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還鄉的散文
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裡回了鄉。
我坐在村東那口老井邊的石凳上,看雨,淅淅瀝瀝的連陰雨。亦或是聽。
不知是在哪一年,村委會給老井搭起了一座頂。從此,這座井就變成個“二不像”,既不像屋,又不像棚。雨水順著這座頂的四周滴落下來,連成珠線,將我與外面的世界隔了開。從這雨可以看出,此時正值秋季,而且秋得有滋有味。
一片橙黃的槐樹葉,沾著滿身雨水落到我面前不遠處的石板路上。睡姿很美,卻發出冷冽的光。在那束光影裡,我突然捕捉到一些人和事。關於這條路,這口井,這個村子,還有村裡祖祖輩輩的人。路是祖先走出來的路,井是祖先挖出來的井,村子是祖先留下來的村子,人是祖先繁衍下來的人。他們卻既不屬於祖先,更不屬於某個人。細究起來,是時光從中起了作用。歲月為每一個生在這裡的人,鋪就了一條路。男男女女各不相同。男人是幸運的,世俗允許他們將生命在這片土地上沉澱下來,娶媳生子。像井壁上的'青苔般,理所當然地紮根在這裡。繼續走蜿蜒崎嶇的村路,繼續吃甘甜沁心的井水。而女人則像一株飛花,圍繞著這個村子或遠或近地,飛散在花開最美的時節。起初女人們還常常往返於這條情深意重的山路上,後來漸漸就淡了。再隔個兩三代,路就陌生了。村子不再是她們的村子,女人也成了老井遺忘的孩子。但,路依舊,井依舊。時光仍然沉默著,雕刻它那永無止境的隱形壁畫。
淡墨色的潮溼的天,不泣,不語,只是冷著臉委屈地流淚。收秋時節,各家的打穀場上,都積著大大小小的谷垛子,披著油布等雨晴。藏不住豐收的喜悅,躁動了好些時日的村莊,這會只得任由老天爺來收拾。靜了,才猛然感覺到秋已寒透。
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天邊退出一片亮,村子看上去豁然開朗。地面開始一小塊一小塊地洇幹,但還是有很多深深淺淺的小水窪。有一隻雞從祥大娘家的院子裡走出來散步,滿臉無所事事的樣子。它顯然不計較地上的淤泥,就那麼腳踏實地地踩了下去,踩出一溜樹杈形狀的腳蹤。雞繞過街門口的柴禾堆,朝石板路上走來。走到我跟前,別過臉用一隻眼睛看了我幾秒鐘,就又大搖大擺地走了。我看著這隻雞,我能看穿它的心思。但說實話,這隻雞的確比我要幸福。它能以祥大娘家的一隻雞的名義,順理成章地在這座村莊裡生老病死。而我卻做不到如此地坦然和安然。我非但不能徹頭徹尾地擁有這方土地,而且還選擇了遠離。並流落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去生存。用好聽的說法,叫打拼。因為我活在世俗當中。我沒有勇氣面對真實的自己,放棄城市的繁華,回到鄉下過簡單安逸的田園生活。是不甘吧,或者不敢。怕旁人的唾沫星子朝自己臉上濺。生在北方農村,卻常居南方的城市,極大的文化差異,最終將我也扭曲成一個“二不像”,如這座老井的頂。
常有不瞭解的人誤以為我是江南人,看上去纖瘦白淨,說起話來也柔聲細語。只有我自知,內心裡還缺少一樣東西。我的骨子裡,永遠藏著一股不安分。因為無論走到哪裡,我都割捨不下夢中的那座村莊。拄著柺杖串門的老婦,筒著袖管閒溜達的老頭,掛著鼻涕滿村瘋跑的娃娃,大著嘴巴肆無忌憚打噴嚏的後生,趕牛車的漢子,納鞋底的大嬸,懶鬼漢文,傻妞夏花,一頭牲口,一道水溝,一棵老杏樹。這些就是我的牽掛,在別人看來很沒出息的牽掛。我卻常常為這份牽掛而潸然淚下。江南雖美,但江南於我,正是少了這種失神落魄。
最初的時候,我總迷戀“衣錦還鄉”的說法。每次回家,都要從頭到腳很花心思地拾掇一下自己。以為從城裡回來,就要有點城裡人的樣子,講求個體面。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漸漸否定了這個想法,不過是畫蛇添足,弄巧成拙。無論走得多遠,不管飛得多高,那裡都是我夢開始的地方。迴歸原點,回到家鄉的,是一顆赤誠之心。漂泊的人是隨了心回來的。無需綾羅綢緞,無需錦衣玉帛。越是簡單,才順應了鄉里人家的淳樸。正如我此刻,穿一條上學時買的牛仔褲,褲腳糊著泥巴。蜷縮在一件不合身的寬鬆外套裡,打量我最深愛的世界上最美麗的村子。雨過了,一滴水從樹梢墜下,落進井旁的水槽裡。“叮咚”一聲,很有穿透力,給人感覺像是滴進了村莊古老的歷史裡。
又過了些時候,我聽到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是夏花家的狗。果真,不一會夏花就順著村委會的院牆根走過來,腳上拖拉著一雙沾滿泥水的紅布鞋。我問她去哪,她嘿嘿地傻笑著說她娘在家。就這麼前言不搭後語地打了個招呼,夏花跟著狗出村了。
我也就這麼醒來。有點惱,恨醒得太早。想來想去,全怪討厭的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