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海的悲劇審美
《老人與海》是海明威創作上的巔峰,就整體而言,則堪稱一部象徵主義的作品。
一、美的根源
美與藝術, 特別是悲劇的結合, 賦予美學以新層次的內涵。當現代文明不斷演化發展, 社會各階層的矛盾衝突凸顯出來的時候, 和諧不再是美的唯一概念, 人們不再滿足於平衡、對稱、靜謐, 而是把目光投向內心的痛苦和衝突, 與外部世界的抗爭。他們渴望看到靈與肉的衝撞, 現實與理想的廝殺, 並享受由之帶來的心靈激盪和強烈震撼。美的根源是什麼, 赫拉克利特強調美就是對立面的鬥爭, 這一藝術理論與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的劇作是一致的。悲劇最早來自於酒神狄奧尼索斯崇拜的祭祀活動, 而酒神崇拜涉及到生命週而復始的迴圈: 出生, 死亡, 再生。這本身就是人類渴求生存, 抗拒死亡的意志表現, 是人類對於生存狀態的抗爭, 表達了對於自身文化的價值肯定和終極關懷。悲劇的本質是矛盾衝突, 沒有了矛盾衝突,悲劇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古希臘悲劇通常表現的是一種抗爭, 如普羅米修斯對神旨的違逆、俄狄浦斯對
命運的抗爭、美狄亞對丈夫的報復。在古希臘的文化中, “神”象徵著宇宙的意志和自然的意志, 是不可戰勝的, 人和世界、自然的分裂對立就表現在人和神無窮的鬥爭中。由此, 古希臘人的悲劇意識產生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 普羅米修斯違背神的意願, 為人類偷取火種, 因而受到懲罰, 被釘在高加索山上。但失敗沒有讓他屈服, 反而激起了他對宙斯的更大的恐懼和更大的仇視。宙斯是他的苦難的原因, 他在反抗宙斯的制權力中表現了自己的力量, 表現了自己的英雄精神。他的鬥爭是崇高的, 他的悲劇得到人們的同情和憐憫。同樣的, 海明威筆下的老人同魚之間的鬥爭, 也是老人與年老的命運, 註定的失敗之間的鬥爭。《老人與海》一開始, 主人公聖地亞哥便以悲劇中的英雄主義的形象展現在讀者面前。“他是個獨自在灣流裡一隻小船上打魚的老頭兒”。他不僅“孤獨”, 而且“背運”, “他到那兒一連八十四天, 一條魚也沒有釣到。”老人“消瘦而憔悴”的形象令讀者不由自主地生髮同情和憐憫之情。第八十五天, 他決定“駛向遠方”, “趕到誰也沒到過的地方”, “到世界上沒人去過的地方”去釣大魚。經過三天兩夜的惡戰, 老人最終用超常的智慧和勇氣毅力戰勝了大馬林魚。然而不幸的是, 在返程中他遭到了鯊魚的襲擊。故事最終以失敗告終: 筋疲力盡的老人拖著殘剩的大魚骨架返回家鄉的港岸。無論是聖地亞哥還是大馬林魚, 都無法逃脫自己的命運, 令人嗟噓感嘆。鯊魚是神的意志的代表。在浩渺無垠的大海上, 老人與鯊魚的較量是耐力和毅力的較量, 也是和命運的鬥爭。儘管孤身一人、年邁體弱, 但他仍決心戰鬥到底。聖地亞哥在逆境
中始終樂觀、堅定, 對未來充滿自信和希望。超越了自己之後, 他不再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而是英雄的化身, 成為海明威“重壓下的優雅”的模範詮釋。
悲劇人物的悲劇性在於他反抗的是命運之手操縱的看不見的力量, 這種力量往往更為強大, 超出他的能力。明知是不可戰勝的`, 還要一往直前, 義無反顧, 這是悲劇主人公的可歌可泣之處, 也是悲劇美的來源。這種精神上的勝利和戰鬥的過程遠遠超越了結果, 是永恆的人類精神的對映。正是在這種與主宰著整
