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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你的優美散文

讀你的優美散文

  油亮漆黑的身體,挺拔的身姿,連線在車輪之間的黝黑大槓上,“鳳凰”兩個金黃的大字,在日頭的照耀下,褶褶生輝。

  這是你年輕時的樣子,英姿颯爽,威風凜凜,就像那時的父親。

  那時流行的四大件:縫紉機,收音機,手錶,腳踏車,家家戶戶娶媳婦或是嫁女兒,都以擁有這些物件為榮。但是因為家裡窮,奶奶只買得起你,作為父親和母親結婚時最奢侈的傢俱。縱是如此,三百元的價格,對於那時一貧如洗的家裡來說,已經無異於一筆鉅款。平日裡,除了出遠門以外,不是太遠的路程,父親寧願頂著火辣的日頭步行,也是捨不得用你。

  我開始記事的時候,你還是嶄新的樣子,停靠在老屋堂屋的一角,幽暗潮溼的角落裡,因為你的存在,而顯得不那麼暗淡。幾年的光陰,未曾在你的身上留下絲毫的痕跡,可見那時的父親,是多麼的愛惜你。

  兒時每年正月,父親總會穿上平日裡捨不得穿的那套淺灰色西裝,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然後把你推到老屋的門前,將拜年的禮品放進你前面輪子上的車籃裡,載上我們姐弟仨,去給遠在四十里外的大姑家拜年。

  弟弟和妹妹被放在你結實的大槓上,父親一邊扶著車把手,一邊用臂膀把他們護在懷裡。我坐在你的後座上,緊緊抱住父親的腰,把臉頰貼在父親的背上,風從耳畔呼呼吹過,感覺自己,就像在風裡飛翔。

  父親不停蹬著的雙腳引領下,你穿過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穿過坑坑窪窪的石子馬路,穿過稀稀落落的樹林間,穿過一個個村落,穿過幾條老街,最後停靠在大姑家的門口。父親說一聲“到了”,我們三個便如同那離巢的鳥兒般,歡快得一躍而下,飛進大姑的家裡。

  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因為中學離家遠,父親說,要教我學會騎腳踏車。我很興奮,因為每次被父親載著出遠門的時候,我都會附在父親溫暖的後背上想,如果哪天我也能將腳踏車騎得如此飛快,該是多麼威風的一件事。

  第一天,我興致勃勃地去跟著父親來到寬敞的穀場,父親把我扶上你光滑的坐凳,雙手用力拉著你的後座。我抓著你的扶手,東搖西晃地前進了十幾米,沒有摔倒,便回頭對父親說:“爸爸,你放手吧,我可以了。”爸爸只顧著聽我說話,手上稍微鬆了一把勁,我的話剛一說完,便連人帶車“撲通”一聲,摔倒在了地上。

  胳膊和腿都被擦傷,血跡斑斑,我哭著不肯從地上起來。父親抱起我,心疼地吹著我傷口上的灰塵,從口袋裡取出手帕,一點一點,輕輕地拭去上面的血漬。疼痛漸漸減輕,我的臉上也掛滿了淚痕,父親將我抱上你的後座,推著我回了家。

  好在都是皮外傷,過了幾天,就開始結了繭,也不痛了,父親問我,哪天,我們再去學騎腳踏車。我堅決地搖了搖頭,說,我寧願走路去上學,也不會再學了。這笨重的腳踏車,摔起人來真是痛得要命。父親說,既然你說不學,那我就教二丫頭了,到時候她比你先學會,你可別怪我偏心。我點頭,說,我真的不想學了。

  第二天一早,我還沒有起床,便聽見父親在堂屋裡叫著妹妹的名字,說,包子油條都買好了,咱們快點出發吧,等到了穀場上,先吃個包子墊肚子,然後就開始學。我聽到父親這麼說,肚子裡的饞蟲被勾起,一下子從床上爬起來,跑出去對父親說,我也要吃包子。父親語氣嚴肅地告訴我,這早點,是獎勵給不怕摔跤學腳踏車的孩子的,你不敢學,就沒有獎勵。為了能吃到美味的早點,我一咬牙跟父親說,我學。

  等到我終於學會了駕馭你,騎著你來到中學校園的時候才發現,同學們的腳踏車都是小巧漂亮的,並且前面沒有大槓,只有我的,是笨重的男式鳳凰牌大槓腳踏車。那一刻,羞愧和自卑讓我無地自容。

  我跑回家跟父親說,我不要這麼醜的腳踏車,我要跟同學們一樣漂亮的腳踏車。父親嘆了口氣,說,學費都是借來的,哪裡還有閒錢,買那不實用的東西。我的不依不饒,沒有換來父親的妥協,於是,我寧願每天比別人早起,走近一個小時的路去上學,也不願再騎著你去學校,忍受同學們奚落的目光。

