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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末央散文

九月末央散文

  柿子紅了。

  採場的半山腰,穿過一叢蘆葦蕩,走一段下坡路,有一棵野柿子樹,每一個枝條都掛著幾枚柿子,銅錢一樣的大,既使紅得如節日裡的燈籠,摘下來,咬一口,澀得舌頭好像厚了一層,忙吐出來,全身仍不自在。所以,沒人摘,卻是鳥兒們喜歡的,就像飯後的甜點。

  我家的後院有幾棵柿子樹,柿子樹有屋頂那麼高,柿子隨年的,譬如去年結得柿子可以壓斷枝,今年就少了一些,甚至稀稀拉拉,但長得很大個,有的一枚足有半斤重,很有賣相。向陽的柿子,也澄黃澄黃的,娘站在地上,身旁放一隻竹籃子,她仰頭,瞄準一枚,伸長黃皮竹做的叉子,柿子一進入叉子,輕輕一擰,把叉子往後退,一枚柿子就摘下來了。

  娘摘了滿滿一籮筐柿子,抱到屋簷下,一枚枚放進水缸裡,然後加水,剛剛淹沒柿子,把握得很準的抓些熟石灰進去,拿一隻箥箕罩住缸口,怕給陽光曬得過以厲害。

  在柿子樹的頂上,柿子早熟,誘惑飛鳥。娘常去後院,回來總嘆著氣,說鳥又啄了幾枚柿子,摔下來,稀巴爛的。可我知道,鳥吃過的最甜。趁娘不注意,我小跑到柿子樹下,一怕摔爛的柿子蒙上灰塵,二則怕招惹螞蟻,我蹲下身,把軟乎乎的柿子撿起來,慢慢地舔,很是享受。

  站在地上叉不到的柿子,娘只得把一隻竹籃拿一根繩子綁在腰間,爬上樹,擇一個好站腳的樹椏,解綁,籃子系在樹枝上,娘像猴子望月的叉柿子,裝滿了籃子,用繩子吊下來,我忙著倒進籮筐裡,娘又把籃子吊上去。幾個來回,我分明看到孃的額頭沁著汗。果然,娘從柿子樹爬下來,頭髮都溼了。

  我在採場,每一想起娘摘柿子,就有些慚愧。娘養了這麼大一個兒子,一點兒忙都幫不上,我心裡更是愧疚。

  但我喜歡娘站在柿樹上的姿態,愛烏及烏,我也喜歡上了猴子。可惜,家裡只養了一條狗,看家護院的。

  這是我在礦山過的第一個秋天。九一年,屈指數來,說長也不長,短也不短,回憶是剖開一枚柿子的過程,一瓣瓣結實的肉是豐富的往事,而果核自然還有鳥的鳴叫,總想喚起什麼。

  過完九月,風就像沒長眼睛,在採場,到處亂吹,還憋著一股子勁。

  酷暑難擋的日子,總會有一些敗筆。同樣是石頭還給石頭,那時是堆,而現在是整理。

  偶然的一天,我遇見了自己的少年,身體單薄,面黃肌瘦,譬如在家鄉,聽膩了鳥叫,想著上街,就編造一個理由,瞞過母親,赤腳地走兩公里柏油路,一邊看人,一邊回憶街頭那一隻穿了褲衩,卻又露紅屁股的猴子。

  母親說,猴子撿到一餅姜了,一邊吃,一邊嗷嗷叫的流淚,像死了親人。而那一個牽猴子的,吧嗒著旱菸。

  母親一大早進了菜園,蹲著,把鮮嫩的大白菜小心地掐下來,拿畚箕盛放著挑進城裡,換些買鹽的錢。所以,她也見過那一隻猴子。

  馬戲團搞演出,有猴子看人。那一回,父親說他有一個工友,兒子也在馬戲團,跟師傅學,摔得鼻青臉腫。我很是吃驚。

  我為了看猴子拼命地讀書,中考,放榜之後,我進了城裡的中學,僅僅一個月,我又遠走他鄉,在一座礦山,像一隻猴子,上山下山,上竄下跳。

  我看見了青澀未脫的少年,蹬著翻毛牛皮的勞保鞋,闊大的上衣給風擠得鼓鼓的。徑直走到我面前,說來比試摔跤。

  在家鄉,我看見過鬥牛。那是一個肌肉發橫的青年,兩手扯著一塊紅布,聽說,這樣可以把牛吸引過來。而圍觀的,一律不準穿紅衣,紅褲,哪怕是紅底褲,也不能露。牛是有很強的攻擊性,但牛一生下來就患了眼疾。

