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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詞作鑑賞

關於姜夔詞作鑑賞

  生平簡介

  姜夔(1155—1221?)字堯章,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先世出九真姜氏(九真唐時屬嶺南道愛州,在今越南境)。姜夔早歲孤貧。二十歲後,北遊淮楚,南歷瀟湘。淳熙十三年(1186),結識蕭德藻於長沙。泛湘江,登衡山,作《一萼紅》、《霓裳中序第一》、《湘月》諸詞。次年,姜夔隨蕭德藻同歸湖州,卜居苕溪之上,與弁山之白石洞天為鄰,後永嘉潘檉就為他取字曰白石道人。楊萬里稱他“於文無所不工,甚似陸天隨(龜蒙)”,范成大稱其“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紹熙元年(1190),姜夔再客合肥,此年冬,姜夔戴雪詣石湖,授范成大以詠梅之《暗香》、《疏影》新聲兩闋,成大喜以歌妓小紅為贈。紹熙四年(1193)起,姜夔出入貴胄張鑑(中興名將張浚之後)之門,依之十年。慶元二年(1196)後遷移杭州。

  曾上書論雅樂,進《大樂議》一卷,《琴瑟考古圖》一卷,因與太常議不合而罷。慶元五年(1199),覆上《聖宋鐃歌鼓吹》十四首,詔免解,與試禮部;不第,遂以布衣終身。嘉泰三、四年間(1203—1204),以《漢宮春》、《永遇樂》諸詞與辛棄疾蓬萊閣、北固亭之作唱酬。二人雖詞風不同,辛棄疾亦“深服其長短句”,堪謂並世知音。姜夔六十以後,旅食金陵、揚州等地,晚境益牢落困苦。卒年約在嘉定十三四年之際。卒後由吳潛等助殯,葬於杭州錢塘門外之西馬塍。姜夔一生困躓場屋,然襟期灑落,氣貌若不勝衣。

  家無立錐,而富於翰墨圖書之藏。精賞鑑,工書法,品評法帖有“書家申韓”之稱。著有《白石詩集》一卷,《詩說》一卷,《白石道人歌曲》六卷,別集一卷,《續書譜》一卷,《絳帖平》二十卷等十三種。姜夔為南宋開宗立派的詞家巨擘之一,與周邦彥並稱“周姜”。且精於樂律,能自制曲。自謂作詞“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律”,與拘譜盲填者不同。集中有十七首詞,自注工尺旁譜,是流傳至今惟一完整的宋代詞樂文獻。張炎《詞源》推尊姜夔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後世即以“清空”與“騷雅”標舉白石詞風。

  南宋後期詞人大多“遠祧清真,近師白石”,就是仰承與追隨這種詞風。清初的浙西詞派則專奉姜夔為不祧之宗,從而形成“家白石而戶玉田”的盛況,一直延續至乾隆中葉。

  ●江梅引

  姜夔

  人間離別易多時。

  見梅枝,忽相思。

  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

  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溼紅恨墨淺封題。

  寶箏空,無雁飛。

  俊遊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暉。

  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

  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

  漂零客,淚滿衣。

  姜夔詞作鑑賞

  在白石詞中,對梅花的描寫總是與其對合肥情人的追憶聯絡在一起的,這成為白石心中一個解不開的“情結”,因此,睹梅懷人成為白石詞中常見的主題。

  這首《江梅引》正是如此。宋寧宗慶元二年丙辰之冬,姜白石住在無錫梁溪張鑑的莊園裡,正值園中臘梅綻放,他見梅而懷念遠在安徽合肥的戀人,因作此詞,小序指出:“予留梁溪,將詣淮南不得,因夢思以述志。”說明這是藉記夢而抒相思之作。

  上片以悲歡兩種不同夢境反映相思之情。“人間”三句,回想起五年前兩人依依難捨的惜別場面,這曾在另幾首詞中提到“擬將裙帶系郎船”,“玉鞭重倚,卻沈吟未上,又縈離思”。時光流逝,匆匆五年過去,相會仍是無期。看到“翦翦寒花小更垂”的臘梅,相思之情,悄然而生,然思而不見,就只能在夢中尋覓。

  “幾度”句,寫兩人歡會夢境。小窗之下,伊人幾度進入詞人的夢境彷彿當年兩人攜手出遊,盪舟賞燈,移箏撥絃,其樂融融。“今夜”四句,寫另一種夢境,今夜卻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詞中只好在淒涼的庭院中獨自徘徊,卻一無所見,不禁悲從中來,以致寒氣侵入衾被,也感覺不到。兩種夢境相比,前者能給予暫時的安慰,後者卻帶來無限的傷感。夢境,本來是虛無縹緲的,詞人正是藉此進一步訴述別後對情人刻骨銘心的相思之情。白石寫夢,多用提空描寫,即不拘泥於對夢境本身的細膩描寫,而是化實為虛跳出夢境,重在敘寫對夢境的難以言傳的獨特感受。

  下片“溼紅”三句,用晏小山詞意:“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薄薄香箋,和淚寫成,而無限傷心往事,盡在其中;所恨的是書已成而信難通。於是想起伊人當年彈箏情狀:“纖指十三絃,細將幽恨傳。當筵秋水慢,玉柱斜飛雁。”如今玉顏既不可見不見,那玉柱斜列如飛雁的寶箏也蹤影全無。“無雁飛”,包融有二層含意,一是指伊人不見無人彈箏,另一是無雁傳書,音問難通。亦即秦少游所云:“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這一種刻骨相思之情,又能訴與誰人說?

  “俊遊”四句,透過回憶透露內心的惆悵和傷感。先憶舊日攜手同遊之地,恐怕巷陌依稀而人事已非,那斜陽枯樹,徒然增人悲思,正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再念別時曾指花相約:“問後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江山,甚時重至。”在送人往合肥詩中,也曾表示後會有期:“未老劉郎定重到,煩君說與故人知。”但如今看來是泛舟同遊的舊約已難以實現,這種悲苦的心事也只能深埋於自己的心底了。

  “歌罷”兩句,用《楚辭》淮南小山賦春草之句,“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眼下冬將盡而草已青,春草萋萋歸期何時?一種惆悵迷離之感瀰漫心頭,無人與說。結尾兩句,總收全詞,夢已醒,人不歸:淚下沾襟,是既恨相見之難,兼以自嘆飄泊,自傷身世。白石一生布衣,雖不乏名公臣卿與之交遊,但仍多有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之感。白石戀情詞注重的不是聲色描寫,也不是行動描寫,而主要是反覆傾訴一種難言的內心感受,故以蘊藉深摯見長,本詞也不例外,可說是落落而多低徊不盡的風致。

  ●憶王孫

  姜夔

  冷紅葉葉下塘秋,長與行雲共一舟。

  零落江南不自由。

  兩綢繆,料得吟鸞夜夜愁。

  姜夔詞作鑑賞

  這首詞題下有序雲:“鄱陽彭氏小樓作。”鄱陽,即今江西波陽縣,是詞人的故鄉。彭氏為宋代鄱陽世族,神宗時彭汝礪官至寶文閣直學士,家聲頗為顯赫。此詞寫秋日登彭氏小樓,傷飄泊、懷遠人是這首小詞的主題。

