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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談紅樓夢的寫作

作家談紅樓夢的寫作

  林文山一個作家,總是精心地選擇自己認為最有典型意義的情節去塑造人物,表達主題思想,力求挖掘並表現出蘊含其中的社會內容。生活是豐富多采的,既有尖銳的鬥爭衝突,也有平常的喜怒哀樂。它們互相聯絡,很難截然分開。一個作品,常常是既描寫尖銳衝突的大波大瀾,又表現生活小事的涓涓細流。但是,不同的作家常常會有所偏重。有的人喜歡選擇突出的尖銳情節,讓人物置身在一個又一個緊張的矛盾衝突中,克服一個又一個的困難,經受一次又一次的錘鍊,讀去感情澎湃。有的人喜歡選擇那些看來普通、平凡的生活現象,透過這些去反映人物的思緒情懷,讀著請新親切。讀者的喜好不同,作家的風格迥異,很難判定哪一種筆墨更好。緊張的情節,尖銳的鬥爭,容易寫得熱烈引人,但是,處理得不好,也可能經不起反覆地咀嚼。日常的事件,平凡的生活,不容易寫得感人,但是,如果逼真生動,那藝術效果有如口銜橄欖,餘味深遠。

  《紅樓夢》寫過寶玉捱打、抄檢大觀園這類表現了尖銳衝突的事件,寫過秦可卿葬禮、元春省親,清虛觀打醮之類的大場面,但是,更多的還是寫發生在大觀園內的日常瑣事:小兒女沒遮攔的口角,丫頭們的嘻戲貧嘴,妯娌姑嫂的嬉笑怒罵,貴婦們的吃喝玩樂……。《紅樓夢》屬於那種選擇極普通、極平凡的日常生活來表現人物的那一類。連平常的洗臉,曹雪芹也寫得很有深意,絕不一般化。

  且看五十五回如何描寫探春洗臉:

  ……又有一個媳婦來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環捧了臉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環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臉盆;那兩個丫環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並靶鏡脂粉之類。

  平兒見侍書不在這裡,便忙上前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盆中盥沐。那媳婦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學裡支環爺和蘭哥兒一年的公費。”平兒先道:“你忙什麼?你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你不出去伺候著,倒先說話來!二奶奶跟前,你也這樣沒眼色來著?姑娘雖然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你們眼裡都沒姑娘,你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唬得那個媳婦忙陪笑說:“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

  我們看見了“大家規矩”的一角;洗臉得有好幾個人侍候,而且把人當臉盆架,甚至還不如那站立著的臉盆架!這一細節描寫對封建貴族的揭露,那價值並不亞於烏進孝送租子的描寫。

  曹雪芹不是為寫洗臉而寫洗臉。他在這裡描寫洗臉,為的是襯托出一種肅穆的氣氛,揭示大家族內的矛盾,在這之前,圍繞著如何發付趙國基之死的問題,既有吳新登媳婦的故意等笑話瞧在前,又有趙姨娘的登門取鬧在後。一個是“刁奴欺幼主”,一個是“愚妾爭閒氣”,都既違反封建禮教的法規,又傷害探春的自尊心。把探春氣得臉白氣噎,哭了起來。因此,這就有別於一般的小姐家常洗臉,是在氣頭上的小姐洗臉。把這些規矩一一地細緻寫來,加強了這種肅穆氣氛。平兒是乖覺的,她懂得在這種情況下應當怎樣做。她格外殷勤,象避貓鼠兒似地親自侍侯著,並且斥責了那個不識相的、居然干擾小姐洗臉的無名媳婦,用這種婉轉的方式來對吳新登媳婦闖下的禍表示歉意。這樣一來,既寫出了平兒,還透露了吳新登媳婦同鳳姐的密切關係,又把那肅穆的氣氛烘托得更濃郁。

  另一次,是七十五回尤氏在李紈那裡洗臉。小丫環炒荳沒有象別的丫頭侍候洗臉那樣跪著,只彎腰捧著,於是——

  銀蝶笑道:“一個個慣的都使不得了,說一個葫蘆就是一個瓢。奶奶不過待咱們寬些.在家裡不管怎樣罷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當著親戚也只隨便罷了。”尤氏道:“你隨他去罷,橫豎洗了就完事了。”炒荳兒忙趕著跪下。尤氏笑道:“我們家上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的虛禮假體面,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

