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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鄰奶奶的死散文

鄉鄰奶奶的死散文

  人世間上的某些東西,比如情,有時真不能以血脈距離的遠近,來衡量心距上的遠近。有時,血緣關係的親戚,在心裡也就是有這麼個概念、符號,或痕跡、印象而已;倒是沒有血緣關係的鄉鄰或萍水相逢的旅伴,卻給了你一生永遠抹不去的懷念和溫暖,使你在這個物慾橫流、人性自私冷漠的人世間,還能感到些許美好,使你的心靈還不至於太過的暗淡,看不到希望。

  我在寫這段文字的時候,正是隊裡大夥為一個鄉鄰奶奶守夜的時候;明天她將要被火葬,今晚將是她的肉身存留人世間的最後一晚;哀樂隊的鑼鼓聲樂,正在震天地響,替哭者千遍一律程式的悲腔,正在喇叭裡敲擊著在座者的心臟和耳膜。真不知道是誰的發明?有了這個先進的風俗——出錢讓旁人哭唱,省了親人自己的哀思哭泣。我坐在一個燈光暗淡的角落,無心去考慮,永遠也考慮不完的關於錢的命題;是恩、是澤,是罪、是孽?也無心去聽,這個千家百家萬家一樣的哭詞。我真的是不由自主的傷心難過。替我自己,替她——這個鄉鄰奶奶。剛才我端菜路過她躺著的玻璃棺木,又一次瞟到了她那瘦消的、可以說是恐怖可怕的臉,一個永遠失去知覺的臉,一個已是死人的臉。但我一點都不害怕,因為我能看見,她那裡面藏著的一顆友善的心靈,儘管已不再跳動。我不禁又想起了幾天前,她還活著的時候,和她對話約定的場景,心一悲,眼淚兀自掉了下來……

  那天是個星期六,我在家的院子裡打掃收拾,我的這個鄉鄰奶奶的幾個親戚侄女來我家,來串串門子。我詫異,說你們姊妹幾個今天咋這麼好,一起回來的呀?她們說了我才知道,我的這個鄉鄰奶奶病了,都十多天沒吃東西了,大家專門來看她的。我這才想起,我的這個鄉鄰奶奶——我差不多有個把月沒有見她在路上散步了,也沒有見她像往常一樣來我家的院子裡,來瞅瞅我在幹啥了。我怎麼這麼的粗心大意呢!老奶奶她平時總是有事沒事,特別是見我院子周圍,有什麼沒見過面的生人來,她總要來看看問問來人是做什麼的,是我親戚還是朋友……有時朋友過後對我說,你僱了個不要錢的衛兵。弄得我都不好意思的。

  我是由爺爺奶奶從小把我帶大的,沒有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後來,爺爺奶奶去世後,我有將近二十年的光陰,沒有在這裡生活,去了外鄉謀生活。將近不惑的時候,捨不得這片從小生活過的土地,這裡有我的童年最美好的夢,關鍵是隻要枕著這裡的每一磚每一瓦,我都像躺在爺爺奶奶的臂彎裡那麼安詳舒服。所以,又回到了童年生活過的這片熱土中來,並想著直到死去,直到重新見到養育我的爺爺奶奶為止。

  我回來後,記得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這個奶奶。當我行色匆匆地從遙遠的外地,回到我童年時和爺爺奶奶一起居住的那座老房子——老房子裡竟然養著羊!所有童年記憶裡的傢什物品,都已經是空空。據說,是被隊里人哄搶光了,一點不剩。理由是拿了能發財,有後代延續;我是由我爺爺奶奶帶來的,鄉俗叫“拾子孫”,拿了“拾子孫”人家的東西,自己家就不會斷子絕孫了。所以,這樣的搶不叫搶,就像讀書人偷書不叫偷一樣。由於時代久遠,又不是怎麼值錢的東西,我也就不追究這事情的原委了,只是可惜了我童年的回憶,就好比歷史缺少了文物的承載一般,心裡的難過,只有我自己知道。看著這老家,目睹著這空屋,心緒和著這羊騷味,一陣子的噁心。這房子是送給隊裡的一個本家親戚用的,既然是用,那他做什麼用,我也就不好說什麼了。若不用,說不定早塌了呢!我聽著,覺得這話是很有點道理的。我因此總覺著是要說謝謝的,畢竟是本家。