  起句以寫景引起,並點明節序。冷紅,蓋指楓葉。霜後的楓葉一片緋紅,在肅殺的秋風中,正一葉一葉飄落到秋塘中去。白石詞多用“冷”字,如《揚州慢》“波心蕩,冷月無聲”,《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念奴嬌》“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暗香》“香冷入瑤席”,而且往往以通感的形式出現,將自己淒涼的身世之感移情到幾個創造的意象中。用“冷紅”形容飄散的楓葉,頓覺淒冷的氣氛籠罩全詞。古代文人傷時悲秋,見秋風落葉,或懷念故土,或憂傷身世,並不稀見。不過,次句“長與行雲共一舟”,句法頗為新穎。行雲,常用來比喻飄泊江湖的遊子。如曹植《王仲宣誄》:“行雲徘徊,游魚失浪。”張協《雜詩》:“流波戀舊浦,行雲思故山。”姜夔一生未仕,四處飄泊,行蹤不定,用“行雲”來象徵其身世,很為恰切。這裡他不直說身如行雲,而偏說“長與行雲共一舟”,這就不落俗套。詞人浪跡江湖,居無定所,乘舟走到哪裡,天上的行雲也彷彿跟到哪裡,這難道不是與行雲“共一舟”麼?以上兩句,泛寫登樓所見所感,不僅切合當時所處的環境,其創意出奇之處,也透露出白石詞“氣體超妙”(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張炎《詞源》)的特色。下一句承上意,具體點明所處之地。不自由,即不由自主。白石一生未仕,布衣終身,窮愁潦倒的知識分子為生計所迫,以請客身份或寄人籬下,或因人遠遊,輾轉風塵,哪有安身立命之地?“不自由”,看似淺淡,卻道出了飄泊江湖的無窮酸辛。遊子在孤獨落寞之際,總要想起知心體貼自己的故舊或親人,結尾兩句即由傷飄泊轉到懷遠人。“兩綢繆”,一筆兩用,兼寫男女雙方。綢繆,纏綿之意。《詩。唐風盈觴酒,與子結綢繆。“此句寫自己與合肥情侶雙方情意綿綿,相互思念。”料得吟鸞夜夜愁“則專寫對方。古人覺以鸞鳳喻夫婦,此處”吟鸞“而加上”料得“,當指因相思之苦而夜不成寐的伊人。讓人想起李商隱的詩句”夜吟應覺月光寒。“由自己思念對方而想到對方會無限思念自己,透過一層,感情更為深至,意境更為深遠。”夜夜愁“,寫出對方無夜不思,無夜不愁。詞人相信對方對自己如此真摯思念,也正反映了詞人對於對方的一往深情。

  白石的羈旅飄泊之詞不重對飄泊的具體抒寫,而重在抒發一種孤獨、傷感的內在情緒,將人引向更幽微之處。這首詞的妙處在於將身世之感與懷人之思打併在一處,因而顯得蘊藉含蓄,別繞風致。

  ●鬲溪梅令

  丙辰冬,自無錫歸,作此寓意

  姜夔

  好花不與殢香人。

  浪粼粼。

  又恐春風歸去綠成陰。

  玉鈿何處尋。

  木蘭雙槳夢中雲。

  小橫陳。

  漫向孤山山下覓盈盈。

  翠禽啼一春。

  姜夔詞作鑑賞

  詞人對於戀情詞,或多依紅偎翠的狎摯描寫,或多秦樓楚館的聲色描寫。白石詞則不然,有的只是“美人如花隔雲端”的抒情,給人一種可愛慕不可褻瀆的高雅感覺。這是因為白石本人用情專一,他除了在詞中提到合肥情侶外,沒有提過他人。是的,真正刻骨銘心的戀情應該只有一次,而且是無可替代,九死其猶未悔的唯一。於湖詞中懷念李氏之作,白石詞中懷念合肥情侶之作,皆寫此種美好感情。白石《鬲溪梅令》,正是懷人之詞。序雲:“丙辰冬,自無錫歸,作此寓意。”丙辰即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詞人同時作《江梅引》,序雲:“丙辰之冬,予留梁溪(無錫),將詣淮南(指合肥),不得,因夢思以述志。”此詞所寓之意,不應遠求,當即《江梅引》所述之志。二詞皆以梅名調,亦不可忽視。尤其白石懷人諸詞多有恐怕歸去遲暮之憂思,可以印證此詞。如《一萼紅》:“待得歸鞍到時,只怕春深。”《淡黃柳》:“怕梨花落盡成秋色。”《長亭怨慢》:“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點絳唇》:“淮南好。甚時重到。陌上生青草。”此詞所寫:“又恐春風歸去綠成陰。玉鈿何處尋。”正是同一種憂懼歸遲的心情。故此詞實為懷念合肥情侶之作。在這首詞中,詞人靈心獨運,用想象營造出一如夢如幻、恍惚迷離的意境,極富朦朧之美。

  “好花不與殢香人。”起筆運用提空描寫,空中傳恨。好花即梅花,亦暗喻所念之情人。以好形容花,純然口語而一往深情。殢香人是詞人自道。好花不共惜花人,美人不與憐香惜玉者,傳盡天地間一大恨事。

  “浪粼粼。”詞人寤寐求之,求之不得,想象之中,遂覺此梅花所傍之溪水,碧浪粼粼,將好花與惜花人遙相隔絕。正是盈盈一水,隔斷萬古柔情。此即調名“鬲溪梅”之意。《詩·漢廣》雲:“沒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蒹葭》雲:“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古詩十九首》亦有“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千古詩人,精誠所至,想象竟同一神理。“又恐春風歸去綠成陰。玉鈿何處尋。”想望好花,在水一方。只怕重歸花前,已是春風吹遍,綠葉成陰,好花已無跡可尋。杜牧《嘆花》詩云:“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此詞化用其語意,又不露痕跡,正是白石詞的妙處。又恐二字,更道出年年傷春傷別的無限傷感。玉鈿本為女子之首飾,此轉喻梅花之芳姿。“玉鈿何處尋”一句又暗用周邦彥“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之意(《夜飛鵲》)。此詞本以好花象徵美人,此則用首飾象喻好花,喻中有喻,而出入無間,真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尤妙者,由玉鈿之一女性意象,遂幻出過片之美人形象,真是奇之又奇。

  “木蘭雙槳夢中雲。小橫陳。”全幅詞境本來全是想象,過片二句,則是想象中之想象,可謂夢中之夢,幻中之幻。夢寐中,詞人忽與久違之美人重逢,共蕩扁舟于波心,恍若遨遊於雲表。木蘭雙槳,語出《楚辭。湘君》:“桂櫂兮蘭枻,”襯托美人之美。“小橫陳”三字,為連綿句,描繪出美人斜倚舟中之“橫陳”二字,讓人想起“玉體橫陳”等粗俗豔冶之事,但白石詞以“清空”為本色,且“不唯清空,又具騷雅”(張炎《詞源》),這等字面原不易見。細體味之,始知此是詞人之險筆是詞人精心策劃的“陰謀”。大概非此二字,不足以寫出美人之奇豔,不足以盡傳心中之美感。狀以小字,愈見化豔冶為美好。碧浪粼粼,“蘭棹兮桂槳”,與美人盪舟天外,天光雲影,物我皆忘,這種超凡脫俗的境界,實為詞人平生夢寐追求所幻出的具備理想神采之意境。然而,夢有夢後人醒,雲有風流雲散。結筆二句,已從夢幻跌回想象中之現境。“漫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夢醒雲散,如花美人無法尋覓,即好花亦亦不可得。此情此景,人何以堪?從過片至結筆,詞境情節呈大幅度跳躍,裁雲縫月之妙,在盈盈二字。《古詩十九首》雲:“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盈盈本為美人之形容,此又借美人轉喻好花之芳姿,一語雙關,美人之形象又幻化為想象中之好花。句首下一漫字,寫盡好花亦不可求之失落感。惜花人空向孤山山下尋覓好花,而好花終不可得,整個春天,唯聞翠禽對鳴而已。孤山,本指杭州西湖之孤山。多梅花,昔為梅妻鶴子之林逋隱居之處。詞中之孤山,借為好花之地之代語而已。

  空向好花之地尋覓好花,意味著惜花人縱然重歸故地,也已是花落人空,唯有綠葉成陰,鮫銷淚痕了。一春二字結穴,用悽美之字面,象徵時間之綿延,寫出詞悽豔哀絕的愛情悲劇,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了。結句暗用一則神異傳說。《龍城錄》雲:趙師雄,睢陽人,(隋)開皇中過羅浮山,天寒日暮,見林間有酒肆,旁有茅舍,一美人淡妝靚逸,素服出迎,相與扣酒家門共飲,不覺醉臥。即覺,乃在大梅樹下,有翠羽嘈唧其上,月落參橫,惆悵而已。

  結筆暗用這一故事,愈增全幅詞境如夢如幻的朦朧美感。

  此詞藝術造詣確有獨到之處。論意境乃如夢如幻,夢中有夢,幻中有幻。好花象徵美人,煙波象徵離絕,此是詞中第一境界。木蘭雙槳,夢中美人,乃夢中之夢,幻中之幻,是第二境界。第一境界實為詞人平生遭際之寫照,第二境界則為其平生理想之象徵。營造出如此奇幻之意境,真是匪夷所思。論意脈則如裁雲縫月,無跡可求。上片以玉鈿喻好花,遂幻出如花之美人,下片用盈盈喻好花,又由美人幻為好花。故過片夢境之呈現,真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玲瓏剔透,不可湊泊。論聲韻則如敲金戛玉,極為美聽。全詞八拍,句句叶韻,用平聲真文等韻,誦之如聞笙簧。句中兼採雙聲、疊韻、疊字,如好花、浪粼為雙聲,成陰、雙槳、夢中為疊韻,粼粼、山山、盈盈為疊字,尤增音節之美。這是因為白石不僅精於填詞,亦妙解音律,以音樂人的身份寫詞,自是千錘百煉,刻意求工了。楊萬里曾激賞白石之詩“有裁雲縫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聲”(見《直齋書錄解題》引),可以移評此詞。