個人類的力量的鬥爭中, 人的主體性的力量才被髮揮到了極致, 人們才在悲劇人物的身上發現了自己所蘊藏的全部能量。悲劇人物的偉大行為為生命賦予了新的含義: 生存的意義不是簡單的生活, 而是為了反抗, 為了生存的意志和尊嚴。
二、審美心理
古希臘悲劇遵循的審美心理過程是: 痛感→快感→美感。“在古希臘悲劇審美中, 痛感是指悲劇事件和行為在衝擊人們的視覺和聽覺感官的時候, 在生理上給人們造成的一種不適、難受和疼痛感; 快感是指悲劇事件和行為對人們的審美期待的阻礙和壓抑, 但又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人們的慾望, 實現了個體生命力的舒展所獲得的滿足感; 美感則是指悲劇事件和行為喚起了人類思維和情感, 使情緒得到緩和, 肯定了人的本質力量, 從而產生的滿足感。”悲劇總是發人深省、令人記憶深刻。因為這種由痛感到快感再到美感的過程, 實際是從生理到心理、從動物性到人性的二元轉化過程。人們由生理上的疼痛轉為開始釋放內心的壓抑, 進而萌生了藝術的審美享受。美狄亞背叛祖國, 殺死自己的哥哥與伊阿宋結婚生子, 然而伊阿宋卻背信棄義, 拋棄了妻子, 甚至還要把她趕走。美狄亞在對盟誓的懷疑和對丈夫的絕望中展開了一系列的報復行動, 她將塗有毒藥的衣冠送給伊阿宋的新娘致使其慘死, 並親手殺死自己的兩個兒子, 都直接導致了古希臘悲劇審美中的痛感的萌生。欣賞悲劇藝術, 人們在恐懼的同時, 更會感到悲傷、憐憫, 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和刺激。時而痛哭, 時而流淚, 有著強烈的痛感。悲劇藝術的感染力強烈地刺激著我們的感官, 它來自於痛並快樂的衝擊, 悲傷之後的頓悟和重獲新生的愉悅。在有限的人力與無限的自然力之間的鬥爭中, 主人公聖地亞哥表現出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英雄氣概和對於毀滅和失敗的超越。正如老人自己所說的: “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 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老人與鯊魚的搏鬥是艱難的, 多回合的。“他又搏鬥了, 而這一回他明白搏鬥也是徒勞。它們是成
群襲來的, 朝那魚直撲⋯⋯”“他朝它們頭打下去, 聽到上下顎啪地咬住的聲音, 還有它們在船底下咬住了魚使船搖晃的聲音。他看不清目標, 只能感覺到, 聽到, 就不顧死活地揮棍打去, 他感到什麼東西攫住了棍子, 它就此丟了。”海明威詩化的語言把血腥殘酷的搏鬥刻畫得淋漓盡致。我們為老人的命運憂慮, 心情也隨之跌宕起伏。這些毀滅性的悲劇事件和行為讓我們產生痛感之後, 隨即產生快感。在這種體驗中, 人受到壓抑和阻礙的一面找到了出口。藉助這種藝術形式, 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情感得以抒發,人性的“惡”得到了合法的彰顯, 動物性的個體生命力得到了自由展現。而後, 快感所表現出來的情緒得到宣洩, 逐漸緩和, 而人的本質力量得到了肯定並開始擴張。之前的壓抑和阻礙使我們的想象與情感洗滌和淨化, 把自己等同於悲劇人物, 從而最終實現了悲劇審美的美感。
悲劇衝突的結局走向了敵對雙方的失敗和毀滅。我們也不難發現, 正是這種正義力量與敵對勢力的抗爭, 抗爭演化的具體形態———行動和對抗主體的最終毀滅構成了悲劇哲學的主要內容。悲劇透過表現受難與痛苦、鬥爭與拼搏, 展現了人類社會中最重要的、最嚴肅的一面。對待痛苦和死亡, 悲劇主體永遠是挺
