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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再年輕十歲的散文

如果再年輕十歲的散文

  從正午到黃昏,黑胡桃色的一號會議室大門,始終虛掩著,時不時有人走進,然後走出,他們神情各異,有的人顯得緊張,也有的人顯得從容,有的人哀怨,也有的人悲憤,這一切對於花甲之年的我來說,年關面談可謂司空見慣的事情,奇怪的是他們向我投來惋惜的眼光,使我因為這次意料之中的談話,頓覺這扇來往了三十年的大門變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和離奇。

  我是最後一個走進去的,當滾動的電子大屏緩緩地呈現出我的名字,那退休名單四個字如火焰般一時間使我無所適從,恍惚間像墜入了無限深淵,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三十年老了,是老了,但彷彿在朝夕之間倉皇了一生。

  十二月的黃昏,落在窗欞上,晚風帶點寒意和蕭瑟的味道,軒然攪動了西邊的火海。人生於我而言,就像高空彈跳一樣,尚未來得及鼓起勇氣看一眼山脈四周的風景,便冷不防被推了下去。來,是怎麼來的?去,又為何去得匆忙?

  記憶裡有多次夢見了過去的大半個歲月,十年前的,二十年前的,也有昨天的。不過這些夢是關於一號會議室的,大都是排不完的計劃,數不盡的方案,做不完的工作,它們曾被我視作生命裡的火焰,然而當我走過了生命的棧橋,才發現火焰熄滅後殘留著烏煙的棧橋,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儘管棧橋的端頭還清晰可見,但那是二十歲之前的日子。晃晃蕩蕩地走了十年後,還是被前方的大片歲月嚇得一路狂奔,慌了陣腳,最後在盡頭看見了退休名單。

  原來凡事只要有了開頭,就會有一個匆匆地結尾。如今站在棧橋的末端猛然回頭的一剎那,中間的那個部分卻是一帶灰燼。我不過是一個途徑這座文化城的旅客,所以它註定要把我淘汰的,如今我能為它做什麼呢?

  我曾經千方百計地從塞得滿滿的工作時間裡,擠出半個小時在故事裡模擬了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權當另一種生活方式,每天寫一段也好,哪怕一句,可是誰知道這個故事一寫便寫了三十年都沒有結局。幸運的是,我無需再為了如何擠出這半個小時而發愁了。

  忽而想起八十歲老母的遺言,心頭不由得一顫,我從未踏上歸途;還有五年前給兒子裝修好的房子始終無人居住,熱衷漂泊的他們在外過得好嗎?明天女兒要結婚了,我猜她正忙著佈置婚宴,不久後也不知會去到哪裡?

  在人生的河流中,原來我撈住的分明是一塊大石頭卻始終攥緊漁網,最後精疲力竭,連人帶網統統栽進了河裡,沉到水底了才恍然大悟:我留不住歲月,留不住父母,留不住兒女。我不過是一個途徑她們生命的旅客,所以註定看不到結局,如今我又能為她們做什麼呢?

  邁步走向江山一品7號公寓,那是我從三十歲開始就一直生活的家,此時隨著我的腳步緩慢地從腦海裡浮現出來,一個悠長的鏡頭,靜靜地掃過這個不足我年齡一半的老房子,入戶門處充當玄關的衣櫃,堆放油鹽菜米的簡易桌,懸掛衣服的小陽臺,洗臉池、水龍頭、牙刷牙膏,向南推開的玻璃窗,米黃的捲簾,試衣鏡中的衛生間,書桌、椅子、吉他、歸放整齊的書架,小木床頭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全家福。這毫無月色的夜晚,想必昏黃的路燈已從視窗照進來,孤獨地躺在地板上,而妻子正斜斜地靠著床沿,盯著地上健脾養胃的紅薯粳米粥的燉盅。樹影婆娑的鳳凰木隨即將我的身形打碎,滿樹奼紫的大腹木棉盛開在我的跟前。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冬天?為何給我春的錯覺。刺骨的寒風瑟瑟,馬蹄龍路上的車輛依舊川流不息。忍不住想起高三英語大聯考之際,我緊張地盯著監考老師的步伐,等他走出門外後,選擇遞交白卷,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雪萊的詩───love's philosophy,第一次向她宣告愛情。時隔多年,她總是等我回家後,端著熱氣騰騰、滿身斑駁的燉盅,一搖一晃走向我,念念不忘地向我說起初戀的時光,說起兒女小的時候,然後笑我銀白的頭髮,恨我讓她放不下心,還怨我從那以後再沒浪漫過。她就這樣糊里糊塗地愛了我一生。我不過是一個途徑她生命的旅客,所以她註定要孤獨地和我走一輩子,如今我還能為她做什麼呢?