  ●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

  姜夔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

  數峰清苦。

  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

  今何許。憑欄懷古。

  殘柳參差舞。

  姜夔詞作鑑賞

  白石論詩有四素:氣象、體面、血脈、韻度。對四者的要求且是“氣象欲其渾厚”、“體面欲其宏大”、“血脈欲其貫通”、“韻度欲其飄逸”。雖是論詩之語,移之於詞,也甚貼切。讀此詞,知其所言非虛。

  南宋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之冬,白石往返於湖州蘇州之間,經過吳松(今江蘇吳江縣)時,乃作此詞。為何過吳松而作此詞?因為白石平時最心儀於晚唐隱逸詩人陸龜蒙,龜蒙生前隱居之地,正是吳松。

  上片之境,乃詞人俯仰天地之境。“燕雁無心”。燕念平聲(yān煙),北地也。燕雁即北來之雁。時值冬天,正是燕雁南飛的時節。陸龜蒙詠北雁之詩甚多,如《孤雁》:“我生天地間,獨作南賓雁。”《歸雁》:“北走南征象我曹,天涯迢遞翼應勞。”《京口》:“雁頻辭薊北。”《金陵道》:“北雁行行直。”《雁》:“南北路何長。”白石詩詞亦多詠雁,詩如《雁圖》、《除夜》,詞如《浣溪沙》及本詞。可能與他多年居無定所,浪跡江湖的感受及對龜蒙的萬分心儀有關。劈頭寫入空中之燕雁,正是暗喻飄泊之人生。無心即無機心,猶言純任天然。點出燕雁隨季節而飛之無心,則又喻示自己性情之純任天然。此亦化用龜蒙詩意。龜蒙《秋賦有期因寄襲美(皮日休)》:“雲似無心水似閒。”《和襲美新秋即事》:“心似孤雲任所之,世塵中更有誰知。”下句緊接無心寫出:“太湖西畔隨雲去。”燕雁隨著淡淡白雲,沿著太湖西畔悠悠飛去。燕雁之遠去,暗喻自己飄泊江湖之感。隨雲而無心,則喻示自己純任天然之意。宋陳鬱《藏一話腴》雲:白石“襟期灑落,如晉宋間人。語到意工,不期於高遠而自高遠。”范成大稱其“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張羽《白石道人傳》亦曰其“體貌輕盈,望之若神仙中人。”但白石與晉宋名士實有不同,晉宋所謂名士實為優遊卒歲的貴族,而白石一生布衣,又值南宋衰微之際,家國恨、身世愁實非晉宋名士可比。故下文寫出憂國傷時之念。太湖西畔一語,意境闊大遙遠。太湖包孕吳越,“天水合為一”(龜蒙《初入太湖》)。本詞意境實與天地同大也。“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商略一語,本有商量之義,又有醞釀義。湖上數峰清寂愁苦,黃昏時分,正醞釀著一番雨意。此句的數峰之清苦無可奈何反襯人亡萬千愁苦。從來擬人寫山,鮮此奇絕之筆。比之辛稼軒之“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虞美人》),又是何種不同的況味。卓人月《詞統》評雲:“商略二字,誕妙。”

  下片之境,乃詞人俯仰今古之境。“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第四橋即“吳江城外之甘泉橋”(鄭文焯《絕妙好詞校錄》),“以泉品居第四”故名(乾隆《蘇州府志》)。這是陸龜蒙的故鄉。《吳郡圖經續志》雲:“陸龜蒙宅在松江上甫裡。”松江即吳江。天隨者,天隨子也,龜蒙之自號。天隨語出《莊子。在宥》“神動而天隨”,意即精神之動靜皆隨順天然。龜蒙本有胸懷濟世之志,其《村夜二首》雲:“豈無致君術,堯舜不上下。豈無活國力,頗牧齊教化。”可是他身處晚唐末世,舉進士又不第,只好隱逸江湖。白石平生亦非無壯志,《昔遊》詩云:“徘徊望神州,沉嘆英雄寡。”《永遇樂》:“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但他亦舉進士而不第,飄泊江湖一生。

  此陸、姜二人相似之一也。龜蒙精於《春秋》,其《甫裡先生傳》自述:“性野逸無羈檢,好讀古聖人書,探大籍識大義”,“貞元中,韓晉公嘗著《春秋通例》,刻之於石”,“而顛倒漫漶翳塞,無一通者,殆將百年,人不敢指斥疵纇,先生恐疑誤後學,乃著書摭而辨之。”白石則精於禮樂,曾於慶元三年(1197)“進《大樂議》於朝”,時南渡已六七十載,樂典久已亡滅,白石對當時樂制包括樂器樂曲歌辭,提出全面批評與建樹之構想,“書奏,詔付太常。”(《宋史·樂志六》)以布衣而對傳統文化負有高度責任感,此二人又一相同也。正是這種精神氣質上的認同感,使白石有了“沉思只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一生”(《三高祠》詩),及“三生定是陸天隨”(《除夜》詩)之語。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即是這種認同感的體現。

  第四橋邊,其地仍在,天隨子,其人則往矣。中間下擬共二字,便將仍在之故地與已往之古人與自己連結起來,泯沒了古今時間之界限。這是詞人為打破古今侷限尋求與古人的精神句誦而採取的特殊筆法。再如劉過《沁園春》之與東坡、樂天、林和靖交遊,亦是此一筆法。以上寫了自然、人生、歷史,筆筆翻出新意結筆更寫出現時代,筆力無限。“今何許”三字,語意豐富,涵蓋深廣。何許有何時、何處、為何、如何等多重含義。故今何許包含今是何世、世運至於何處、為何至此我又如何面對等意。此是囊括宇宙、人生、歷史、時代之一大反詰,是充滿哲學反思意味一大反詰。而其中重點,主要在今之一字。憑欄懷古,筆力雄勁,氣象闊大。古與今上下映照成文,補足“今何許”一大反詰之歷史意蘊。應知此地古屬吳越,吳越興亡之殷鑑,曾引起晚唐龜蒙之無限感慨:“香徑長洲盡棘叢,奢雲豔雨只悲風。吳王事事須亡國,未必西施勝六宮。”(《吳宮懷古》)亦不能不引起南宋白石之無限感慨:“美人臺上昔歡娛,今日空臺望五湖。殘雪未融青草死,苦無麋鹿過姑蘇。”(《除夜》)

  懷古正是傷今。“殘柳參差舞,”柳本纖弱,那堪又殘,故其舞也參差不齊,然而仍舞之不已。舞之一字執著有力,蒼涼中寓含悲壯,悲壯中透露蒼涼。“殘柳參差舞”這一自然意象,實際上是南宋衰世的象徵,隱然包含著雖已殘破仍不甘滅亡的意味。這與李商隱《登樂遊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象徵唐朝國運的不可挽回有同工之妙。而其作為自然意象之本身,則又補足“今何許”一大反詰之自然意蘊。結筆之意境,實為南宋國運之寫照。返觀數峰清苦二句,其意蘊正為結尾之伏筆。在此九年之前,辛稼軒作《摸魚兒》,結雲:“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乃是同一意境。白石本詞用舞字結穴,蘊含無限蒼涼悲壯。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雲:“《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一闋,通首隻寫眼前景物,至結處雲‘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只用今何許三字提唱,憑欄懷古下僅以殘柳五字詠歎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弔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推絕調。”善於提空描寫,從虛處著筆,正是白石詞的一大特點。此詞將身世之感、家國之恨融為一片,乃南宋愛國詞中無價瑰寶。而身世家國皆以自然意象出之,自然意象在詞中佔優勢,又將自然、人生、歷史(尚友天隨與懷古)、時代打成一片,融為一體。

  尤其“今何許”之一大反詰,其意義雖著重於今,但其意味實遠遠超越之,乃是詞人面對自然、人生、歷史、時代所提出之一哲學反思。全詞意境遂亦提升至於哲理高度。“今何許”,真可媲美於《桃花源記》“問今是何世”,《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首詞無限感慨,全在虛處,正是“意愈切而詞愈微”,這種寫法,易形成自我抒寫之形象與所寫之意象間接開距離,造成朦朧之美感。此詞聲情之配合亦極精妙。上片首句首二字燕雁為疊韻,末句三四字黃昏為雙聲,下片同位句同位字第四又為疊韻,參差又為雙聲。分毫不爽,自然天成。雙聲疊韻之迴環,妙用在於為此一尺幅短章增添了聲情綿綿無盡之致。

  ●點絳唇

  姜夔

  金谷人歸,綠楊低掃吹笙道。

  數聲啼鳥,也學相思調。

  月落潮生,掇送劉郎老。

  淮南好,甚時重到?

