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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華山女》賞析

韓愈《華山女》賞析

  韓愈《華山女》賞析

  街東街西講佛經,撞鐘吹螺鬧宮庭。

  廣張罪福資誘脅,聽眾狎恰如浮萍。

  黃衣道士亦講說,座下寥落如晨星。

  華山女兒家奉道,欲驅異教歸仙靈。

  洗妝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

  遂來升座演真訣,觀門不許人開扃。

  不知誰人暗相報,訇然振動如雷霆。

  掃除眾寺人跡絕,驊騮塞路連輜輧。

  觀中人滿坐觀外,後至無地無由聽。

  抽釵脫釧解環佩,堆金疊玉光青熒。

  天門貴人傳詔召,六宮願識師顏形。

  玉皇頷首許歸去,乘龍駕鶴來青冥。

  豪家少年豈知道,來繞百匝腳不停。

  雲窗霧閣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

  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

  這首《華山女》,在韓愈的詩作中,是另外一種風格。它和《落齒》比,是不怪,沒有散文氣。和《山石》比,是從清淡變為穠豔。

  這首詩也是四句一絕,一韻到底。第一絕四句是敘述街東街西處處都有和尚在講佛經。撞鐘,吹法螺,使寺院裡喧鬧得很,宮庭是指梵王宮庭,即寺院,不是指皇帝的宮庭。和尚們宣揚積福贖罪,以此來誘騙、威脅愚民,聽眾像浮萍一樣擠得滿滿的。

  第二絕和第三絕共八句,敘述穿黃衣的道士也在講道家經典,以對抗佛教。可是講座下沒有幾個人聽。可見當時佛教勢力大於道教。忽然,這時來了一個華山女道士,她一心要驅逐佛教,使群眾歸依道教。於是她洗妝拭面,穿著起華美的道家冠帔。紅紅的面頰,雪白的頸子,青黛的長眉,非常美豔。她就來到道觀裡升座講道。叫人把大門關上,不許人開閉。真訣就是仙訣,使人成仙的秘訣。演真訣,就是演講道家經典。

  第四絕和第五絕八句,敘述這位美豔的女道士正在講道的訊息,不知給什麼人傳了出去,一下子群眾轟動,如雷震一般。在各個寺院裡聽講佛經的人跑空了。騎馬的男子,乘車的婦女,都一齊湧到道觀裡來。道觀里人坐滿了,後來的人止得坐在院子裡,沒有地方擠,也聽不到。這位女道士講經的收穫,是許多婦女佈施了金珠飾物,堆金疊玉,寶光青熒。

  第六絕四句敘述這位女道士轟動京城的講道,被皇帝知道了。就傳出詔書召喚她進宮去,說是皇后妃子等都要見見她。在皇宮裡耽了一時之後,皇帝才點頭允許她回去。於是她乘著雲龍仙鶴的車子從皇宮裡回來了。天門貴人,指宮中派來的使者,如太監之類。玉皇,指皇帝。青冥是天的代詞。來青冥,即來自天上。天上,即指皇宮。

  最後六句敘述這位女道士自從進過皇宮以後,名氣越大。就有許多豪家子弟來追求她。這些少年並不是真要修道,而是戀慕她的美色。他們兩腳不停地在觀門外面繞著走,儘管買通了人去傳達情意,可是他們到底是俗緣太重,夠不上成仙得道,託人也是浪費。至於那位女道士呢?她住在雲窗霧閣之中,有重重翠幔和混金屏風遮掩著。她屋子裡的一切事情,都是恍恍惚惚,不是外人所能看見、所能知道的了。

  整首詩的創作方法是賦,即描寫和敘述。最後六句的賦體是隱寓諷刺意義的,但辭句也寫得恍恍惚惚,使讀者捉摸不定,不知道作者對這位華山女道士的態度到底如何,我們如果把這六句中的第三、四句抽出,把一、二、五、六句連起來讀,可知豪家少年都沒有能夠攀上仙梯,獲得女道士的青睞。如果這樣講,那麼中間二句的意思,止是說那位女道士是深居修道,非講經不露面的規矩人物了。

  韓愈另外有一首《謝自然詩》,敘述貞元十年果州南充縣一位女道士白日昇天成仙的異事。這是一首五言古體詩,其末尾一大段是正面批判在秦皇、漢武的影響之下,人民崇道求仙的愚昧。以《謝自然詩》和《華山女》相比較,顯然可見前詩主題明確,後詩主題隱晦。因為隱晦,所以這最後六句可以解為詩人對這位女道士還是肯定的。

  宋人許彥周說:“退之此詩,頗用假借。”(《彥周詩話》)這“假借”二字,意義非常含蓄。他的意思是:韓愈雖然不喜歡佛道二教,但在二教之間,他的態度微有不同。他更反對佛教。因為這是外來的異端,而道教是唐朝的國教。一位女道士能講經打垮佛教徒,他是讚揚的。至於這位女道士的私生活,儘管有各種流言,但豪家少年到底無人能勾搭到她。韓愈雖然沒有從正面肯定她,但詩意並沒有貶斥她。這就是“假借”的涵義。