  高鶚大概以為既然在李紈房間洗臉。捧盆的自應當是李紈家的丫頭;那麼,訓斥小丫頭不跪下的就應當是李紈,故把這段文字作了修改。有的論者認為高鶚改得對;“丫環銀蝶要維護跪下的封建禮節,而主子尤氏卻是很寬厚的.這豈不是把階級關係弄顛倒了嗎?”其實這都是沒有搞清楚曹雪芹這段描寫的用意。

  這段描寫,同上一回尤氏在惜春那裡生了一肚子氣緊連著。抄檢大觀園把無辜的入畫也牽連進去了,既膽小怕事又孤介太過的惜春不僅不聽尤氏的勸告保護入畫,反而講了好些隱隱約約暴露寧國府醜事,戳中尤氏心病的冷話。這種擊中要害的揭發,無疑對尤氏和她的貼身丫頭銀蝶都發生了強烈的影響。尤氏剛生罷氣就到李紈處來。洗臉的時候,炒荳兒仍然象在家裡那樣只彎腰而不跪下,剛剮聽過惜春對寧國府的非議的銀蝶就不禁責備這種在外人面前仍然不講究禮法的行為。要知道,在我們看來,尤氏這樣做是寬厚;在封建衛道者看來,這卻是縱容,是奴隸主缺乏維護禮教尊嚴的軟弱。李紈雖然也不凌厲,但是,她還不會這樣地硫於教誨,讓丫頭在侍候別的主人洗臉時不講禮法規矩。只有那把寬厚同懦弱結合在一塊的尤氏才能容忍這種丫頭。而且,如果指責小丫頭的話由李紈講出來,緊接著尤氏說了一句很重的話,就變成對李紈的當面痛斥,更悖於情理了。

  “只講外面的虛禮假體面,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尤氏這話,道破了封建貴族大家庭的實質。賈府一家大小,從早到晚有著多少“禮”!洗臉有“禮”,吃飯有“禮”,行、坐、起、臥都有好多規矩。除夕祭宗祠,全家人怎樣排班站立,怎樣傳遞供品,怎樣行禮磕頭,更是禮法秩然,堂哉皇哉。可是,想想這些人平日所作所為,也真是夠使的。莊嚴包裹著無恥。尤氏在這發牢騷,表面上是就洗臉的事似乎對炒荳有所指責,李紈卻立刻理解到她是對抄檢大觀園的事生氣。確實,邢夫人把繡春囊做把柄要整王夫人麗引出來的一場抄檢,激化了統治者內部的種種矛盾,特別是這時又發生了甄家獲罪被抄沒家產的事情,更給賈府大大小小的統治者一種不祥的預兆。這一切,使平和的尤氏對邢夫人也產生了不滿情緒,忍不住道出在溫情脈脈的虛禮後面竟然是如此地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實質。但是,這個畏事不肯多言的尤氏,她不可能象探春那樣給王善保家的一巴掌,公然指出邢夫人打王善保家的一頓是“遮人眼目”;她也沒有機會和才能象鳳姐那樣,揪住司棋來直接嘲笑王善保家的,暗刺邢夫人。尤氏只能借題發揮,隱晦曲折地表達她的不滿。此外,也許還包括尤二姐事件和惜春的冷言冷語留在她心頭的不快。這樣以來,洗臉的描寫,就成了表現尤氏以及反映各種複雜矛盾的一個不可缺少而且非常和諧地組織在一起的情節。

  上面兩次描寫,都是透過洗臉這種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描寫,襯托出矛盾的一點一滴。二十一回的描寫,則是正面描寫在洗臉問題上直接反映出來的矛盾和衝突。