  陌上生春草。

  姜夔詞作鑑賞

  白石此詞,與其合肥情事有關,詞中思戀的是其合肥情侶。詞人以宋光宗紹熙元年庚戌(1190)到合肥,見《淡黃柳》詞序,第二年辛亥正月二十四日離開,見《浣溪沙》詞序。又據一些詞看,辛亥年他似乎再到過合肥,經秋再次離去。這首《點絳唇》就是再到合肥又離去時的作品。請參看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所載《行實考》第七《合肥詞事》。這首詞上片說聚首的歡愉,下片寫離別的痛苦。上下片內容不是同時。歡聚或在春晚、夏初。離散似是冬季。

  白石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自從“當初不合種相思”,這種刻骨銘心的思戀便成為白石心靈深處一個拆解不開的“情結”,終白石之一生,雖九死而不悔,真是天地至性,人間至情。

  首句“金谷人歸”,金谷除普通以代指園中多美人以外,還有三種可能:(一)或暗示琵琶女姓梁。《嶺表錄異》上雲:“石崇以明珠三斛換綠珠於容州,本姓梁氏。”(二)或讚美其人妙解音律。幹寶《晉紀》雲:“石崇有伎人綠珠,美而工笛。”與本詞下句“吹笙”疑有連繫。白石他詞中寫合肥情事時,也多寫到樂器。(三)或意在引起一極美好的宜於美人的環境的想象。庾信《春賦》雲:“河陽一縣併是花,金谷從來滿園樹。”白石《淒涼犯》詞序雲:“合肥巷陌皆種柳。”但合肥當日不過一荒涼邊城。“出城四顧,則荒野菸草,不勝悽黯。”(《淒涼犯》詞序)“巷陌淒涼,與江左異。”(《淡黃柳》詞序)。如此城郭,豈宜為美人居止?幸其多柳,故不惜重筆渲染,比於金谷,亦略為伊人居處增色。

  白石寫情,不在於情事本身,故對情人的容妝和行動很少著筆,而重在對情事的獨特的內心感受,抒發自己綿綿無盡的相思之苦。故以下三句,都只寫景。

  本來,世間情人相對,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都直見深心,更不容一語表白,何況文字?這就是寫情常寓於景,寫景就是寫情的心理根據。玉田《詞源》卷下“離情”說:“言情之詞,必藉景色映託,乃具深婉流美之致。”近人王國維亦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故所謂寫景,不過是詞人把自己的感情噴射向外物,與物“一化”,就是莊子所謂“物化”。這也是我們現在所說的美學上的移情作用。這裡的綠楊啼鳥,實際是詞人對吹笙人的整個靈魂的擁抱。還不僅此,不僅是詞人化身為自然來“莊嚴”自己的情人,而且,尤其是,在詞人眼中,她儼然就是宇宙的中心,她飄然蒞臨,成為萬物的主宰。中國傳統文學中此例頗多,如曹子建的《洛神賦》。當寫到人神心通的時候,洛神感動了,於是“屏翳(雨師)收風,川后靜波,馮夷(河神)鳴鼓,女媧(這裡用為音樂女神)清歌”。看吧,洛神就是宇宙的中心,萬物的主宰,因為她就是美和愛。但創造的魔杖還是握在詩人(或詞人)的手中的。詩人是可以驅遣鬼神,促使萬物,創造一個再造世界。韓愈說李白、杜甫“陵暴永珍”,當作如是解。

  本詞雖分兩片,卻非平列。上片是追憶聚首的歡愉,似水的柔情,如夢的深永。下片是詞的現實世界,是訣別的痛苦。“月落潮生”,語出元稹《重贈樂天》:“明朝又向江頭別,月落潮平是去時。”“掇送”猶斷送(張相說)。“劉郎”,用入天台山遇仙女的劉晨自比。“天若有情天亦老”,何況自知無分再見神仙的劉郎呢。“淮南好”三句用淮南小山《招隱士賦》:“王孫遊兮不歸,芳草兮萋萋。”這和《江梅引》結韻說“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漂零客,淚滿衣。”意境相同。本詞“陌上生春草”五字截斷眾流,頓時使上片的“小得團囫”(玉溪句:“小得團囫足怨嗟”),盡成愁緒,正是“此恨綿綿無絕期。”杜牧之詩:“恨如春草多,事與孤鴻去”(《題安州浮雲寺樓……》),可以題此詞。白石詞善於後路作結,即歇拍處化情為景,篇終接混茫,無限深情,千般感慨,都在一種迷離淒涼的意境中深化昇華,餘音嫋嫋,韻味無窮。

  ●鷓鴣天

  己酉之秋,苕溪記所見

  姜夔

  京洛風流絕代人,因何風絮落溪津?

  籠鞋淺出鴉頭襪,知是凌波縹緲身。

  紅乍笑,綠長嚬。

  與誰同度可憐春?

  鴛鴦獨宿何曾慣,化作西樓一縷雲。

  姜夔詞作鑑賞

  姜夔多次舉進士而不第,布衣終身,過著飄泊江湖、寄人籬下的生活,這種坎坷的身世使他對遭逢不幸的人有著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宋孝宗淳熙十年(1189),姜夔在苕溪(今浙江湖州)為一位不幸女子的身世所感動,寫下了這首詞。而且,由於他有著一段不同尋常的合肥情事,他不知不覺中將這位不幸女子與其合肥情侶連繫起來。故通篇皆是對不幸女子的深深憐憫和同情,而毫無輕薄浮浪之語,格調高雅,意境醇正。

  京洛,河南洛陽。周平王開始建都於此,後來東漢的首都也在這裡,所以又稱京洛。後人使用此詞包括洛陽或京都兩種含義。此處代指南宋都城臨安,風流,指品格超逸。開篇即寫這個婦女出處不凡,她來自南宋的都城臨安;她既有超逸的品格,又有舉世無雙的美貌。首句“京洛風流絕代人”七個字,包括這樣三層意思。

  那麼,這位曾風光一時的佳人,“因何風絮落溪津”?為何像風中飛絮似的,飄落到苕溪的渡口來呢?

  說她的來到苕溪是如柳絮的隨風飄落,含意深厚。“顛狂柳絮隨風舞”(杜甫《絕句漫興》),這風中之絮是不由自主,又是無人憐惜的。用風中之絮來比喻,暗示人的不幸遭遇,一個“落”字雙關出人與柳絮的同等命運。其中也摻雜著作者的身世之感。這句前面用“因何”這一似問非問的句式,後面用荒僻的“溪津”與繁華的“京洛”作鮮明對比,深刻地寫出了這個“風流絕代人”的不幸遭遇。也表達了作者對其的深深憐憫和同情。

  “籠鞋淺出鴉頭襪”。籠鞋,鞋面較寬的鞋子。鴉頭襪,古代婦女穿的分出足趾的襪子。這句是說從籠鞋中微微地露出了鴉頭襪。“知是凌波縹緲身”。化用曹植《洛神賦》典故,曹植形容洛水女神是“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這詞裡的女子穿了這樣款式的鞋襪,步態輕盈,如宓妃洛神一般。這仍是對“風流絕代人”的讚美:她高潔,飄逸,和一般風塵女子迥然不同。

