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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小記抒情散文

山中小記抒情散文

  拂曉時分,空氣仍溼熱,黏人地纏繞在小臂或大腿裸露的肌膚上,顯示著白日尖銳毒辣的酷熱。我們坐進車裡,前往城外的小山避暑。

  一路上父母爭吵不斷。人至中年,種種家庭、工作的矛盾重重湧現,母親常年為了我、父親與祖父母的大小事情煩惱,脾性逐漸易怒焦躁,神經脆弱彷彿極細的蛛網,任何小事都可以牽動大腦中樞,讓她焦慮煩悶許久;父親早年孤僻不善交際,加之愈來愈保守懷舊,早已和喜愛冒險的母親脾性不合。車裡氣氛壓抑,爭執聲如鈍刃,耐心而不懷好意地磨著人的耳膜。我沉默,轉頭望車窗外的天空。

  夕陽的餘暉鋪天蓋地,頗有氣勢地把天邊絮狀的雲染成暖浸浸的橘粉色,青色山巒心平氣和地一起一伏,山尖還託舉一兩塊絢爛奪目的火燒雲。車速快,風彷彿是透明的液體,兜頭兜腦地澆在人探出的半邊臉上,清涼快意。滿目皆是綠色,深綠、淺綠、墨綠、青綠,讓人疑心這世界是否只剩下了一種顏色。天色迅速黯淡,嘩啦啦灑下一片雨,噼噼啪啪打在車頂,空氣中溢滿泥土與草木的清香,風帶了水汽,少了些輕盈靈動,沉沉地撲下來。

  但不過五分鐘,雨就住了。我仰起頭,發現車子正處於一塊墨色烏雲和青白天空的交界處,像兩條永不匯合的河流,各自奔向觸不可及的遠方。車速漸漸慢下來,爭吵早已結束,父親小心翼翼地覷一眼母親板起的生硬麵孔,轉而給我介紹起兩旁的樓房:“喏,那是爸爸年輕時上班的地方,我天天騎著腳踏車就這麼來回走啊,那時候比你還小一些呢……”

  那些破舊的房子一部分緊緊偎著身後的青山,彷彿已嵌入了那被暮色染得渾濁不清的綠意,一部分則背向河流而建,挺拔傲然的氣勢。牆皮大都脫落,破破爛爛的狼狽模樣,窗玻璃也被砸爛,擰眉皺眼地望著公路。我不太願意傾聽父親絮絮叨叨的訴說,過深的回憶只會牽絆住腳步,沉溺於過去總讓人難以前行,正如他甘心一輩子居於這個小城一樣。

  車子緩緩駛入一個院子,這是父親朋友開的木材加工廠。小小的幾棟房子被群山眾星捧月般簇擁著,深深睡在鬱鬱蔥蔥的樹林中。膚色略黑的大叔立即迎上來,父親同他握握手,相談甚歡。大叔是熱情好客的人,一迭聲招呼我們坐,又進屋去泡茶。我與母親禮貌地笑,到院外閒散地漫步。路窄,兩側密密匝匝地生長著各種作物,彷彿能聽到它們向上躥個兒時莖稈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音。母親欣喜地喚我看一隻躺在地裡的笨拙的大西瓜,她幼時生活在農村,數十年與鄉下的闊別讓此刻的重聚格外新鮮別緻。父親從後頭急急趕來,三人在窄窄的路上竟有些尷尬無措,一輛又一輛車挾裹著滿天塵土從我們身邊轟隆駛過,只好灰頭土腦地回到小院。

  “我領你們轉轉吧!”大叔招呼我們,他身邊跟了兩條狗,一條體型大,毛色純黑,另一條小狗屬於農村常養的土狗,黃褐的皮毛,尾巴長而柔順,快要搖成一朵花,看你時黑眼珠帶著純真歡快的傻氣。

  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土狗看,大叔笑了:“嗨,剛一個多月呢,可聰明瞭!智商絕對不低於四歲小孩兒。做錯了事夾著尾巴來找我,看樣子還知道愧疚呢。”