  但多數人講這首詩,都以為是有諷刺的。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批雲:“《謝自然》詩,顯斥之,《華山女》詩,微刺之。總見神仙之說惑人也。”又在“雲窗霧閣”下批道:“中藏褻慢之意。”這兩條批語,說明了沈德潛對此詩的體會。他以為從“雲窗霧閣”這一句看來,作者透露了這位女道士的私生活是有曖昧的。以一個淫泆的女道士而能傾動京城裡的男男女女,可見神仙之說很能迷惑人。因此,得出評斷,說這首詩只是微微地諷刺了一下,不象《謝自然》詩那樣明顯地譴責。

  三百年來,大家都依照沈德潛的講法,說這首詩是諷刺“神仙之說”的“惑人”。而且諷刺得並不尖銳,因為作者對這位女道士還有肯定的一面。我幾次讀這首詩,總覺得還有可疑。這首詩前半篇十韻二十句,可以說是筆酣墨舞地讚揚這位女道士“掃除眾寺人跡絕”的功勞。開頭四句敘述和尚講經的盛況,顯然是用了貶斥語氣。“廣張罪福資誘脅”是說佛家之說惑人,而接下去十六句描寫女道士講經,卻全是正面舞墨,並沒有揭出神仙之說惑人的意思。後半篇最後六句,除了“事恍惚”三字有點隱晦之外,其餘辭氣也都明白。豪門少年追求不到這個女道士,那麼她也並不壞啊!能說她是以神仙之說惑人嗎?

  我認為這首詩是諷刺詩,並不是微微地刺了一下,而是狠狠地刺了一下。不過所刺的不是“神仙之說之惑人”,而是當今那“玉皇”和女道士之間的宮闈秘史。這首詩的關鍵全在“天門貴人”以下四句。這四句隱約地透露了一件事:皇帝派人來宣召華山女道士進宮去,說是六宮后妃都要見見她。既然是后妃要見她,那麼見過之後,后妃就可以允許她回去。為什麼要皇帝點頭,她才能從宮中回來?如果“玉皇”不“頷首”,她還能回來嗎?由此可以恍然大悟,原來“六宮願識師顏形”,不過是“玉皇”的託辭。懂得了這個秘密,才能解釋“事恍惚”的“事”字。華山女道士既然和皇帝有過關係,她還瞧得起那些豪家子弟嗎?

  佛道二教極盛於唐代,和尚道士不必勞動而享受十方供養,生活比一般人民富裕得多。不但男子爭求出家,婦女也願出家。不過出家做尼姑要剃光頭髮,婦女不很願意,因此女道士多於尼姑,婦女出家做女道士,稱為“入道”。唐詩中有許多“送宮人入道”詩,就是送年老宮人出家的詩。她們止有入道,才能出宮,否則就得老死在宮中。道士又稱為鍊師。唐人有許多贈鍊師的詩,多半是贈女道士的。

  許多婦女以入道為擺脫禮教束縛,取得生活自由的手段。唐朝有許多公主都出家做女道士。著名的有睿宗李旦的兩個女兒: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玄宗李隆基的女兒萬安公主,她們入道之後,就從宮裡搬出來,住在為她們修建的豪華的宮觀裡,過著奢侈而放浪的生活。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招集詩人文士宴會作樂,儼然像法國十七、八世紀貴族夫人主持的`“沙龍”,當時許多詩人都有為這兩位公主寫的詩。

  婦女入道也是改變階級地位的一個辦法。在宮裡做公主,不能隨便接見外人。做了女道士,就改變了身份,可以自由邀集門下清客了。社會階級、家庭門第本來不高的婦女,做了女道士,就不屬於她原來的階級,因為僧道不在四民之列。這樣,她們就有資格結交達官貴人。皇帝不能宣召一個平民婦女進宮去,但可以請一位有道行的女道士進宮去。

  武則天本來是太宗李世民宮中的才人,被高宗李治看中了。太宗死後,高宗不能把父親的宮嬪接收過來。他就暗示武則天出家做尼姑。這樣就改變了她的前朝宮人的身份。然後把武則天召進宮去,封為昭儀。這就是寵愛了一個尼姑,不是寵愛了他父親的宮女。

  楊太真原來是玄宗第十八子壽王瑁的妃子。被玄宗看中了,就暗示她去做女道士。然後召她入宮,冊為貴妃。這樣就算愛上了一個女道士,不是愛上了自己的媳婦。

  大約在盛唐、中唐這一段時期,女道士特別多。詩人李冶、魚玄機都是女道士,名聲也不很好。李治曾被玄宗召進宮去,不過算來她那時年紀已老,不會有什麼秘史。韓愈所寫的華山女,是個美麗而有口才,轟動一時的女道士,她的被“玉皇”所賞識,這件事就有些“恍惚”了。

  中唐詩人韋渠牟有《步虛詞》十九首,張繼有《上清詞》一首,都是用道家的歌曲來歌詠女道士的。韋渠牟的第三首落句雲:“天高望不見,暗入白雲鄉。”第四首頭尾四句道:“鸞影共徘徊,仙官使者催,何須生羽翼,始得上瑤臺。”張繼的絕句雲:

  紫陽宮女捧丹砂,王母今過漢帝家。

  春風不肯停仙馭,卻向蓬萊看杏花。

  這些詩句,恐怕都是暗射女道士入宮的“恍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