  過片,暗示她的辛酸生活,並表達了對她不幸遭遇的同情。“紅乍笑,綠長嚬”。“紅”,指她硃紅的嘴唇,說輕啟朱唇,露出淺淺的笑;或說紅指她笑時蓮臉生春;總之是說她笑時的美麗。“綠”,指青黛色的眉毛,說她雙眉緊鎖,隱含憂傷。“乍”,表示時間短暫,與“長”相對。說明她笑時短,嚬時長。僅用六個字,不僅使人的神態畢現,而且寫出了人酸苦的內心世界。這笑,看來是勉為歡笑,而嚬才是真情的流露。“紅乍笑,綠長嚬”六字用得高妙奇絕。“紅”與“綠”對,色彩鮮明,讓人頓覺佳人的儀態萬方:“乍”與“長”對,以時間長短刻畫佳人神態的流程:“笑”與“嚬”對,揭示出佳人複雜的心態。意蘊本融,言簡意賅。描寫女子情態的詞句本也常見,如“修眉斂黛,遙山橫翠,相對結春愁”(柳永《少年遊》),十三個字只寫出了人的“春愁”:“嬌香淡染胭脂雪,愁春細畫彎彎月”(晏幾道《菩薩蠻》),十四個字只寫了人在梳妝打扮時而“愁春”。它們都沒有姜詞這樣高度濃縮,韻味悠遠。

  “與誰同度可憐春”。春光無限美好,可是面對這樣的良辰美景,有誰與她共同度過呢?與誰,即沒有誰。賀鑄有“錦瑟華年誰與度”(《青玉案》)句,與此境界極相似。這深情的一問,不僅表現出詞人對她的同情,惺惺相惜,而且寫出了她的孤苦寂寞。從整首詞看,所寫是一個歌妓之類的人物。她在繁華的京城也許曾經有過“一曲紅綃不知數”的美好時光,如今卻淪落溪律,無人與度芳春。對於她的不幸遭受,詞人一個字也沒有寫,女主人公也始終未發一語,全從我之“所見”方面著筆。感慨都在虛處,這樣詞人的同情之感,表達得酣暢淋漓,人物形象也栩栩可見,特別最後兩句更是神來之筆:“鴛鴦獨宿何曾慣,化作西樓一縷雲!”

  古人傳說鴛鴦雙宿雙飛,常用來作為夫妻間愛情的象徵。“鴛鴦獨宿”,深一層表明無人與之“同度”,只剩下孤苦一人了。“何曾慣”,也深一層地流露出她的憶舊念往,直至今天仍懷著感情上的痛苦。因此接著說:“化作西樓一縷雲”。宋玉《高唐賦》載巫山神女與楚王的故事:“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說她化作西樓上空一縷飛雲,如巫山神女,對過去那“朝朝暮暮,陽臺之下”的歡愉情景,不能忘懷,表現出她對愛情生活的無限回憶和執著追求。

  白石詞的基本風格是“清空”,要“清空”,就要有一種衝冷的胸懷,不讓七情六慾無節制地發展,從而達到一種超逸空靈的境界。對情詞來說,就不能熱情過度,因熱情過度容易形成痴迷狀態,要用冷筆處理。本詞就是冷筆寫熱情的作品。本詞用筆,有時從實處落墨,有時虛處著筆(如“籠鞋”以下四句),但它“無窮哀怨,都在虛處”(陳延焯《白雨齋詞話》評姜夔《點絳唇》結句語),雖有深情,由於用冷筆處理,故顯得氣體高妙,清遠空靈。

  ●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

  姜夔

  人繞湘皋月墜時。

  斜橫花樹小,浸愁漪。

  一春幽事有誰知?

  東風冷,香遠茜裙歸。

  鷗去昔遊非。

  遙憐花可可,夢依依。

  九疑雲杳斷魂啼。

  相思血,都沁綠筠枝。

  姜夔詞作鑑賞

  這是一首詠物詞。白石的詠物詞所詠最多的是梅、柳,這是因為其中關合著他的一段“合肥情事”,他與合肥情侶相遇於合肥赤蘭橋,其地多柳樹,而分手時為梅開時節。夏承燾先生的考證即為:“白石客合肥,嘗屢屢來往,……兩次離別皆在梅花時候,一為初春,其一疑在冬間。故集中詠梅之詞亦如其詠柳,多與此情事有關。”(《姜白石詞編年箋校行實考》)

  張炎說:“詩難於詠物,詞為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斯為絕妙。”(《詞源》卷下)並標舉了詠物詞的幾條原則:第一,求神似而不求形似;第二,結構上要能放能收,渾然天成;第三,所用典故必須符合題旨;第四,結句必須點明“一段意思”。若用以上原則衡量此詞,可謂處處吻合。這首詞在調下標明“賦潭州紅梅”,潭州(今湖南省長沙市)盛產紅梅,以“潭州紅著稱於世。詞中從詠紅梅入手,但又不拘泥於純粹寫梅,寫梅寫人,即梅即人,人梅夾寫,梅竹交映,含蘊空靈,意境深遠,收放自如,達到似花非花,似人非人,花人合一的朦朧迷離的審美境界。

  起句“人繞湘皋月墜時”,點明人物、地點、時間。湘皋,湘江岸邊。屈原《離騷》:“步餘馬於蘭皋兮。”注:“澤曲曰皋。”水濱江岸往往是情人幽會的理想場所,加之紅梅掩映,更富詩情畫意的美感。然而此刻詞人寫的不是相聚時的歡樂,而是寫離別後的哀愁。一個“繞”字,寫出百般無奈,萬種離愁。繞者,徘徊也。“月墜”二字說明其“人”(抒情詩中的主人翁常常是作者自己)已在此徘徊良久。月墜湘皋,環境悽清,以此烘托心境,其愁苦悲涼可以想見。第二、三兩句由人及梅,正面點題。林逋《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然詞人不是寫梅影映照於水面,而是寫梅影浸透在水中,著一“浸”字,感情已很強烈,再以“愁”字形容漣漪,將漣漪擬人化了。王國維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愁人觀物,觸目皆是愁色,這在美學和修辭上叫做移情。詩人寫梅多寫其橫,寫其斜。如蘇東坡《和秦太虛憶建溪梅花》詩云:“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詞人這裡不僅寫其疏影橫斜,而且突出一個“小”字。“花樹小”,一作“花自小”。小字有嬌小纖弱意。唯其嬌弱,更顯得楚楚可憐,讓人頓起愛心。以上三句用寫意的筆法,描繪出潭州紅梅獨特的品格風貌,奠定了全篇離別相思的基調。

  “一春”三句既是寫人,也是寫梅。它既承上句,進一步寫梅之愁,又從“幽事”漸漸逗引起無限傷心往事,暗暗點出心目中那個“人”來。梅的“一春幽事”是什麼?是“嫁與車風春不管”,轉眼間“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白石《暗香》)春殘花落,惆悵自憐,除清風明月外,亦復誰知?“香遠茜裙歸”,是以茜裙女子的歸去,象徵梅花之飄零。茜裙,即紅裙。香氣被寒冷的東風吹遠了,而落花仍依戀殘枝,在樹下回旋。此句充滿了奇妙的想象,“香”猶花魂,縹緲而去;茜裙則是由花瓣幻化出來的形象,如在眼前。這個幻化出來的形象,即是白石魂縈夢牽的合肥情侶,這是白石一生的“情結”所在,所以看到了梅花,會馬上聯想到分離的情人。那時節春寒料峭,紅梅綻放,他與穿著紅裙的女子在江邊分別。詞人漸行漸遠,回首岸邊,只見那紅裙漸遠漸小,以至成為一個紅點,就像江邊的一朵紅梅。……此時此刻,詞人又深情地望著湘江邊上的紅梅,雙眼漸漸模糊,幻化出當年江邊的“茜裙”來。人耶?梅耶?真耶?幻耶?這樣的描寫,是寫物而不凝滯於物,符合上面張炎所標舉的第一個標準。

  過片一筆宕開,以“鷗去”結束對往事的回憶。詞中本詠紅梅,為何一下子又扯到江鷗?此法即張炎所云“收縱聯密”中的一個縱字,也就是說不拘泥於故實,而要從遠處著筆。鷗是眼前的景物,符合湘皋這一特定地點。詞人在江皋徘徊,驚起一灘鷗鳥;而鷗鳥的拍翅聲又驚醒詞人,使他從迷惘的回憶中回到當前。啊,這一切原來都是幻覺,往昔的情事就象鷗鳥一樣飛去了。詞寫到此處,如果繼續從遠處著筆,則失其收縱自如之妙,於是“遙憐”二字又把它收回本題,並與上闋的“香遠”遙相綰合,從而構成一體,深得“聯密”之致。“花可可”,與前面的“花樹小”遙相呼應。可可,小也,形容梅朵小如紅點。“可可”和“依依”俱為疊字,且平仄相諧,聲韻極美。

