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虎的完美生活的散文
平生,我沒見過這麼幹淨整潔的木工房。
迎門一張陳舊的三屜桌擦得鋥亮,幽幽地泛著歲月的榮光。桌子上,四隻粗瓷茶碗圍坐在一把憨厚的圓肚茶壺邊,靜靜聆聽茶壺講述鄉村生活的甘苦。刨子、鑿子、斧頭、錘子、鋸,一樣一樣,整整齊齊地在工具架上列隊,金屬冰冷的光澤和木把被經久摩挲成的圓潤相得益彰。屋子中央是厚重的木板搭成的簡潔的操作檯,檯面上光潔如鏡,只有尺子和墨斗靜臥在一角,不留一星點木屑。臺下的刨花和木屑簇擁在一隻大木箱裡,木箱裡一隻雜毛狗溫暖地睡著。一些散發著新鮮木香的板材碼在屋的一角,它們是等待被加工的材料。而屋的另一角規規矩矩地摞著成品——大約上百把馬紮。
對,馬紮,一種北方常見的簡單坐具。但如果你見到他製作的馬紮,就會感嘆無論多麼簡單乏味的工作,都會創造出精緻的生活。
這間樸素的木工房隱沒在一片石牆土瓦的農舍中,農舍組成的村莊匍匐在群山環抱的坳裡。木工房的主人是我的一個學生的父親,村裡人喚他“馬虎”,其實應是“馬胡”,因為他做馬紮,姓胡。後來大家叫白了,遂成了馬虎。不過他從不在意這個,名號只是被人叫的音符,並不能代表人的實質。
馬虎的手藝和生活卻一絲不苟。
在大山裡,滿山遍野的山雜木,多半將化作炊煙,去溫熱人們的口腹。馬虎就覺得可惜,便花錢收來做馬紮。山雜木質地硬,做出的馬紮結實耐用。人家買木材論立方,但鄉親的山雜木長短粗細不一,很難計算,馬虎就過秤,論斤收。本來不成材的燒火棍有人花錢收,價格又公道,四里八鄉的人都扛著往馬虎家裡送。有人說馬虎傻,有人說馬虎瘋,也有人說馬虎的老婆跑了使他受了刺激。這些話灌到馬虎的耳朵裡,他只是淡淡一笑。
馬虎的老婆三年前就跑了,甩給他兩個女兒,現在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小學。上高中的女兒就在我的班裡。有一陣子馬虎的日子捉襟見肘,馬馬虎虎,可他從來沒有找到學校要求給他的女兒減免學費,其實他的情況是符合受照顧的條件的。他說,女娃大了,自尊心強哩,別讓她抹不開。鄉里也不見他領過救濟,村長說馬虎你別屎殼郎支桌子硬撐,好漢也有打軟腿的時候。馬虎說,餓死買賣人餓不死手藝人,俺有點粗手藝,日子就不會輕賤俺!
馬虎做活講究,不做虧心工。每一根木條刨光後還要用細砂紙仔細打磨,不留半根毛刺。他用自己的手掌摩挲那些木條,扎到自己的手就要返工,再細細打磨,直到光滑柔順,像陳年秤桿一樣。木條上每一個圓孔都大小一致,圓如彈洞,排列齊整,絕沒有參差歪斜之感。圓孔的邊緣還要磨去稜,這樣就不至於很快磨斷繩子。穿馬紮的繩子是棉麻混紡的,粗細均勻,既結實又舒服。馬紮的斜撐皆用硬木,粗壯有力,即使胖如相撲者,坐上去也穩如泰山。斜撐的連軸不用鐵絲,而是小號的鋼筋,兩邊套絲,再擰上墊錢螺帽,既美觀又挺括。所有的橫木斜撐都用傳統技法著色上漆,古樸端莊,光潔滑潤。
馬虎做的馬紮簡直就是工藝品!
這麼精緻的'馬紮不愁銷路。來山裡旅遊的客人總會帶幾把回去,做禮物送人也是不錯的選擇。於是馬虎的馬紮名聲在外,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有的大定單一下就是幾百把,上千把,夠馬虎忙乎一年半載的。財神爺似乎從天而降,落到馬虎的小院裡了。
可是馬虎坐懷不亂,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喝大葉子粗茶,吃煎餅就大蔥,把玩堪比文物的收音機,逗憨態可掬的雜毛狗。大訂單他都婉言謝絕了,因為他根本忙不過來,不能誤人家的事。小的訂單他都把時間打出富裕,精益求精,不砸自己的招牌。後來他招了兩個殘疾人做徒弟,手把手地教他們手藝,基本算是出徒了。但關鍵的工序還須他親自把關,他不想因為增加產量而降低對質量的追求。所以每天多做的幾把馬紮,被徒弟的工資抵消了——馬虎賺不到大錢。有人出一千六百元的大價錢請馬虎做兩把極品馬紮,做完了,馬虎只收四百元,人家執意要按講好的價,馬虎急了:山上的棍棍,莊戶人家的手藝,哪值那麼多錢?做人不能毀良心!有人勸馬虎擴大生產規模,鄉里甚至想請他辦工廠,馬虎又急了:滿山綠蔥蔥的雜木,看著多養眼,山外的人還不是衝這來的?給子孫留點吧,別都墊了屁股!馬虎不曾上山砍過一根木頭,他收的都是陳年舊木,每戶的房後都有一大垛。
馬虎過著井井有條的日子。兩個女兒聰穎懂事,學習上進。日子再難,馬虎也沒難為過女兒,別的孩子吃啥穿啥,馬虎拴住脖子不吃不喝也要給女兒弄。老婆跑了,原本家裡會亂成一鍋粥,可馬虎收拾得利利落落,刮刮淨淨,比老婆在的時候還齊整。經濟上馬虎很快緩過神來,翻蓋了新房,供兩個女兒上學,還養著倆徒弟,卻不曾白要別人一分錢的施捨。
馬虎常對兩個徒弟說:咱身殘,出的活可不能殘!殘疾不是我們的錯,可也不是咱依仗的資本!我就看不慣整日架著雙柺或搖著輪椅去求人家施捨。誰也不該咱的,生活沒有故意找咱的茬,社會不欠咱什麼,咱自己別輕賤了自己!
是的,馬虎殘疾,在車禍中少了一條腿,老婆才耐不住貧苦跑了。可馬虎咬著牙挺了過來,過上了充實舒適的精緻生活。栽下梧桐樹,自有鳳來棲。最近聽說馬虎就要梅開二度了!
身體殘缺,生活照樣可以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