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大野散文
在鄉下,每逢颳大風,屋頂上的瓦片沙啦啦作響,娘一邊吩咐我別出來,一邊從米缸裡勺出一竹筒米,走出去,一把一把地使勁往瓦面撒,還唸唸有詞,這一招挺靈驗,瓦面上的動靜越來越小,直至平息。可一會兒功夫,屋頂上有炒豆子的聲音,娘說:下雨了。
我和娘在屋裡坐著,門也掩上了。孃的記憶像一軸針線,越拉越長。娘看似漫不經心的回憶,說她剛嫁來這村子,很多人家都是蓋茅草房,有一次,風狼嘯著吹進村子,覓食的雞不躲屋簷下,而是自覺地進入雞舍。天蓋了下來,不點燈屋裡都灰濛濛的,突然就聽到哭喊聲,一家人的屋頂給風抬走了。娘越往下講,我心裡越疙疙瘩瘩的。
也許,娘像做針線,沒留個線頭,就還得密密麻麻地縫。娘說,還是你祖母機靈,風一來,站在牆根下,很虔誠地念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所以,我們家總是安然無羨。
娘有慈悲之心。她跟隨著祖母跑到那戶人家,勸其不要哭了,要緊的是把屋裡乾燥的東西先搬到我家,譬如油,鹽,大米,穀子,還有四面透風的櫃子裡的衣物,棉胎。娘轉過身子,拭了拭眼角,說那一場風帶來了幾天的暴雨,村子裡的魚塘排不及水,漲得很高。家裡的菜園子淹了,摘不回一片菜葉來,只得吃去年冬做的豆腐乳,一餐飯只能吃一顆,還很將就。
娘說風也有年紀的。在我家後院的十幾米處,有一口長圓形的池塘,從祖母手上種了一棵尖嘴李,李樹上有一個彎,大約離地面半米高,如果鋸下來,稍加修改,可以做石磨的推手。祖母惜土如金,自十八歲嫁入李家,只要是家裡的地,準會種上果樹。這棵梨樹,算起來長了五十年,那麼,積聚在彎處的風,也有五十歲了,半百的年月,始終保持一個姿態,也難為了。
從彎處白上,大約三十公分是筆直的,然後開枝散葉,只要抬頭一看,朝池塘那邊枝葉茂盛,朝地上的那邊稀稀拉拉,池塘坐東,那麼,風大多數日子是從西邊吹來的,才會一邊倒。再細看東邊的枝條,向上生長的,南邊居多。風也會上樹麼?從地面爬上去,也知道曲徑通幽,安家落戶。
進了城,你才知道,坐南朝北的樓房好賣些。也許風,也曉得諸子百家,深諳天文地理。一點也不奇怪,一個窮酸的秀才,只有兩袖清風,值錢。
娘說,在梨樹的那個彎處,貼近耳朵,可以聽見風聲,很渾厚,就像一口老座鐘,噠噠噠地可以讓人想得很遠,日子才有盼頭。
屋簷下嘀嘀嗒嗒的`,流成了一根線。娘不會幹坐著,她起身,裝了一箥箕花生進了廚房,我跟著進去,娘很會生火,燒旺了,我就坐在灶門前,準備著添柴。
娘從屋子抱岀了一罈黑色的沙,恰如其分地倒了些在鍋裡,有熱氣冒上來,娘把花生也盛進鍋裡,一邊拿鍋鏟均勻地攪拌,一邊讓我把火放小些,炒出來的花生才香脆,又不會糊。糊了的花生給牙齒一嗑,很苦,如膽汁。
日子是給嗑掉的。嗑掉的日子在山谷中幽幽的嘆息。
張二狗在採場吹了一天的風,傍睌回到家,嘴就歪了。給送進礦醫院,意外之中的意外,是小中風,比偏癱要好。不然,躺在床上,除了家人伺候,還嘴角流涏,下半輩子,怎麼挨才會到頭?
他的事在工區沸沸揚揚。好事者說他風流慣了,沾花惹草多了,體力撐不住了,才鬧得如此。也有替他抱不平的,說在退休表上籤了名,第二天就不用來打卡了。太陽底下,陰溝裡也會翻船。值不值呢?
我只能責怪風的不可理喻。一個好端端的人,可以中彩,也可以中獎,甚至中槍也比中什麼風好。我去看了張二狗,他躺在病床上,微閉著眼,但沒有痛苦的表情,好像泰然處之。
夕陽還是照樣落在岑水河上。從採場下來,在半坡,我遇見了駱。他稚氣未脫,剛滿十六歲。跟一個抓蛇的走了半年江湖,老爹患了矽肺,在醫院開了證明,經同悥,他才得以來礦山。他穿的工作服很寬鬆,裝滿了風,脹脹的。
他看了我一眼,很開朗地說,工區給他安排了一間單身宿舍,他買了幾個缸子,有時間上山,抓幾條蛇,泡酒。我一聽,就覺得一路上都有風吹草動,蛇是隨風的。他憨笑了,說我:熊樣。
這已是十年後,娘在桃花熠熠燃燒的日子把我盼了回去。“只有等你掏鎖匙開門的那一個人才會給你幸福。”在礦山,雖然沒有羅盤,指南針,但我篤信,家的門朝南,只要風吹向南,娘就知道我的如意。
那一次,我剛跨進家門,外面不動聲色地飄起了綿綿細雨,娘樂呵呵地說我帶來了風調雨順。可我細想,如果我沒有如約而至,違背了孃的心願。也許,她走進屋裡,一面擔心,一面犯著嘀咕。
在夜晚,我走進孃的住房,說了張二狗,駱。娘只是靜靜地坐著,靜靜地聽我說話。窗外的風,輕輕地吹著糊了紙的窗戶。這是九月,吹進來的風,一絲絲的,微涼。
風沒有那麼生猛了。娘目光閃爍,說風吹著,吹著,就老了。
是啊,旱上洗一把臉,晚上洗一把臉,一天就過完了。一天一天的地過,日子就過舊了。
娘種了幾棵柚樹,都掛了果,在風中,澄黃澄黃的,像一錠錠金子。娘說,柚樹也要過年,每逢春節,娘都要煮一碗瘦肉湯,心疼地在每一棵柚樹上砍一刀,像張開的嘴,然後小心地,一滴不漏地餵它們喝。
我還是喜歡去菜園裡喊一些蔬菜的名字。那時,娘在園子裡蹲著身子抜草。我發現了一隻蝴蝶,扇動著金色的翅膀。如果,它能在娘頭髮上停留一會,娘就可以年輕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