  《詞林紀事》引樓敬思語,說姜白石詞“能以翻筆、側筆取勝”。這首詞上闋由梅及人,寫己之相思,下闋始則宕開,幾經翻轉,寫對方之相思。從對方寫來,將兩地相思繫於一樹紅梅,故其相思之情,愈翻愈濃,益轉益深。細細品味“遙憐”以下諸句,即可探知箇中訊息。“九疑”三句,看似寫竹,實為寫梅。

  在詞人看來,這紅梅之紅,分明是娥皇、女英二女的相思血淚染成的,也即自己戀人的相思血淚染成的。這裡用湘妃的典故,既關合潭州湖南之地,又借斑竹暗喻紅梅,以娥皇、女英對舜帝之相思,比作合肥戀人對己之相思,雖從對方寫來,並以側筆刻畫,然卻“用事合題”,非常精當。因為其中“相思血”三字,是牽合梅與竹的媒介。這也可見白石用典的'妙處。前人用典,用其本意,有時顯得呆板、平直;白石用典,只是取其所需,只取其大意,不拘泥於故實,用的非常靈活。

  這首詞在審美價值上是創造了一種含蓄朦朧的美。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一中說:“所謂沈鬱者,意在筆先,神餘言外。……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現,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此詞沒有像一般的詠物詞那樣,斤斤於一枝一葉的刻畫,而是著重於傳神寫意。從空處攝取其神理,點染其情韻,不染塵埃,不著色相,達到“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張炎《詞源》的妙境)。它透過“月墜”、“鷗去”、“東風”、“愁漪”以及“綠筠”的渲染烘托,透過“茜裙歸”、“斷魂啼”、“相思血”的比擬隱喻,塑造出一種具有獨特風采的、充滿愁苦、浸透相思情味的紅梅形象,藉以表達對心上人的深深眷戀。

  ●浣溪沙

  姜夔

  予女須家沔之山陽,左白湖,右雲夢,春水方生,浸數千裡,冬寒沙露,衰草入雲。丙午之秋,予與安甥或盪舟採菱,或舉火罝兔,或觀魚下;山行野吟,自適其適;憑虛悵望,因賦是闋。

  著酒行行滿袂風。

  草枯霜鶻落晴空。

  銷魂都在夕陽中。

  恨入四弦人慾老,夢尋千驛意難通。

  當時何似莫匆匆。

  姜夔詞作鑑賞

  白石此詞作於三十二歲,是懷念合肥情侶最早的作品之一。白石與其相識於合肥赤蘭橋,那裡春則楊柳依依,冬則梅雪溶溶,他們都妙解音律,白石作詞,伊人歌之,其樂陶陶,不啻神仙眷屬矣。可是造物弄人,天妒馨香,白石與愛侶最終分袂,這成為白石一生“情結”所繫。白石與合肥女子最後之別在三十七歲那年。然而,似乎在最後一別之前許久,白石就已預感到愛情的悲劇性質,以致其懷人之作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沉痛深哀的悲劇氣氛。

  詞前有序。序前半篇寫山陽之壯觀。女須同女嬃,指姐姐,白石幼年即住在姐姐家,在漢陽之山陽村,太白湖、雲夢澤(代指湖泊群)環抱左右。春水生時,連幾千裡。冬寒水退,荒草接天。後半篇寫遊賞之快樂。丙午即淳熙十三年(1186),這年秋天,詞人與外甥(名安)晝則盪舟採菱,夜則舉火捕兔(罝,捕兔網),有時則觀看捕魚(竹木製的柵欄,用來斷水取魚)。山行野吟,真似自得其樂。然而,末尾筆調突轉:“憑虛悵望,因賦是闋。”原來,遊賞之樂竟絲毫不能彌補詞人悲傷的心靈。序末正是詞篇的引子。

  “著酒行行滿袂風。”起句寫自己帶了酒意在原野上奔走,秋風滿懷,便覺天地之寥廓。“草枯霜鶻落晴空,”舉目清秋,恙草接天但見一隻蒼鷹從晴空中直飛落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此二句極寫天地之高曠,便見出詞人之“憑虛悵望”。於是由景生情,寫出下句:“銷魂都在夕陽中。”歇拍極精闢,將情與景、人與宇宙融為一境。境界隨夕陽之無極而無限展開,憂傷亦隨夕陽之無極而生生無已。有夕陽處有憂傷。憂傷冉冉瀰漫於此夕陽無極之境界中。原來上二句所寫天地之高曠,竟似容不下詞人無限之惆悵。“銷魂都在夕陽中”,可媲美於周邦彥《蘭陵王》名句“斜陽冉冉春無極”。詞人究竟為何銷魂如此?“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別賦》)歇拍意脈已引發下片。起到上勾下連,承前啟後的作用。

  “恨入四弦人慾老,夢尋千驛意難通。”過片二句對偶,寫想象中之情人對己的刻骨相思。上句想象伊人憂傷欲老。四弦指琵琶,周邦彥《浣溪沙》雲:“琵琶撥盡四弦悲。”合肥女子妙解音律,故白石詞多次寫到其所用樂器。如《解連環》雲:“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伊人滿懷幽怨沉恨,傾注進琵琶之聲,琵琶之聲可以怨,但又何能真個解恨?在聲聲怨恨中,伊人亦紅顏漸老。白石本年三十二歲,合肥情侶年齡諒在三十以下,何至言老?“思君令人老”《古詩十九首》,故老之一字,下得沉重。不僅寫出合肥情侶對自己相思成疾,亦寫出自己對合肥情侶相知之深。不僅如此。白石合肥情遇之深亦於此句見出。合肥情侶與白石皆妙擅音樂,乃是知音。可見其愛情之內蘊原是極高雅亦極深厚。善於設身處地地為對方著想,從對方的角度來刻畫雙方的情深意重和相思之苦,是白石情詞的一個特色。如“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鷓鴣天》),“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踏莎行》)。以及本詞這兩句。下句寫伊人夢中相覓之苦。山長水闊,天遙地遠,伊人縱然夢飛千驛,也難尋到自己傾訴衷情啊。詞情彷彿晏小山《蝶戀花》“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如此慘淡之句,竟成為愛情悲劇之預讖。白石與合肥情侶含恨終身,當非偶然。夢中亦意難平,人生必多恨事。重逢難,夢中相逢亦難。詞人不禁從肺腑中發出萬千感慨和無限遺恨:“當時何似莫匆匆。”痛恨當時與情侶匆匆分別,而今天各一方,重逢難期,無限深悲巨痛,化於一句之中。實則當日之別,必有不得已之緣故。今日之追悔,便屬無可奈何,這是白石一生的一大恨事。結句與晏殊《踏莎行》“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相若。

  全詞整體構思頗見白石特色。序與詞,上、下片,皆筆無虛設,一脈關聯,而又層層翻進,實為渾然一體。序中極寫遊賞之適意,既引起詞中無可排解的憂傷,又反襯憂傷之沉重。上片極寫天地之高曠、夕陽之無極,實為下片所寫相思之深遠、傷心之無限造境。

  縱觀全幅,序作引發之勢,上片呈外向張勢,下片呈內向斂勢,雖是小令之作,亦極變化開闔之能事,此是尺小興波之一法。

  此詞是白石懷人系列詞之序曲。白石懷人詞始於此年,終於四十三歲時所作之兩首《鷓鴣天》,中間經歷之十餘年曆程,這是人生最可寶貴的一段經歷,成為白石創作歌詞的深厚的情感源泉;白石所作之情詞,俱深沉幽邃,寄意深微。在宋代文學史上,白石懷念合肥女子之系列詞,與於湖懷念李氏之系列詞、放翁懷念唐琬之系列詩,先後輝映。具是至情至性之人所留之性情之作。

