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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面美文欣賞

熟面美文欣賞

  今天讀劉紹棠先生的鄉情文章《榆錢飯》,在品味和咀嚼劉先生年輕時吃過的那些飽含親情又帶著時代印記的榆錢飯時,我的心海不由自主地泛起記憶的波痕,有關幼年時吃熟面的印象便愈益變得清晰和鮮活起來。

  熟面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北方農村常見的一種食品。顧名思義,熟面就是炒熟的面。不過,熟面的原料和翻炒的工序各個地方是有差別的。

  老家炒熟面,一般在秋後。之所以秋後炒熟面,一方面是秋後自留地裡的玉米棒掰下來,剝皮曬乾刨下玉米粒,顆粒飽滿的去磨玉米麵,玉米棒尖子上的那些瘦小乾癟的顆粒,與夏天撿麥穗打下來的小麥、自家地裡的燕麥和在一起才有了炒熟面的原料;另一方面,秋後天氣涼,站在大灶火前炒熟面人站得住,炒好後磨出來的熟面也存放的時間長。

  炒熟面是力氣活,也是眼色活。生起大灶火,燒一口毛邊鍋,一人專門添灶火,一人負責翻炒。炒熟面得用文火加熱,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大了容易炒焦發出糊味,磨出的熟面也帶有焦糊味,太小了容易蒸餾出水分讓原料變柔,磨出的熟面不幹燥不宜存放。待火旺鍋熱後,翻炒者在鍋中倒入差不多二升癟玉米小麥燕麥混雜的原料,多少加點植物油,然後手持一把大鏟不停地來回翻攪,這樣,在灶火的熱量中,鍋內原料慢慢就會均勻受熱顏色變成蠟黃,鏟子攪動的聲音也聽起來很清脆,出鍋晾一陣後磨出來的熟面就香氣撲鼻惹人垂涎。若翻攪得稍微一慢,貼近鍋底的原料就會焦糊,磨出來的熟面的口感就要大打折扣。所以,炒熟面的人必須時刻留意灶火火勢,不斷提醒添火者少添柴或多添柴,以保證鍋內適宜的溫度。

  炒三、四升熟面,是划不來上磨的,至少得有八、九升才行。八、九升熟面得炒五、六鍋,還真不是件輕鬆活兒。由於灶火燻烤加上不停地甩開膀子翻攪,一回熟面炒下來,翻炒者往往是胳臂發麻腰腿痠痛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比耕一晌麥茬地都感覺累。

  我家炒熟面的通常是我的二伯。

  我有兩個伯父,父親排行老三。不知是家裡窮苦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我二伯終究沒有成家,而是和我們一起過。他無兒無女,卻老實巴交,辛勞一生,把全部的精力和愛心傾注在了我們兄弟幾個身上。他給生產隊放過羊,當過飼養員,因為把飼料偷偷帶回家給我們弟兄幾個充飢他還受到生產隊隊長的懲罰,數九寒天冰凍雪封的日子讓他脫了褲子在雪地裡挨凍。刮“共產風”搞“大躍進”實行“人民公社”化的時期,由於食堂糧食嚴重短缺好多人吃不飽,有些人靠走後門拉關係勉強餬口,而穿一身破舊衣服的老實的二伯卻如同牆角的孤草永遠享受不到人間的溫暖和慰藉。一個晴好的天氣,吃不上飯的二伯就蹲在地上曬太陽,曬著曬著,二伯兩眼一黑就眩暈了過去,差一點就醒不過來。幸好被人發現,不知是哪個好心人從哪裡弄到了一小勺熟面,用開水衝成麵糊糊給二伯灌下去,才把二伯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被一小勺熟面救活後,二伯似乎對熟面有了特別的感情,非常喜歡吃熟面。後來生活條件稍稍有了好轉,農戶有了自留地,也有了少許自由支配的糧食,從這個時候起,穿破舊衣服但喜歡吃熟面的二叔也開始炒熟面,起先炒的少,後來逐漸增多。我家炒熟面的活基本上由二伯承包了。

  二伯炒熟面相當有講究,他把癟玉米、小麥和燕麥先用簸箕簸一遍,簸去細屑後倒在塑膠布上撿出小石子和土疙瘩,然後用升子把三樣糧食混合均勻,最後再倒入鍋中生火翻炒。二伯炒熟面通常由我們三個侄子來給灶火添火,但大哥二哥都很急躁,總把灶火燒得很旺,有時把鍋底的原料燒焦了,氣得二伯連連跺腳,絮叨說,你這兩個笨貨,這麼大了連個火都不會添,還不如貴娃,他咋不急不忙的呢!這個時候,二伯都會叫我去做替補。其實,我之所以有耐心坐在火夫的位置上,因為我也喜歡吃熟面,喜歡炒熟面時從大鍋中飄溢位來的醇香的味道。