  羊騷味的噁心,正要離去。一回頭,見這個鄉鄰奶奶,就站在我的身後打量注視著我。我和她幾乎同時叫出了聲,她叫我紅衛,我叫她奶奶。二十年的不見,我由一個青年變成了中年,她由一箇中年變成了老年,都是一個相貌易變的年歲,我們卻沒有一點的遲疑,都認出了對方,說明我們的心裡,總有說不出的相通的。沒有關注就沒有瞬間的辨別。過後的寒暄,我清楚地記得,都站到了我的腳痠,我現在憶起,真後悔自己怎麼沒有考慮到,她已是個老人,還是這樣的瘦弱嶙峋。但從一個側面,也說明了我和這個鄉鄰奶奶,心裡似乎總連著點什麼的——究竟是什麼?我也說不清。反正沒有什麼本家呀,什麼類似血緣呀,之類的關係;就是普普通通的鄉鄰——但,在心裡面,她不是附在上面的痕跡,而是印到心底裡的那種說不出的情,管它什麼情,根本不重要,反正是人間的純情一類。據我奶奶(那個從小帶我長大的奶奶)和這個鄉鄰奶奶隱約說過,她們老輩的關係就一直很好。所以我想,是否這種恩澤,就這樣延續到了我這代了?

  我剛重回來這兒生活的那幾年日子裡,先前我也買過一些東西給她送去過,但她從來不要;你早上拿去,她晚上拿來,甚至還回來的更多,她說,她兒女眾多,送她的東西都吃不完,還能吃你的?收了就太慚愧了!說什麼也不收。這樣推來讓去的,讓旁人看了很不好——這我心裡清楚,以後就不再送了。

  但,我經常性地在院子邊、大門口,下班回到家,或早晨起來開開門,總能見到,地上躺著或門邊掛著,或一把青菜,或幾根黃瓜,或一袋青豆。讓你整個的一天,充滿了蔬菜般鮮嫩的喜色。讓你的眼睛看什麼都覺得燦爛。不用說,十有八九是這鄉鄰奶奶放下的……

  鄉鄰奶奶和我是隔著一代人,所有的交流,也就是這些互相探望中,聊些瑣碎的小事,有時甚至只是些默默無語的動作,但所有的這些瑣事,像線一樣串起來,閃閃的,構成了一串人世間、情字世間純真珍貴的珠子……

  週六那天,我一聽到,來我家串門的鄉鄰奶奶的侄女們告訴的,老人病了已有十多天沒有吃飯的訊息,趕忙慚愧地去看她。她已躺在了前屋的一張躺椅裡,人瘦得只剩了一張皮,已經包不住了突出的牙齒。開著口,微微地似乎在呼吸;眼合著,眼框凹陷得似乎沒有了眼球;沒有戴助聽器。我看了,又是一陣的難過自責,竟沒有從她多少日子沒來我家院子張頭探望,聯想到她可能是病了——現在這樣的面目全非。好一陣的難過,不是親人卻湧出了勝似親人的情愫。我不想在她家裡人面前有所情緒表現,儘量裝著用平淡的聲音和她們聊天。就這,鄉鄰奶奶還是聽見了——她竟然聽見了!睜開小半隻眼,聲音竟然很清晰,說,紅衛,你來了!謝謝你來看我,我恐怕要見你爹爹去了(我爹去年剛去世)。我鼻子好一陣的酸,強忍著,笑著說,奶奶,你說啥呢,身體不好還和我說笑話;不要多想,掛幾天藥水就會好的。接著就湊到了她身旁,和她說話……久了,怕她累著,我說,我走了……並約定過個幾天,等禮拜六了再來看望她。鄉鄰奶奶說,嗯!好的——突然想起,問他兒子要助聽器,叫他放好了,說,她想著了就要用……

  我走時,我見她精神頭還是能支撐一段時間的,別說幾天,十天半個月應該都是沒問題的,葡萄糖,白蛋白應該是能延續她一陣子生命的,大家都這麼認為。可是,兩天不到的早晨,隊長就來通知我了……

  哀樂隊的鑼鼓,喧天的響,代哭者的顫音,似乎也淒厲的響,它們把我的心臟震裂破碎的同時,也把我對鄉鄰奶奶的往事,一幕幕地給翻了出來,重新印在了心的銀屏上,純潔,美麗,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