  我只得坐在一塊岩石上,他也跟著坐了下來。我好奇地問為什麼,他說不為什麼。我說我不認識他,他說摔了跤,可以跟我交個朋友。我說這樣會被開除,他就一臉的沉默。

  風一遍又一遍地吹過採場,捲起的沙礫,打在臉上,硬生生的'痛。有時,痛也是一種幸福,纏繞在靈魂上的鉻印,是避而不及的。

  他跟著一個老師傳,學習擰扳手。不同的螺絲使不同的力,少了,擰不緊,或者旋不松。多了,滑扣,吃力不討好。他很認真,但不是練習,而是用到刀刃上。所以,只能專心至致,亳不倦怠。

  他幹完一件活,會跑過來跟我聊幾句。他指著山的那邊,說那兒有他的家,沒上過學,但爬樹很厲害,掏鳥窩有時會掏出蛇。他越往下說,好像越落寞。他的父親,在我沒考工之前,查出了矽肺,晚期。他才來頂替。在這採場,只有他和我年齡不相上下,其他的,不是父輩也是阿媽級。他攥緊了一隻拳頭,還是準備跟我單打獨鬥,以顯示他是一條漢子。

  我是堅決不同意的。在家鄉,走進菜園子,我蔥蒜不分的,常把母親氣得懷疑我是不是她親生的。但我寫得一手好字,還會作文。她看出了我的破綻,作為談判的條件,我必需像樣地寫。她還規定了期限:三天。到時我交不出來,那隻得挨她的湊。

  風還是吹過我的臉頰,也吹亂了他的頭髮。他返回去,只見老師傅嘀咕了幾句,他埋下頭,拿起一把扳手,像模像樣的幹活。

  白天,我在整理石頭,到了晚上,我就整理文字。

  他是值得原諒的。我儘量地把文字寫得簡短,不出現生僻字,分量也不少。在第三天的上午,風颳得很凜冽,冷嗖嗖的,他找到我,有打架的氣勢。我忙從衣袋掏出寫了字的紙,展開給他看。他嘿嘿地笑了幾聲,說不單挑了。

  我與他從沒懷過仇恨。可他說,一看到我就看見了他的未來。

  他緊緊地瞅著我,問為什麼很不容易上了高中,報了名,卻只讀了一個月。我毫無準備地回答。多像風,在不經悥間,鑽進耳朵,然後癢,一直癢到心窩裡,產生疼痛。

  那一年中考,擠獨木橋一樣,只有我跟一個女同學考上了城裡的高中。可,在我興奮不已時,父親說,礦山給了農轉非指標,然後,沉默了片刻,也許,父親也不知怎麼婉轉地告訴我,去礦山,我得休學,考工,去掙自己的一碗飯錢。

  在礦山,從沒有誰過問我一句,為什麼穿上工作服,儘管當礦工很光榮。我一時激動,竟蹲下身子,掩面哭泣。

  還可以自考。他安慰地說道。在他的村子,也有嗜書如命的,可家境不容許,只得白天在田地裡忙農活,好像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在晚上重新拾起。有的畢業了,在外面謀事業,衣錦還鄉。

  我比他早一年來礦山。十七歲的雨季,睛朗的日子,雨也飄飄灑灑,落在心海里,微微蕩起漣漪。他比我晚了幾天降臨人世,卻跟我一樣的境遇。

  十一月下旬,他回了一趟家鄉。他的父親不聲不響地走了。他說,他哭不出來,只是靜靜地看著父親入殯。山一樣的父親,原以為巋然不動,屹立不倒。但在歲月的洪流裡,遇上了一場暴風驟雨,突然之間,崩潰了。

  風還在吹,不停地吹。他走在採場的一個斜坡上,遠遠地望過去,就像給風吹歪了。

  風把後來的日子吹得很遙遠,只有匍匐著身子,貼近岩層,豎起的耳朵,可以聽見一串銀鈴聲,隱隱約約,淸淸脆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