  我們笑。兩條狗早撒著歡彼此追逐撕咬著跑遠了。

  木材廠裡堆滿了捆得結結實實、摞成一垛一垛的木料,浸潤雨水後,木材的香氣沉悶瓷實,還帶一點點黴味,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遠處房屋的燈光明亮刺目地浮在幽暗中,好像那才是世界的中心。這才察覺到四周已近乎黑暗,仰頭悚然看見厚重的雲低低地壓在樹梢上,灰白中滲透著鉛黑,天幕被間或的閃電映得一明一暗,彷彿舞廳閃爍的燈光,卻沒有雷聲。無風,四下靜默,唯有狗吠聲偶爾從前方傳來,將寧靜撕開一個小小的口子,吠聲一止,那口子隨即迅速地癒合了。

  “要下雨啦,到屋裡坐坐吧。”大叔領我們回到院口的小屋子前,端出三杯香氣嫋嫋的綠茶。我小口啜飲,臉頰上一涼,背後也有溼潤的東西密密匝匝地籠罩上來——雨來了。忙不迭地把椅子移進屋子,屋外的雨已經迫不及待地奔向大地,沒有任何預兆,直接由開始的零星幾滴過渡到傾盆大雨,天地被雨幕連為一體,像一個巨大的水球,我們孤獨地置身於這個透明的水球中央。耳邊只剩下單調的嘩嘩聲,雷聲也隨著閃電迫近,似乎就在頭頂炸開。屋子裡燈光慘白,蛾子之類的飛蟲沒頭沒腦地撞來撞去,有一隻甚至撞上了我的眼皮,無翅的蟲子則緩慢地在椅子扶手上爬行,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

  大叔談起他已成人的女兒,語氣掩飾不住的驕傲,臉上也顯露出憐愛的神色:“唉,我不讓她做生意,吃苦太多,從小嬌慣慣啦。”他突然看向我,“你爸爸老是跟我們說起你呢,你是他的'寶,我們都知道。哪對父母不疼女兒呢。”

  父親正在屋外看雨,面對著茫茫夜色,他的身影好像一不留神就會被吞沒。母親歪頭瞥著我,嘴角噙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我不知如何作答,心底某處驟然柔軟溼潤起來,只好羞澀地垂眼看牆角那被洇溼的牆皮。

  雨酣暢淋漓,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我們只好婉拒大叔的一再挽留,起身告辭。他的臉被滿是雨水的車窗隔絕在外,越來越模糊。此刻的夜黑得純粹動人,山巒只能在閃電亮起的一剎那才顯出暗沉的黛色,彷彿數頭沉睡的巨獸,隱忍地蟄伏在黑暗中。黃色的車燈在雨幕中闢開兩條窄徑,燈光下的雨珠顆大結實,好像要把地面砸出小坑。雷聲一路緊緊地追趕著我們,彷彿不斷揮動的皮鞭,在身後炸開一個個響亮的鞭花。母親主動和父親交談起來,連我也加入其中,氣氛在不經意間緩和融洽。這樣可怖的雨夜,我們是如此孤獨,跌跌撞撞地奔往家的方向,此刻家人變得親切起來,我們不由自主地靠攏彼此,利用身體取暖艱難地活下去。只是一旦離開這風雨飄搖,我們又長出長長的刺,毫不留情地互相刺扎穿插,給對方留下鮮血淋漓的醜陋傷疤。

  我悲哀地想。

  雨什麼時候停呢?我寧可一直生活在這樣的黑暗潮溼中,哪怕陽光永遠不再臨幸,此時的一點稀薄溫暖也足夠我香甜酣睡了。

  但雷聲累了,它一聲不吭地退回了山林。雨也虛弱無力起來,我把手探出車窗,抓到的盡是清涼的夜風,至多有一些溼潤罷了。綠色安靜地沒入黑夜,目送我們遠去。

  遠處,已依稀可見城市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