  ●杏花天影

  姜夔

  丙午之冬,發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惟楚,風日清淑,小舟掛席,容與波上。

  綠絲低拂鴛鴦浦。

  想桃葉、當時喚渡。

  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金陵路、鶯吟燕舞。

  算潮水、知人最苦。

  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姜夔詞作鑑賞

  這首詞是思念舊日情人的情詞,白石年輕時曾在合肥與兩位歌女(姊妹二人)有過一段豔故事,後來“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古詩十九首》)。從白石詞中大量存在的記夢詞、詠物詞等與“合肥情事”有關的詞作來看,白石與舊日情人雖佳期難會,前緣不再,但他在舊日情人的纏綿悱惻之情與刻骨相思之念是終其一生的。詞序中所說丁未,為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白石於上年冬自漢陽隨蕭德藻乘船東下赴湖州,此年正月初一抵金陵,泊舟江上。當夜有所夢,感而作《踏莎行》(燕燕輕盈)詞,次日又寫了這首《杏花天影》。此詞句律,比《杏花天》多出“待去”、“日暮”兩個短句,其上三字平仄亦小異,系依舊調作新腔,故名曰《杏花天影》。

  起首三句寫當地實有之物,詠當地曾有之事。然所云“綠絲”,卻非眼中之柳,而是心中之柳。因為江南雖屬春早,但正月初頭決不能柳垂綠絲,惟青青柳眼,或已依約可見。故首句因青青柳眼而想到垂垂綠絲,而念及巷陌多種柳的合肥。引起懷人之思此因柳起興,而非摹寫實景,但也不是憑空落筆;金陵自古多柳,南朝樂府《楊叛兒》雲:“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是其明證。“鴛鴦浦”,江邊船泊之地。以鴛鴦名浦,不僅使詞藻華美,亦藉以興起懷人之思。

  “想桃葉、當時喚渡”,明點所思之人。桃葉是東晉王獻之的妾。獻之曾作歌送桃葉渡江雲:“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來迎接。”此借指合肥情侶。古桃葉渡在金陵秦淮河畔,也是本地風光。見渡口青青楊柳,想前朝桃葉典故,再“北望淮楚”,益動懷人之思,這是非常符合生活邏輯的。“又將愁眼與春風”一句,又回到柳眼,與起句“綠絲”相呼應。這一句有兩重含意:愁人所見的柳眼,自然也成為“愁眼”;春風乍到,柳眼欲綻還閉,恍似含愁。王國維曰:“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這是一種移情作用。詞人此處所云之愁,蓋寓柳可再見而人難重覓景物猶在,情事已非之恨也,故著一“愁”字,可見含蓄得妙。“待去;倚蘭橈,更少駐”,先是一縱,繼而一收,波折頓生,感情極其婉曲。白石此番到金陵本是路過,所謂“解鞍少駐初程”(《揚州慢》);但此行一路所經,以金陵距合肥為最近,一經解纜,即將愈駛愈遠,故而情勢上是“待去”,而行動上則是“少駐”。其心之痴,其意之苦,其情之深,其思之切,雖未明言,已然“盡在不言中”了。這幾句刻畫極其之細,心理極其微妙。

  過片“金陵路”句又一提頓。自然界的“鶯吟燕舞”,於此尚非其時,所指的當然是秦淮佳麗的妙舞清歌。詞人北望淮楚,心繫伊人,在想象中,“金陵路”遂幻化為合肥楊柳依依的巷陌,眼前的“鶯吟燕舞”也幻化為他魂牽夢縈的往日情人(白石於前一日所作《踏莎行》有“燕燕輕盈,鶯鶯嬌軟”,似與此有關)。然回首處已是前緣不再,舊俗難逢了。“算潮水、知人最苦”,著力一跌,與上句若不相承,一金陵一波上,空間不同;一歡樂,一悲苦,悲歡異趣,這是白石詞中的一種暗線結構。“最苦”二字,用語最明白,最平淡,寫其此際心情亦最深刻。“此恨誰知”?有“潮水”知。蓋此時詞人“小舟掛席,容與波上”,唯與潮水為最近。此“潮”,是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潮打空城寂寞回”之潮。它閱歷千百年業事滄桑,無所不察,無所不知。詞人認為唯潮水能知其“最苦”處,亦兼以潮聲嗚咽,好象與自己交流心聲。一“算”字亦非虛下,其意即“算唯有”,包含了除此以外別無知我心者之意。但“潮水”是詞人給予人格化了的自然物,然則當前真無知我心之人矣!託喻微妙,感慨亦深。“滿汀”一句推想將來。

  此行千里依人,而今小泊金陵,行將東邊,去心心相繫之合肥亦將日遠,歸計難成,故曰“不成歸”。“汀”指江中小洲,寫舟中所見:“芳草不成歸”,用《楚辭》含思悽惻,離散之愁,漂泊之感,一時畢觀。結尾三句,襯足“苦”字。“日暮”二字,依律為短句叶韻,連上讀;然依文意當屬下。天已向晚,暮色四合,然心中惘然,今宵移舟何處?此化用崔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黃鶴樓》)而又有所不同。

  “向甚處”,此問非問,乃表現心中惘然若有所失的神態。蓋雖小駐,為時亦已無多,勢成欲不去而不能,欲去又不忍,徘徊回顧,有不知身寄何處之概。無限痛楚,均注於詞意轉折之中,神情刻畫之內。

  張炎稱姜白石等數家之詞“格調不侔,句法挺異,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刪削靡曼之詞”(《詞源》卷下)。這首詞懷念合肥情侶,以健筆寫柔情,託意隱微,情深調苦,而又格高語健,空靈清遠,讀後但覺清空騷雅,無一點塵俗氣。此詞為小令,然佈局與慢詞相似,在有限的五十八個字中,筆意縱橫,繁音促節,迴環往復,曲折多變,令人一唱三嘆。

  ●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

  姜夔

  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

  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

  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

  姜夔詞作鑑賞

  這首詞作於宋寧宗慶元三年(1197)。元宵為我國傳統節日農曆正月十五賞燈。據周密《武林舊事》卷二記載,南宋時,“自去歲賞菊燈之後,迤邐試燈,謂之預賞。一入新正,燈火日盛。”此詞題作“正月十一日觀燈”,乃寫燈節前的預賞。但此詞的主旨不在於描繪燈節的繁華熱鬧景象和敘寫節日的愉悅心情,而在於抒寫飄泊江湖的身世之感和情人難覓的相思之情。以冷筆寫熱情,以樂景襯哀情,是本詞的基本特色。

  起首二句先描述臨安元宵節前預賞花燈的盛況。這一天大街小巷張燈結綵,士庶熙熙攘攘,縱情遊賞。“籠紗未出馬先嘶”一句,寫當時王孫公子賞燈情景,非常符合歷史真實。據吳自牧《夢粱錄》卷一“元宵”雲:“公子王孫,五陵年少,更以紗籠(即燈籠)喝道,將帶佳人美女,遍地遊賞。”籠紗即紗籠。詞人僅以七字概括了這些貴族公子外出觀燈的氣派,氣象華貴,雋永有味,意境高遠。正如況周頤所說:“七字寫出華貴氣象,卻淡雋不涉俗。”(《蕙風詞話》卷二)其所以達到如此藝術效果,主要是因為詞人從側面著筆,寫出一個典型的細節,故能先聲奪人,造成一種無形的美感。若從正面落墨,不知要費多少氣力,然終不如此句的含蓄有味。“白頭”二句,筆勢驟轉,寫自身寂寥落寞,與前兩句形成鮮明對照。詞人一生未入仕途,布衣終生,長年以清客身份依居於名流公卿之家,過著寄人籬下、輾轉飄泊的生活。寫此詞時,詞人已四十三歲,當時詞人移家臨安,依附於張鑑門下。因慨嘆年老而功名未立,故自稱“白頭居士”。

  所謂“呵殿”,即前呵後殿,指身邊隨從。這兩句正為“籠紗”句反襯:貴家子弟出遊,前呼後擁;詞人觀燈,唯有小女乘肩其冷暖自知,悲歡異趣,固有不同矣。“乘肩小女”,舊有二說。《武林舊事》卷二“元夕”雲:“都城自舊歲孟冬駕回,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綰者數十隊,以供貴邸豪家幕次之玩。”係指歌舞藝人。黃庭堅《山谷內集》卷六《陳留市隱》詩序雲:陳留市上有刀鑷工,惟一女年七歲,日以刀鑷所得錢與女醉飽,則簪花吹長笛,肩女而歸。詩有“乘肩嬌小女”之句。白石此處當用後一事,藉以抒寫窮中覓歡。苦中作樂之意,而筆鋒也關顧到燈節舞隊中的“乘肩小女”。吳文英《玉樓春。京市舞女》有“乘肩爭看小腰身”之句,與《武林舊事》所記的“乘肩小女”舞隊,同敘南宋臨安燈節風光。本句中以“隨”字暗射“呵殿”,這與晉代阮咸,當七月七日循俗曬衣,同族富家皆紗羅錦綺,阮咸獨以竹竿掛大布犢鼻褌,雲“未能免俗,聊復爾耳”,同一機杼,有異曲同工之妙,不惟解嘲,亦含激憤。