  剛出鍋的熟面其實還不是面,得用牲口馱或者人背到大隊院裡的磨坊去,先用粉碎機粉碎,然後再在石磨或者鋼磨上磨好裝進布袋子,帶回家就可以吃了。

  熟面有好幾種吃法。下地幹活回來,又渴又餓,若家裡的懶婆娘還沒動煙火做飯,不妨先取小半碗熟面,然後邊細細地倒開水邊拿勺子或者筷子輕輕攪動讓碗中的熟面在水裡溶化,碗裡才不會有熟麵疙瘩,熟面的香味就能在熱開水裡瀰漫開來,再累再乏的人,只要喝一碗熟麵糊糊,便會唇齒生津神清氣爽乏氣頓消。好多人家晌午飯喜歡煮洋芋吃,但光吃洋芋容易餓而且味道有些糙,這時不妨把煮熟的洋芋在碗裡搗碎,取上半勺熟面灑在搗碎的`洋芋上,用筷子翻攪均勻後夾一口嚐嚐,自然別有一番景緻和韻味。柿子黃了的時候,把柿子摘下來放在柴草或被服裡捂上一段時間,待柿子表皮顏色變深果肉變軟時,把柿子捏碎放在碗裡然後再拌上些許熟面吃,艱澀柔軟之間更是一種另類的香味。外地生人或性急的孩子一見熟面端上來,張嘴就幹吃,結果吞進嘴的熟面甚少,鼻孔和口腔的氣流卻衝起不少的熟麵粉末,不一會就掛上眉毛,粘在鼻尖面頰,活像摺子戲裡的丑角打扮,讓人看了忍俊不住。幹吃熟面,不能直接嘴對著碗吞,得拿一個湯匙取幾湯匙熟面然後抿著嘴不停咀嚼直到唾液浸潤熟面或者不停地小口喝水浸溼熟面然後才能下肚,若中途說話或者打噴嚏,口中的熟面一定會噴薄而出煙消雲散的。

  我家熟面的吃法大抵只有兩種,一種是喝熟麵糊糊,一種是洋芋拌熟面。被熟面救過命的二伯,更是頓頓不離熟面,他早晚都得喝點熟麵糊糊,中午則喜歡吃洋芋拌熟面,不管咋樣吃,二伯都吃得很細心很乾淨,一點也不浪費。二伯為了我們家的生計,經常起早貪黑,鍘草,喂牛,背土,除糞,家裡家外兩頭忙,他常說,娃娃,忙一點好啊,只要有一口熟麵糊糊吃,咱窮人家就滿意了,現在天天能吃到熟面能填飽肚子,不好好幹活,能對得起一碗熟面嗎?上學時,很多時候我們就把熟面帶到學校充飢,但有時候卻用熟面玩耍,口吹熟面作吞雲吐霧狀,或者把熟面噴灑到一些同學臉上鬧著玩,二伯知道了,每次都會罵我們:狗吃的娃,你把吃飽的肚子當是蜂兒蟄腫的!咋能那麼浪費糧食呢!

  就這樣,在那個生活條件艱苦的時代,熟面救活並養活了包括二伯在內的很多人,成了他們眼中的玉食珍饈,熟面的味道飄溢和瀰漫了貧苦鄉村一個個簡約平淡的日子,感動並鼓舞著莊稼人讓他們萌生出一些簡約平淡的希望。二伯炒的熟面以及他對熟面感恩的心懷、勤儉質樸的農民本色給幼小的我留下了許多難以磨滅的記憶,成了我生命裡一種不可或缺的財富。

  後來,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後,農村的生活條件逐漸改善,大灶火、大口鍋少了,粉碎機老石磨也風乾成了人們的記憶,沒地方炒沒地方磨,老家鄉村的熟面自然也就只能在記憶深處去回味和咀嚼了。

  二伯似乎很懷舊,除身上的衣裳還是很破舊,另一點就是經常唸叨熟面。不能炒熟面給我們吃,有時他就給我們在鐵鍋裡炒爆米花(不是高溫高壓機器炒的那種),或者給我們講講過去喝熟麵糊糊和吃洋芋拌熟面時的豪邁和氣魄。每次一講完,他都會用手抹一下抿著的嘴,好像有香味從嘴角流出來似的,然後高高興興地去田地,進牛圈,割青草,除牛糞,裡裡外外忙活開來。

  後來,我們幾個孩子都長大了,大哥成家,二哥也到了成家的年齡。由於家裡住房緊張、經濟窘迫等方面的原因,大哥分出去獨立成戶時二伯跟了大哥和他生活在一起,我也去了縣城讀高中,所以和二伯一起相處的日子就少了。只是在假期和平時節日時放假時才能見到二伯,他還是穿著破舊的衣服依然是那麼勤懇那麼任勞任怨地在大哥那邊忙碌著操勞著。

  再後來,我師專畢業,拿上了工資,有了微薄的收入。有時週末,匆匆回家,就帶點水果去看二伯。二伯老了,又常年有病,他佝僂著身子,戴著破舊的暖帽,穿著破舊的衣裳,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可能被風吹倒,當年那個揮動手臂掄著鏟子炒熟面的二伯早不見了。

  畢業後二年,我結了婚,婚後又四處借錢購買了學校的家屬樓。由於手頭經濟拮据,便把本來安排好的送二伯去大一點的醫院檢查的計劃擱置了。

  不料,一九八年農曆十月的一天,給我留下很多關於熟面的記憶的二伯卻撒手人寰,去了那個他不再勞累不用再穿破舊衣裳而且可以開心的吃熟面的世界。喪事辦完後,大哥煞有介事地對我說,二大的病,要是及時到醫院看看,應該花不了多少錢的。我聽了,無語。

  二伯離世已近二十年了,今晚,讀劉紹棠的《榆錢飯》時我不覺想起了幼年時老家的熟面,想起了二伯。至於是因熟面而憶起二伯,還是因二伯而想到熟面,我也說不清,或許二者兼而有之吧。

  只是,作為一個吃過熟面的人,這麼多年卻淡忘了熟面淡忘了給自己炒過熟面的人,實在應該受到良知的拷問道德的審判。

  我想,我該帶著歉疚給湮沒在那個世界裡的二伯炒一回熟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