後,

  國與國之間劃清了界限,

  民與民之間,

  忘了彼此都只不過是人類。

  鄰居和自己之間,

  築起了高牆,

  我們居住在他人看

  不見的屋頂和牆內,

  才感到安全自在。

  人又耐不住寂寞,

  不可能離群索居,

  於是我們需要社會,

  需要其他的人和物

  來建立自己的生命。

  我們不肯節制,不懂收斂,

  氾濫情感,複雜生活起居。

  到頭來,“成功”

  只是“擁有”的代名詞。

  我們變得沉重,

  因為擔負得太多,不敢放下。

  當嬰兒離開母體時,

  象徵著一個軀體的成熟。

  可是嬰兒不知道,

  他因著脫離了溫暖潮溼

  的子宮覺得懼怕,

  接著在哭。人與人的分離,

  是自然現象,可是我們不願。

  我們由人而來,

  便喜歡再回到人群裡去。

  明知生是個體,死是個體,

  但是我們不肯探索自己本身的價值,

  我們過分看重他人在自己生命裡的參與。

  於是,孤獨不再美好,

  失去了他人,我們惶惑不安。

  其實,這也是自然。

  於是,人類順其自然的受捆綁,

  衣食住行永無寧日的複雜,

  人際關係日復一日的糾纏,

  頭腦越變越大,四肢越來越退化,

  健康喪失,心靈蒙塵。

  快樂,只是國王的新衣,

  只有聰明的人才看得見。

  童話裡,不是每個人

  都看見了那件新衣,

  只除了一個說真話的小孩子。

  我們不再懷念稻米單純的豐美,

  也不認識蔬菜的清香。

  我們不知四肢是用來活動的,

  也不明白,穿衣服只是使

  我們免於受凍。靈魂,

  在這一切的拘束下,

  不再明淨。感官,

  退化到只有五種。

  如果有一個人,

  能夠感應到其他的人

  已經麻木的自然現象,

  其他的人不但不信,

  而且好笑。

  每一個人都說,

  在這個時代裡,

  我們不再自然。

  每一個人又說,

  我們要求的

  只是那一點心靈的舒服,

  對於生命,要求的並不高。

  這是,我們同時想摘星。

  我們不肯舍下那麼重的負擔,

  那麼多柔軟又堅韌的網,

  卻抱怨人生的勞苦愁煩。

  不知自己便是住在一顆星球上,

  為何看不見它的光芒呢?

  這裡,對於一個簡單的笨人,

  是合適的。對不簡單的笨人,

  就不好了。

  我只是返璞歸真,

  感到的,也只是早晨

  醒來時沒有那麼深的計算和迷茫。

  我不吃油膩的東西,

  我不過飽,這使我的身體清潔。

  我不做不可及的夢,

  這使我的睡眠安恬。

  我不穿高跟鞋折磨我的腳,

  這使我的步子更加悠閒安穩。

  我不跟潮流走,

  這使我的衣服永遠長新,

  我不恥於活動四肢,

  這使我健康敏捷。

  我避開無事時過分熱絡的友誼,

  這使我少些負擔和承諾。

  我不多說無謂的閒言,

  這使我覺得清暢。

  我儘可能不去緬懷往事,

  因為來時的路不可能回頭。

  我當心的去愛別人,

  因為比較不會氾濫。

  我愛哭的時候便哭,

  想笑的時候便笑,

  只要這一切出於自然。

  我不求深刻,只求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