  過片三句抒寫個人悲慨。“花滿市,月侵衣”,是上闋“巷陌風光”的具體化:“少年情事老來悲”,則是說見此滿市花燈,當空皓月,回憶少年時燈夕同遊之樂事,而今風光依舊,而情事已非,翻成老來之悲。其中應有所寄寓。詞人三天之後又有同調作品雲:“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題作“元夕有所夢”。此雲“少年情事老來悲”,彼雲“人間別久不成悲”,所悲者何?合肥舊侶不可得見也。如今詞人已雙鬢如霜,而情人遠隔天涯,其間悲痛,固人訴難堪矣。以手法言之,“花滿市,月侵衣”,乃是樂景乃是熱情:“少年”句則是哀情乃是冷筆。以樂景寫哀,則倍增其哀,以冷筆處理熱情,其冷情心境固已自明矣。細細涵泳,這幾句確實是動人的。

  結尾二句寫夜深燈散,春寒襲人,遊人逐漸歸去。沙河塘,在錢塘縣(今浙江杭州)南五里,蘇軾《虞美人》詞雲:“沙河塘裡燈初上,水調誰家唱?”王庭珪《初至行在》詩云:“行盡沙河塘上路,夜深燈火識昇平。”南宋定都臨安後,那裡已成繁華地區。這裡的沙河塘,即首句“巷陌”的具體化查明具體地點;兩個結句,也是與起首二句前後呼應的。來時巷陌馬嘶,何其熱鬧;去時遊人緩歸,又何其冷清。這與李清照寫元宵佳節的《永遇樂》“不如同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實有一種相同的說不出的痛。兩相對照,視柳永的“隨分良聚,堪對此景,爭忍獨醒歸去。”(《迎新春》),又是何種不同的心情。不過,相比於李清照詞的淒涼、冷寂,柳永詞的歡欣鼓舞,白石詞更能化實為虛,空靈含蘊,所謂無限感慨,都在虛處。

  過片以“正岑寂”三字收束上片,包籠下片。當此心情寂寞之際,又逢“寒食。雖是荒涼的”空城“,沒有士女郊遊的盛況,但客子”未能免俗“,於是想到本地的相好。白石詞中提到合肥相好實有姊妹二人,一是能撥春風的大喬,一是能妙彈琴箏的小喬。說”強攜酒,小橋宅“,是本無意緒而勉強邀遊,”攜酒“上著”強“字,已預知其後醉不成歡慘將別的慘景。上數句以”正岑寂“為基調,”又寒食“的”又“字一轉,說按節令自該應景為歡:”強“字又一轉,說載酒尋歡不過是在淒涼寂寞中強遣客懷而已。再下面”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的”怕“字又一轉,說勉強尋春遣懷,仍恐春亦成秋,轉添愁緒。合肥之秋如何?

  作者只將李賀“梨花落盡成秋苑”易一字叶韻,又添一“怕”字,意恐無花即是秋,語便委婉。以下三句更將花落春盡的意念化作一幅具體圖畫,以“燕燕歸來,問春何在”二句提唱,以“唯有池塘自碧”景語代答,上呼下應,韻味自足。“自碧”,是說池水無情,則反見人之多感。這最後一層將詞中空寂之感更寫得切入骨髓聞之慘然。

  全詞從聽角看柳寫起,漸入虛擬的情景,從今朝到明朝,從眼中之春到心中之秋,其惆悵情懷已然愈益深濃。然而還不僅此。前人曾道“自古逢秋悲寂寥”,作者卻寫出江淮之間春亦寂寥,並暗示這與江南似相同而又相異,又深憂如此春天恐亦難久。這就使讀者感到全詞的情感決非“客懷”二字可以說盡,作者的感葉傷春,實際上反映出同時代人的一種普通的憂懼。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末日之感。因此張炎贊此詞:“不惟清空,且又騷雅,讀之使人神現飛越。”

  ●永遇樂·次韻辛克清先生

  姜夔

  我與先生,夙期已久。

  人間無此。

  不學楊郎,南山種豆,十一徵微利。

  雲霄直上,諸公袞袞,乃作道邊苦李。

  五千言、老來受用,肯教造物兒戲?

  東岡記得,同來胥宇,歲月幾何難計。

  柳老悲桓,松高對阮,未辦為鄰地。

  長乾白下,青樓朱閣,往往夢中槐蟻。

  卻不如、窪尊放滿,老夫未醉。

  姜夔詞作鑑賞

  南宋著名詩人白石曾作有一詩,詩名叫《奉別沔鄂親友》,詩中寫道:“詩人辛國士,句法似阿駒。別墅滄浪曲,綠陰禽鳥呼。頗參金粟眼,漸造文字無。……”自注:“辛泌,克清。”由此可以推斷:這是一位品德高潔的文人。詞首三句敘友誼。以下入辛先生的志行。“楊郎”句用楊惲《報孫會宗書》語:“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又云:“幸有餘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這三句說辛克清不逐(徵,有求的意思)利。下三句說辛也不求名。

  “諸公袞袞”是主語,“雲霄直上”是謂句。杜甫《醉歌行》贈鄭廣文雲:“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用的也正是這句話。“乃作道邊苦李”,用王戎幼與群兒嬉,不折道邊李,以為必苦李事。見《世說新語。雅量》。東坡《次韻王定國南遷回見寄》:“我願得全如苦李。”詞意正是這樣。“五千言”二句是說辛克清有得於道家的哲學。不肯讓“造物”(客觀的辯證法)戲弄自己。就是說,不求名利,也就無所損辱。

  下片說平生志欲結鄰,多少年前曾同到東岡去相宅(“胥宇”字出《詩。大雅。帛系》),準備他年結鄰。哪知相宅之處,柳已老哪,松已高哪。卜鄰的地還是不能到手!這六句一氣呵成,氣勢恢宏。第三句插入一頓,便不傷直致。柳老松高,接上“歲月”無跡。“悲桓”:《世說新語。言語》說桓溫見昔年種柳,皆已十圍。嘆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對阮”:用杜甫《絕句四首》之一:“梅熟喜同朱老吃,松高擬對阮生論。”連用可謂悲而雅。那麼,兩人對十丈軟紅塵中的生活呢?長乾白下,俱在金陵,青樓朱閣,美人所居。象這樣奢侈豪華、舒適的生活,在他們兩人看來,有如水中月,鏡中花。結尾說,不如聽任窊尊中的酒斟得滿滿的吧,因為老夫還沒喝醉哩。窪(窊)尊,元結為道州刺史時,發見東湖小山上石多窪下,可作無數酒樽。於是建亭其上,作《窊尊銘》。又有《窊尊詩》。結句說:“此尊可常滿,誰是陶淵明!”這首詞的風格在白石詞中是獨特的。可以說它樸老,也可以說是樸老放逸。樸老是基調。這可以看做是白石的功底。詞論家公認白石是先專學山谷,後來由江西詩派引入晚唐,主要是學陸龜蒙。於是轉以這支妙筆寫詞,詞又獨具一格,影響詞壇近一千年。他的底子只是個樸老。能樸老便可以棄絕纖巧輕奇,便不以達到別人能寫的文章自己不寫,自己要寫的是別人寫不了的東西。元遺山論江西詩派說:“古雅誰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論詩寧下涪翁拜,不作江西社裡人。”白石之所以可上接杜陵,只看他的樸老的風致,自是少陵親血脈。宋翔鳳便說過:“詞中之有姜白石,猶詩中之有杜少陵。繼往開來,文中關鍵。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寄託比興,於長短句寄之。”(《樂府餘論》)但白石的性情讓他自己的詞變為清空超妙一路。他是在樸老放逸的基礎上深思積學,自證妙境的。我看這和楊萬里、范成大的影響有關係。有人說白石從辛棄疾來。細看轉似較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