  父親看到我這樣,也只是沉默,只是轉過身的時候,我看見他輕輕地搖頭,還有微微的嘆息。

  堅持走了一個月的路,父親還是沒有流露出妥協的意思,沒有辦法,我只好又把你重新推到門外,只是故意弄得很大聲,讓你的身體碰到門口的臺階上,咣噹作響。

  放學回到家的時候,父親看到你後面車輪上的鐵皮上掉了一塊漆,心疼不已,但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並沒有責罵。我心裡暗暗高興,哪天你這醜陋的傢伙壞掉了,父親肯定就會給我買新的。那時,我就能和學校裡的其他人一樣,騎著輕巧漂亮的腳踏車,歡快地行駛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了。

  於是,我刻意地不愛惜你,故意讓你碰到路邊的樹樁上,停靠的時候“不小心”把你摔倒在地上,你漆黑油亮的身軀開始有了鏽跡,把手也不再那般靈活,車輪上的鐵絲斷了又被父親用老虎鉗接起,車胎補了一次又一次……每次看到你壞了的時候,父親總是心疼萬分地說,你這孩子用腳踏車,怎麼跟吃腳踏車一樣,我用了這麼多年,也沒像你這麼費的。這時,我便理直氣壯地反駁,這個破腳踏車這麼笨重,哪裡是女孩子用的?

  終於在第二年開學的時候,父親給我買了一輛女式腳踏車。雖然是二手的,也沒有同學他們的那般漂亮,黑色的車身,身體上鏽跡斑斑,但是我還是歡喜的。沒有了礙事的大槓,上下時不用費半天的勁,車身輕便了很多,推著它上學校大門口的土坡,也不再那麼吃力。有了它,你被閒置在了堂屋的角落裡,靜靜地停靠在那暗淡的土牆根上。偶爾有老鼠從你身上躥過的時候,碰到了被支架懸空的後輪,發出輪子空轉的聲響。

  多年以後,每當我想起這聲音,都覺得像是父親無奈的嘆息。

  父親仍舊是愛你的,若不然,不會每次你的輪胎裡一旦沒有了氣,他便會拿來打氣筒,為你打滿,然後看著你重新飽滿的車輪,露出滿意的笑容。

  梅雨季節過去的時候,父親還會挑一個晴好的天氣裡,把你推到門口的空地上,用破舊的抹布擦拭去你身體上的汙漬,再往你身體的各個部位塗上香油,讓你的身體不被生出的鏽漬捆綁,保持靈活的生命力。

  到了過年時,父親還是會騎著你,帶著我們姐弟仨,去大姑姑家拜年。只是這時,你的'身體已承載不了我們長大的身體重量,父親載著弟弟,我和妹妹騎著小巧的女士腳踏車緊跟在後面。可是,縱然我和妹妹使出全身的力氣,盡力加快腳蹬的速度,還是趕不上你前行的速度。

  父親不緊不慢地蹬著你的腳踏,不時回過頭看我和妹妹有沒有落後很遠,還不時停在路邊,等著我們追上去。弟弟坐在你的後座上,笑話我和妹妹的速度慢,像烏龜在爬。

  那時,我第一次覺得,還是坐在你的後座,貼在父親的背上,感受耳畔的風呼嘯而過的時候真好。我發現我開始想念你錚亮如新的身軀,然後我的心,被愧疚猝不及防地佔領。

  去年過年的時候,父親買了一輛嶄新的電動車,停放在新家寬敞明亮的堂屋。看著父親愛惜地用抹布一點點擦拭點電動車身上的灰塵,我突然發現,父親老了。頭髮已經花白和稀疏,臉上有了明顯的皺紋,連曾經偉岸魁梧的背,都開始有些佝僂。

  父親見我看著他,笑著說,還是電瓶車好,充上電就能跑,不像以前的腳踏車,沒點力氣,還真出不了遠門。父親問我,還記不記得以前去大姑家,他騎著腳踏車帶著我們姐弟三個,我點頭。父親嘆口氣,說,現在你們長大了,爸爸也老了,現在怕是連腳踏車——都騎不動了哦!

  父親的感嘆,讓我想起了你。

  在我們搬出那住了十幾年的破舊老屋時,母親說要把你當廢鐵賣掉,但是被父親阻止了。父親說,雖然不能用了,但是放在老屋,也不礙事,賣廢鐵也賣不了幾個錢,就放在那裡吧,好歹,當年也是花了大價錢買的。母親知道父親是捨不得,便沒有再提。

  你被留在了那面停靠了十幾年的土牆跟下,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鐵鎖,把你鎖在了老屋的陰暗和潮溼裡。

  我想象著那早已無人居住的老屋裡,你獨自停靠在不見天日的角落裡,守著一屋子破舊的物件,和發黴的氣息,身軀在時光裡,一點一點被消磨。我知道終有一天,你會轟然倒下。只是我不知道,先倒下的是你,還是老屋那面被風雨侵襲了半個世紀的土牆。

  我突然驚覺,若是我早些讀懂了你,或許,也就讀懂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