  如果我再年輕十歲那又如何?不,不一樣,我才五十歲。

  我可以把給兒子買房裝潢的錢用來帶妻子去旅遊,而不必強求兒女留在身邊,因為她才是生命裡陪我最久的.那一個。

  回憶在這個時候佔據了幸福的一大半。我答應過帶她去看巴黎的塞納河,一直聽說那裡有一位女神塞納,白衣素裹,嘴角掛著微笑,那恬靜的笑容不會比妻子年輕時還美呢?我也答應過帶她去看莫斯科的雪,聽說那兒只要朝天空呼吸,便能見到水汽凝結成冰晶,靜靜地看雪從空中降落下來,感受這一座冰城帶來的哀愁,蒼涼遼闊,凜冽而溫暖。我還答應過帶她去一次夏令營,去看吉林的霧凇,去鼓浪嶼觀海。

  唉!在我最有青春陪她從晨光走到落日的時候怎會選擇閒居一隅。

  如果再年輕十歲那又如何?不,不一樣,我才四十歲。

  女兒正在唸初中,我不要強迫她學好鋼琴、芭蕾舞,然後再去唸書,那樣她只會適得其反,對這些充滿高尚情懷的事物產生厭惡。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擁有堅強的性格,一個陷入藝術重重包圍的女人是脆弱的,她會在那貌似唯美的愛情裡瘋狂地跟隨一個男人離去。

  至於兒子,正在唸高中,這個時間是他人格塑成的重要部分,所以不能過多地為他設想人生裡的坎坷,而是要讓他形成自我疏通和修補的能力,更不能讓他像我當年一樣,為了將來而選擇一種職業;我要告誡他,放棄了理想主義會使人在日新月異的時代裡變得無所適從,只會忙碌地為了人世間的蠅頭小利而流於淺薄,只會在遇到困難時猶豫不決,最終像父親這樣一事無成。我還要讓他學會做一件事,雖然在資訊爆炸的時代裡做起來很難,但十分重要,這便是獨處,因為獨處能讓人堅定理想,有足夠的時間把人生歲月裝進回憶的口袋,讓人的內心真正形成一個寧靜、充實的世界。

  如果再年輕十歲那又如何?不,不一樣,我才三十歲。

  這是我倍感歲月匆匆流逝的開頭,這也是我接納物質世界的開端。我曾把它看作人生的轉折點,於是為了同事的好感、領導的認可、公司的報償,小心翼翼地經營著我所不擅長的人際關係,並認真地投入到工作崗位的奮鬥中去,且日夜惶恐入不敷出的薪酬開支,所以忙著和一群人在事業的跑道上競賽,漸漸地忽略了家庭和親人以及朋友。

  到了每年春節,難得回家一趟,卻呼朋喚友開牌桌,生怕父母問這問那,生怕一不小心說漏了嘴,生怕他們聽了之後會沒有安全感。所以一直不敢和親人促膝長談,不敢離職,不敢堅持自己的理想。如果我料定這般結局,為什麼寧願修繕的生活鐐銬而不願呵護真情呢?

  如果再年輕十歲那又如何?不,不一樣,我才二十歲。

  我正在讀大學,寸草湖畔的丹桂每到冬天就會開放,靜謐的圖書館裡有陽光透過玻璃幕牆照在手背上,還有笑靨如花的女孩子在弧形跑道上向我投來青澀的目光。

  這是人生裡最曼妙無比的青蔥年華,也是我永遠難以忘懷的一段時光。所以我不要通宵上網,然後白天在力學課堂上失去支點,我也不要去兼職,更不要去實習,因為未來大把時間是屬於工作的;所以我要花很多時間去圖書館看書,然後在傍晚時分圍著弧形跑道散步,有星星的夜裡我還要悄悄地去看丹桂的花蕊。

  那看似漫長的人生因為沒有了重來而顯得如此短暫,我為什麼會在應該描摹人生畫卷的時候,選擇了渾渾噩噩地推演未來呢?

  也許人一生最大的悲哀,便是還沒有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樣的人生,青春不見了,中年不見了,最後到了老年。

  向上看,照顧不好老人,向下看,照顧不周小孩,唯獨有那麼自理的能力,只好步履蹣跚的回憶起一塌糊塗的人生。現在後悔自己錯過了好些生活。

  我起身走向懸掛衣服的小陽臺,看了看洗臉池、水龍頭、牙刷牙膏,爾後收起米黃的捲簾,向南推開玻璃窗,從一塵不染的玻璃鏡中看見自己的模樣,體態、容貌只有三十歲,我假想的人生竟差點兒使我神經崩壞,所幸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從視窗照進來的昏黃燈光溫柔地躺在地板上,我不是旅客,也不是她孤獨的伴侶,但我十分清楚自己想要的人生。在未來的日子裡,我無需慌張,也無需匆忙。

  左岸記:往以前想,會感嘆很多的錯過和懊悔。但每一個人生階段,都有它的美好和困惑,因為生活在繼續,我們都在向前走。每個階段也都有“危機”,如何度過,就像如何打怪通關一樣鍥而不捨。中年之後是老年,是退休,那麼在老年危機來臨之前,盡情享受中年危機,在中年危機來臨之前盡展青年風采。這樣才能擁有“年輕莫起風塵嘆,老去猶作天涯想”的豪邁之氣。

  個人簡介:鄒近夫 生於安詳而輕舒的村莊卻活在人聲鼎沸、環境嘈雜的建築工地,工程是我的合法妻子,寫作則是我的情人。有不磨滅的信仰,在寫作中尋求存在的意義。著有長篇小說《白茶花》、《長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