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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小那些歲月的散文

村小那些歲月的散文

  似前定裡的運數,這輩子離不開鄉土,我幾十年的教書生涯大多在頻繁村小的調動中走過,其間固然有幾段鎮上小學的工作經歷,很短暫。歲月靜好,它將我嗓音的清亮摩挲成嘶啞,它將我的人生在講臺上站成秋天,它風乾了一個年輕人當初的傲氣和勃勃雄心。回頭去看,很多經歷已然模糊,大把大把時光遁入我記憶真空,去向不明。我所待的地方叫尚湖鎮,昔時有三個獨立的小鄉鎮。我遊走於其間的六所村小,前半程當普通老師,後半程則以領導的角色被派往這裡那裡。本質上還是一個老師,我從無脫離主課,一次次放棄了冠冕堂皇的偷懶機會,就是在列入退休測算表的今天,仍對滑行式的彈性上班毫無興趣。

  我在鄉人羨慕的目光中走出農門,師範畢業後,又回到鄉村。父母對“書包翻身”的我未能四海為家少了些炫耀的資本,一個擠過高考獨木橋的讀書人,僅僅當一名小學老師,鄉人的目光裡也缺少了先前的熱情。除了戶口,並沒有真正把自己連根拔起,我仍然是兼職農民,侍弄莊稼,做土坯,打零工,就像與我終日相處的民辦教師。只有當我站在講臺,坐在辦公室,理直氣壯享受單休的時候,我的身份才能明確無誤。在以錢為貴的世俗目光中,我一開始就喪失了優越感,工資不如一個初中未畢業的木工、泥瓦匠。民師更慘,很多人沒能熬到轉正,中途改行。那些堅持下來的,微薄的薪金只夠養家餬口,鄉下人視攢錢造房為一輩子的宏願,在他們看來遙遙無期。於是,工作之外狠命掙錢,他們時常一個褲腿長一個褲腿短小跑著出現在教室,鄒巴巴的衣褲,腿腳沾著泥巴。他們農忙時節去隊裡幹農活,節假日做小工,寒暑假去窯廠打工。我也曾那麼勤勞過,但歇腳時手裡比別人多了一本書。我戴著草帽,皮膚黝黑,肩頭紅腫,形貌與我的鄉人與我的祖祖輩輩沒什麼兩樣,只有手裡捏的那本書還能讓人感到我潛藏在骨子裡的書卷氣。

  鄉間沒有一條好路。土路,狹窄、坎坷,從小練就的本事能讓我在疑似無路的田野裡疾步如飛。雨雪天泥濘不堪,上下坡、過小橋都很危險,大風挾雨天氣,走到學校渾身透溼。早期步行,後來有了腳踏車,能安穩騎行的路段不過一半,遇上尷尬天氣,早晨好端端騎到學校,回來時把腳踏車扛在肩上艱難跋涉。後來路況稍好,村裡在主幹道以橫排人字型豎鋪三塊“八五磚”,騎車似走鋼絲,考量車技,車輪滾過,鬆動的磚塊骨碌碌響一路。我在第一所村小隻待過一年,第二所六年。我家離學校有半小時腳程,學校沒有食堂,我在土路上一天兩個來回奔波。一遇大雨,就近的老師總是熱情邀我蹭飯,幾年間我吃遍了那幾家,併成了其中一家的雨天常客。每每走到場角,他即大嗓門吆喝妻子,皇甫老師來了,再燒點啥!一頓照例將就的午飯,由於我冒然的闖入,一家人手忙腳亂。打著傘去菜園摘菜,從甕裡摸幾個雞蛋,煮一塊一直捨不得吃的鹹肉,肉儲藏太久,滿嗓子哈喇味。他們的家境都不好,我吃得高興,吃得心酸。

  與我同路的男老師說,以後下雨在學校煮飯吧。學校井臺邊有間小屋,小屋裡一副單眼土灶,很少派用場,每次炊前得費力清理灶臺積塵及鍋內層層的鐵鏽。沒柴禾,去後邊老鄉家要一捆。就一口鍋,等飯熟了盛出來,洗淨,煮菜,永遠是鹹菜湯,有時湯也免了,啃他家醃製的蘿蔔乾。一次,這口唯一的鍋被村裡煮了老鼠藥,想想膩嘴,不敢再煮飯。他反覆清洗,煮了滿滿一鍋開水,才猶豫著跟我煮飯,一個下午一個晚上,我心裡還是不踏實,怕中毒。

  整個學校就一間大辦公室,校長教導桌對桌位於後窗西北角,其他老師按資歷由後往前排排坐,我,最前排靠門,意味著雨天或冬天隨時站起身開門關門。六年間,我是這所學校唯一的公辦教師,也最年輕。老師空課時忙於案頭,不談家常,只有午間或放學前說說家事、農事、天下事。老師間關係融洽,首先表現在你來我往地遞煙,男老師無一例外抽菸,早晨的第一支菸都是從校長率先撒的,課間十分鐘老師輪番接力,煙癮大些的偷偷從口袋裡摸出接一支,眾人鬨笑幾聲,無妨。菸民老師用帶徒弟般的盛情與耐心教我學會了抽菸,他們硬是把煙湊到我嘴邊,不管不顧劃火柴給我點菸,開始時,只有你來沒有我往,時間一長被他們同化了。老師都抽同一品牌的捲菸,使得他們間的你來我往大致互不虧欠。校長出去開會,或是哪位老師出門辦事買包好煙,剩餘幾支帶回來分享,整個辦公室笑嘻嘻地瞳仁放光。

