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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雜文《我怎樣寫《大明湖》》

老舍雜文《我怎樣寫《大明湖》》

  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原名舒慶春,另有筆名青、鴻來、非我等,字舍予。中國現代小說家、著名作家,傑出的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

  我怎樣寫《大明湖》

  在上海把《小坡的生日》交出,就跑回北平;住了三四個月;什麼也沒寫。

  被約到濟南去教書。到校後,忙著預備功課,也沒工夫寫什麼。可是我每走在街上,看見西門與南門的炮眼,我便自然的想起“五三”慘案;我開始打聽關於這件事的詳情;不是那些報紙登載過的大事,而是實際上的屠殺與恐怖的情形。有好多人能供給我材料,有的人還儲存著許多像片,也借給我看。半年以後,濟南既被走熟,而“五三”的情形也知道了個大,我就想寫《大明湖》了。

  《大明湖》裡沒有一句幽默的話,因為想著“五三”。可是“五三”並不是正題,而是個副筆。設若全書都是描寫那次的屠殺,我便不易把別的事項插進去了,而我深怕筆力與材料都不夠寫那麼硬的東西。我需要個別的故事,而把戰爭與流血到相當的時機加進去,既不幹枯,又顯著越寫越火熾。我很費了些時間去安置那些人物與事實:前半的本身已象個故事,而這故事裡已暗示出濟南的危險。後半還繼續寫故事,可是遇上了“五三”,故事與這慘案一同緊張起來。在形式上,這本書有些可取的地方。

  故事的'進展還是以愛情為聯絡,這裡所謂愛情可並不是三角戀愛那一套。痛快著一點來說,我寫的是性慾問題。在女子方面,重要的人物是很窮的母女兩個。母親受著性慾與窮困的兩重壓迫,而扔下了女兒不再管。她交結過好幾個男人,全沒有所謂浪漫故事中的追求與迷戀,而是直截了當的講肉與錢的獲得。讀書的青年男女好說自己如何苦悶,如何因失戀而想自殺,好像別人都沒有這種問題,而只有他們自己的委屈很值錢似的。所以我故意的提出幾個窮男女,說說他們的苦處與需求。在她所交結的幾個男人中,有一個是非常精明而有思想的人。他雖不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可是由他口中說出許多現在應當用××畫出來的話語。這個女的最後跳了大明湖。她的女兒呢,沒有人保護著,而且沒有一個錢,也就走上她母親所走的路——在《櫻海集》所載的《月牙兒》便是這件事的變形。可是在《大明湖》裡,這個孤苦的女兒到了也要跳湖的時候,被人救出而結了婚。救她的人是兄弟三個,老大老二是對雙生的弟兄,也就是故事中的男主角。

  在這一對男主角身上,愛情的穿插沒有多少重要,主要的是在描寫他倆的心理上的變動。他們是雙生子,長得一樣,而且極相愛,可是他們的性格極不相同。他們想盡方法去彼此明白與諒解,可是不能隨心如意;他們到底有個自己,這個自己不會因愛心與努力而溶解在另一個自己裡。他倆在外表上是一模一樣,而在內心上是背道而馳。老大表現著理智的能力,老二表現著感情的熱烈。一冷一熱,而又不肯公然衝突。這象徵著“學問呢,還是革命呢?”的不易決定。老大是理智的,可是被疾病徵服的時候,在夢裡似的與那個孤女發生了關係,結果非要她不可——大團圓。

  可是這個大團圓是個悲劇的——假如這句話可以說得通——“五三”事件發生了,老三被殺。剩下老大老二,一個用腦,一個用心,領略著國破家亡的滋味。

  由這點簡要的述說可以看出來《大明湖》裡實在包含著許多問題,在思想上似乎是有些進步。可是我並不滿意這本作品,因為文字太老實。前面說過了:此書中沒有一句幽默的話,而文字極其平淡無奇,念著很容易使人打盹兒。我是個爽快的人,當說起笑話來,我的想象便能充分的活動,隨筆所至自自然然的就有趣味。教我哭喪著臉講嚴重的問題與事件,我的心沉下去,我的話也不來了!

  在暑假後把它寫成,交給張西山兄看了一遍,還是寄給《小說月報》。因為剛登完了《小坡的生日》,所以西諦兄說留到過了年再登吧。過了年,稿子交到印工手裡去,“一二八”的火把它燒成了灰。沒留副稿。我向來不留副稿。想好就寫,寫完一大段,看看,如要不得,便扯了另寫;如能要,便只略修改幾個字,不作更大的更動。所以我的稿子多數是寫得很清楚。我僱不起書記給另鈔一遍,也不願旁人代寫。稿子既須自己寫,所以無論故事多麼長,總是全篇寫完才敢寄出去,沒膽子寫一點發表一點。全篇寄出去,所以要燒也就都燒完;好在還痛快!

  有好幾位朋友勸我再寫《大明湖》,我打不起精神來。創作的那點快樂不能在默寫中找到。再說呢,我實在不甚滿意它,何必再寫。況且現在寫出,必須用許多××與……,更犯不著了。

  到濟南後,自己印了稿紙,張大格大,一張可寫九百多字。用新稿紙寫的第一部小說就遭了火劫,總算走“紅”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