直身軀, 勇敢抗爭。死亡, 是肉體力量的失敗, 卻並不意味著精神力量的失敗。衝突雙方力量對比越是懸殊, 主體的抗爭越是艱難, 我們從中體會到的人的精神便越是強大。從普羅米修斯到俄狄浦斯王到美狄亞, 他們的悲劇展現的是人與神, 與命運的衝突。悲劇呈現出對人的摧毀, 但更表現出無法摧毀的人的偉大崇高。這時, 美的毀滅其本身不是美, 而是悲。悲的藝術形式表達了對毀滅的惋惜; 表現了對美的讚美和憧憬。
三、審美意境
悲劇是文學領域中最高的審美形式。它把我們日常經驗的現實世界帶到偉大行動和深刻激情的理想世界, 消除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的無聊乏味。悲劇的審美意境把我們提升到生命力的更高境界。我們心中的獨立意志讓我們不屈從於外界勢力, 勇於直面任何困境和挫折。面對失敗時的那種勝利者的感覺, 正是因為失敗是經歷了浴血奮戰後的失敗, 而不是怯懦者的逃避和畏縮。在悲劇中, 我們親眼目睹了偉大的人物經歷揭示內心的最後時刻。他們的形象因為苦難的磨礪而愈發的偉岸高大。在面對人生的災難時, 他們顯露出的是不同於常人的堅韌和挺拔。看到他們的偉大崇高, 我們自己也感到偉大崇高。基於此, 悲劇才總是帶有濃重的悲壯和瑰麗的色彩。我們驚奇和讚美, 因為我們在悲劇人物身上, 看到自己的內心。在這些英雄面前, 我們當然會感到自我的渺小和無力, 但轉即我們又從中獲得啟示, 得到振奮和鼓舞, 重新審視我們的人生。悲劇的本質歸根到底是樂觀的, 積極的, 它用悲的形式來喚起我們沉睡的情感, 激發我們的生命力。悲劇把人的生存最苦痛、最殘酷的一面凸現出來。讓人們正視死亡, 正視人生痛苦, 但是悲劇又不是讓人沉淪, 而是在有限的存在中感受到生命的永恆。在《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 俄狄浦斯遭遇
奇災大禍, 但是這個老人忍辱負重, 表現出了超凡的樂觀和毅力。這告訴我們: “英雄在他純粹消極的態度中達到了超越他生命的最高積極性, 而他早期生涯中自覺的努力和追求卻只是引他陷於消極。”在這寓言式的辯證發展中, 我們看到了弱小力量和強大勢力的角逐, 看到了堅不可摧的意志力, 看到了自我意識
的超越。老人與群鯊精疲力竭的戰鬥, 將悲劇色彩推至到高潮, 然而, 悲劇透過醜對美的暫時的壓倒, 強烈地展示了美最終的必然的勝利。老人赤手和鯊魚搏鬥, 以自信的心態去面對殘酷的現實和挑戰, 從這個意義上講, 他是真正的勝利者, 一個戰勝自我、超越自我的強者。他在痛苦的掙扎中、以昂揚的氣勢向人們昭示著一個不屈的靈魂, 勇敢面對生活、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這就是《老人與海》中悲劇所展示的美的一面, 從而將悲劇美逐漸轉向了崇高美。崇高的物件都是以嚴峻衝突為特徵的審美物件, 它以現實客體壓倒實踐主體為其外表特徵, 而其實質在於受到壓抑的時間主體充分激發起人的本質力量, 轉而征服、掌握客體。崇高美是雙方在對立、衝突之中趨向統一的動態美, 它所帶有的實踐鬥爭的艱苦性表現得最為震撼人心。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的: “悲劇總是偉大的⋯⋯悲劇是人的痛苦或者毀滅———要使我們激動、震驚, 要使我們充滿恐怖和憐憫”。至此, 主體和客體的差別消失, 主體融入客體, 讓我們在嗟嘆老人宿命的同時, 又感到強烈的生命張力和崇高感。
總而言之, 作為美學的研究物件———悲所展示的人與世界、人與自然的衝突構成了悲劇美的美學藝術。悲美所構築的藝術範疇使得悲劇在崇高中走向死亡, 也在崇高中選擇新生。《老人與海》的成功正在於選取了這樣的藝術形式, 以否定的形式來肯定人們的實踐鬥爭。它所創造的美學價值為美學理論和文學
理論的寶庫又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