  村小遠離村莊,我待過的第二所小學在一塊四通八達的高土上,原本是一所寺廟,西北兩方長有高大的樹木,似寺廟的遺老。學校沒有圍牆,赤裸著摺尺型的五六間教室,操場狹長,路人能清楚看到教室裡上課的老師,邊走邊與操場上體育課的老師攀談幾句,隨意走進辦公室討口水喝,村民與老師,家長與老師間都沒有隔閡,幾年一遇尋釁滋事的家長,過路人總向著學校,幫老師說話,遇到特別蠻橫借酒鬧事的外人,老師抱團群起反擊,這些事放在網路時代,恐怕會讓這所小學校一夜成名。村民把讀書當回事,所以把老師當回事。孩子送學第一天,家長提著一籃子炸麵食類的食品到學校。孩子考取中專、大學,小學老師永遠是酒席中的上賓,家長帶著孩子給我們敬酒,重複著感激的話。鄉下人待客的熱情全在紮紮實實的菜裡,不太講究形式,佈滿溝壑的臉卻寫滿真誠。老師的職業尊嚴,職業榮耀,在村民的態度中得到體現。

  村小老師都是草根出身,底子單薄的他們被令重當學生,中師函授成為一道很難逾越的坎。儘管函授的結果、職業前景很不明朗,但誰也不願放棄看似一線希望的機遇。星期天面授,業餘時間做大量的作業,臨考前緊張地切磋。辦公室的黑板寫滿他們的演算,他們尤其頭疼三角函式及幾何證明題,那些於我小菜一碟的初高中數學,卻每每令他們沮喪無比。他們在我面前表現出小學生的謙虛教徒的虔誠,搶著給我遞煙,拉著我給講解,他們一次次許下考完後請我喝酒的承諾。他們頭髮稀疏、花白、凌亂,雙手粗糙,書教得好好的卻沒有資格證,使得我莫名的難過。多年以後,他們享受著遭人嫉妒的退休待遇時,大概會感慨萬千吧。街頭巧遇,或者退協活動時,問我也快退休了吧?我說還早呢。彷彿共事的日子已然非常久遠。

  那時村小密佈,四五所學校組成一個教育片,學校輪流坐莊承擔教研活動。活動內容是按照人量身定製的',每次我都逃不了。草根老師的理論水平遠遠遲後於教學水平,評課總不著邊際說些好話謙虛話,掄不到點子上,但很熱鬧。老師們把活動看得過節般隆重,提前幾天擬定接待方案,當天早晨派教師買菜,我上課那會,早有手腳麻利的女老師到附近哪個老師家升火準備晚飯。聽我課的老師,對我一路誇讚過去,把讚美延伸到桌上。至今我記得一位老教師對我的評價,說我是一盆好花,可惜花盆太小了。我舒坦,並不覺得委屈,覺得分配到鎮上中心小學的同學比我有能,更不奢望市裡了。有句勵志格言,心有多高,世界有多大。確實,我的最高理想是村小校長,每週去中心小學開會,回來組織教師學習,星期一站在走廊吐沫橫飛給操場上全體師生上集體晨會。我私下扳著手指計算,輪到我當校長的驢年馬月,以為做領導如排隊買菜一樣,講個先來後到。果然,上蒼成全了我並不過分的願望,讓我終身徘徊於這個職位卻再無建樹。世俗男女,免不了以職位高低來衡量成功,清高、淡看只是失敗者的自我陶醉,誰讓燕雀不解鴻鵠之志呢。

  造房是教師家裡最大的事。缺錢,老師們湊一點,缺人手,老師幫工,所以多選擇寒暑假。偏巧這兩個季節都不是建房的最佳時段,我家就選在深秋收割後開工,星期天男女老師都來了,上班時,校長安排好課務,每天派幾個老師輪流到我家幫工。鄰里和親友都說,多虧了這些老師。突然的調動讓我再無報答的機會,我還指望著幫工呢,歉意令我不安,那種暖融融的不安。

  村小教師不太習慣迴圈,原因多種,固定在一個年級,一門學科,數年,十幾年。我在一所學校連續了六年的畢業班數學,每到複習,都有大量的歷年試卷,歷年試卷中篩選出的經典題目。某些奧數級的難題,是少數高智商學生間較量的槓桿,是一屆屆縱向比較,平行班橫向比較的重要指標。每次講評,我能列舉出幾位得意門生的臨場解法。那些特優生如今在哪裡,那些成績平平的孩子如今在幹什麼?很少有聯絡,即使邂逅,他們認得我,我未必。有次在鄉村飯店吃飯,鄰桌一個男子朗聲招呼著過來敬酒,問我可認得他,我搖搖頭,他耐心提示我家址,同學有誰誰,可惜那些名字也陌生。他報出大名,如今當村醫。實在有負他的熱情呢。他還記得我教他們唱歌,說我風琴彈得好,嗓子好。不是教你們數學的麼?他說應該是。一個主學科老師幾十年後留在學生印象中的居然是兼課,我奇怪。村醫一口一個恩師,讓我臉紅。藉著酒勁,我說稱老師夠了,“恩”字就免了吧?人說老師桃李滿天下,是針對群體而言。大可不必自我陶醉,更不能認為學生欠了老師什麼。

  習慣了設施簡陋的村小,習慣了與人相處的簡單,連頭腦都變得簡單。一所所村小相繼消失,我的村小生涯隨最後一所村小的撤併畫上句號。我在常人回憶人生的年齡開始寫作,每個黃昏,給自己規定一千字的寫作量,寫文學,也寫教育,被迫打斷的思路往往延續到睡夢,我夢境中反覆呈現的景象都來自村小,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