  寶玉本來就同黛玉親近,加上湘雲來了,住在黛玉屋裡,寶玉頭天晚上就是襲人催了幾次才捨得離開,第二天絕早又急急忙忙地去看她們,並且在那兒用湘雲洗過臉的殘水“彎腰洗了兩把”,還要求湘雲給他梳頭。透過這些描寫,我們看出湘雲同寶玉一直關係親厚。對於寶玉身上的物件和寶玉的“毛病”,湘雲熟悉,湘雲的丫頭翠縷也瞭然。這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透過各人對寶玉洗臉的不同態度,把人物的性格和他們之間的關係作了進一步的揭示。

  寶玉就殘水洗臉,黛玉、湘雲都看得很平常,可見不止一次,也並不以此為“非禮”。翠縷說了他一句:“這個毛病多早晚才改呢!”也只是說他洗臉的一貫草率“無辜忙”,根本沒有考慮過什麼男女之大防。襲人、寶釵卻敏銳地嗅出其中的嚴重性質。特別是襲人,她對這件事反映強烈,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洗臉小事,對於怡紅院的丫頭未必就是小事。在那裡,誰有資格倒茶,誰有資格進到哪一間屋子,誰該抬水供寶玉洗澡,誰該淋水澆花,都有著嚴格的不可逾越的規矩。寶玉不認得小紅是怡紅院的丫頭,小紅說:“從來我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那裡認得呢!”侍候洗臉,即使是跪著捧盆,雖比倒茶略低,卻是“眼見的事”,屬於“巧宗兒”一類。只因一個偶然的機會,小紅給寶玉倒了一杯茶.連姓名都還沒有通報上,碧痕,秋紋就狠狠地啐了她一通,可見爭奪的激烈。襲人當然用不著去爭這點榮譽,她的不滿,主要是由於寶玉同姐妹們的和氣缺乏了分寸禮節,“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這就使得襲人的氣惱較之碧痕、秋紋具有更高的水平。碧痕、秋紋只是一般的爭寵,襲人是自覺地肩負起保證寶玉“不逾矩”的監護入神聖職責。正是由於這一點,襲人深得寶釵的敬愛。她發現襲人“說話倒有些識見”,在思想上建立了同盟。

  也許是有了寶釵思想上的支援加上別的因素,這次矛盾鬧得不同一般。襲人“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使寶玉“深為駭異”。這場鬥爭,同往日寶玉黛玉的口角顯然不同。不僅襲人的身份不能比,矛盾的性質也不一樣。表面上,矛盾的解決還是寶玉發誓從此聽話,實際上襲人只不過獲得表面的勝利。寶玉的叛逆思想並不那樣容易就範,儘管襲人此時有著比寶釵更有利的地位和條件,未必有濟於事。

  似乎節外生枝,在襲人同寶玉的矛盾衝突中,不僅介入了一個寶釵,而且還介入了四兒。這個地位同小紅差不多的丫頭,趁著寶玉同襲人鬧矛盾的機會,乘虛而入,得到了一個倒茶、報名的好差使,因而“變盡方法籠絡寶玉”。但是,在如此複雜的鬥爭中,四兒哪裡是根基深厚的襲人,麝月的對手?她們對四兒的走運,外表是“抿嘴而笑”,其實記恨在心,笫二天就把“有個什麼四兒五兒伏侍”當成一大憤慨對著寶玉發洩了一通。天曉得,四兒的終於被攆,是不是這回就埋下了禍根。小丫頭佳蕙講得對:“這個地方難站”。看似平靜的怡紅院,有著多少陷阱和埋伏。

  三次“各有妙文.各有妙景”的洗臉描寫,都寫得那樣細膩、逼真,給人以美的感受,寓著深刻的思想內容。它們同整個故事又組織得那樣和諧,是呈現人物性格、表現複雜矛盾的一個有機部分。沒有豐厚的生活經歷,沒有糖湛娓藝術才能,無法達到這樣的妙境。

  當然,一切都要看需要。曹雪芹描寫的不是隨便哪一種日常生活瑣事。他總是抓住那些具有內在意義的生活細節,經過藝術提煉,發掘其中的詩意,有助於人物的刻畫,增添藝術的效果,並且往往同全書的重大主題密切地聯絡著,因而起著從一滴水看見太陽的作用。該繁則繁,該簡則簡,不是為描寫而描寫,不去堆砌一些無謂的瑣事,這,應當不在話下,也是我們在借鑑時必須認真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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