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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奏捷之驛》原文欣賞

遲子建《奏捷之驛》原文欣賞

  四十年前,姐姐八歲,我五歲,弟弟三歲。母親呢,只有二十七歲。那時的母親在我們小鎮人的眼裡,是個不會過日子的女人。因為每隔一兩年,她就要領著孩子,回孃家去。旅行在那個年代,費錢又費時。由於交通工具的單一、稀缺,加上路況和天氣等因素所造成的車船的運營時間的不確定性,從我們小鎮到外婆所在的漠河鄉,雖然不過三百來公里的路程,可是一旦走起來,少則三四天,多則六七天,煞是曲折。做小學校長的父親愛開玩笑,他將路途的艱難,算到地球身上去。說是人在一個球上走,這個球還轉著,當然走著走著就要滑下來,哪兒那麼容易到老家呢。我一想螞蟻有時在圓石頭上爬,也有栽跟頭的時候,便覺得父親說得在理。

  母親大約不太放心英俊灑脫的父親吧,她回孃家,總是帶上兩個孩子,留一個在家中。弟弟年幼無知,每次都要被帶走,而我和姐姐呢,輪流在家。我們的角色,跟密探差不多。記得四十年前母親回外婆家的那次,她出發的前夜,先是許諾回來時給我買件花衣裳,然後反覆叮囑我,讓我晚上時跟著父親,他去哪兒串門,我就去哪兒。我忠於職守,天一黑,父親前腳出門,我後腳就跟上。我就像牧羊人一樣,握著無形的鞭子,看著月亮升得高了,趕緊把父親趕回老窩。這個時刻的父親,只能乖順地做我的羊。其實父親對母親是非常忠誠的,他每天總要念叨她幾句,猜測母親他們到沒到,路上遇沒遇見麻煩,到了又是怎樣一番情形。由於我們小鎮和漠河鄉都不通電話電報,到的人無法報平安,所以這種牽腸掛肚的唸叨,一直要持續到母親風塵僕僕地返回。

  從我們小鎮去漠河鄉,如果是夏天,通常是先坐長途客車,沿著坑坑窪窪的`砂石路到三合站,然後再換乘輪船,逆水而上。如果是大輪船,到漠河鄉的碼頭要航行三四天,小輪船呢,也得兩三天。船長是一條船的皇帝,若是碰到性情隨和而又富有浪漫情懷的人,除了規定的停靠站,中途若遇可人的風景了,比如說發現岸上有一片豔紅的山丁子果,大家垂涎欲滴的,他就會讓船停靠一刻,放下浮橋,讓旅客下去採摘。當然,大多的船長是一絲不苟的。比如我六歲時跟著母親和弟弟去外婆家,因為乘坐的大客車中途壞了,修車耗費了時間,客車到了三合站的碼頭時,船已開了。我們眼見著一條白輪船緩緩地離岸而去,母親哭倒在沙灘上。因為這條船錯過了,等下一趟,要三天以後。那一刻我恨那條船,為什麼它就不能折回來接上我們呢?看來船不是風箏,說拉就能拉回來。我們滯留在一家大客店裡,睡著分上下兩層的光板通鋪。這個意外無疑削弱了母親並不豐裕的錢袋,她整天氣咻咻的。我還記得她帶了一豆腐乳,放在了上鋪。住在下鋪的我,常常趁母親不備,小老鼠一樣地爬上去,用手指頭偷著摳腐乳吃。下一趟船終於等來了,那是我第一次乘船。由於船航行在中蘇界河上,白天站在甲板的時候,常能看見被我們稱為“江兔子”的蘇聯巡邏艇在江面上突突地跑。艇上那些大鼻子的巡邏兵,喜歡摘下帽子,朝我們揮舞,像嬉皮士。我喜歡看自己船上的船員站在船尾用掛網打魚,喜歡看環繞著輪船左右飛的雪白的江。當然,我也愛看火燒雲,它們把西邊天鑲嵌成了一張又寬又長的年畫,那麼的鮮豔、熱鬧。等到船終於停靠在漠河鄉的碼頭,母親向前來接船的親人委屈地哭訴著這一路的艱辛時,我撇著嘴,心想有什麼好哭的,在三合站等船的日子,過得多有意思啊。

  冬天封江了,船停了,母親歸鄉的路,只賴汽車輪子了。汽車不像輪船堅如鋼鐵,它的輪子是凡身肉胎,說壞就壞。輪胎一旦破了,汽車拋錨了,罪也就跟著來了。因為汽車行駛時散發著熱量,車內雖然不很溫暖,但不至於把人凍著。可它一停下來,如同一個人挺了屍,立刻變得冰涼,我們只得下車,在冰河上奔跑,以免被凍傷。而冰河時常有大面積的冰包出現,這時汽車只能繞道而行。如果繞不好,汽車輪子軋到了蘇聯疆域,麻煩就大了,雙方還得照會。所以開客車的師傅,在揀好路走的時候,還得留意著邊界。

  即便這樣,那些年,無論冬夏,都沒有阻斷母親回孃家的路。大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吧,鐵路開始往漠河延伸,有了火車,汽車和輪船就面臨著退役了。火車是森林小火車,只有一列,每小時五六十公里的速度吧。它雖然逢站必停,還常常晚點,但坐火車穩當便捷,母親再回家,就選擇火車了。

  如今從我們小鎮到漠河鄉,不僅有新修起的光滑如鏡的水泥路,還有提速的火車。以前三四天的路程,現在半天就走下來了。前年漠河又開通了機場,從北京飛往那裡,三個小時就夠了。你想飽覽北極風光,不過是一盤棋的工夫。

  我還記得讀大興安嶺師範時,每逢寒暑假,因為縣城的火車站離我們小鎮還有十幾公里的路程,而那兒又不通汽車,我在返校時,常常要搭生產隊進城的馬車。由於火車是夜間的,而我往往中午或下午就到火車站了,所以候車室裡,常常只有我一個人。坐困了,我也不敢睡,怕萬一進來壞人,把我的包給偷了。因為旅行包裡,裝著書本、炒麵和鹹菜。那個年代,它們都是我的寶貝啊。

  父親1986年冬季在故鄉突發腦溢血,由於沒有及時找到車輛,他被送到城裡的醫院時,耽擱了近三個小時,錯過了最佳搶救時機,終遭不治,離世時年僅四十九歲。那條十幾公里的坎坷的故鄉路,在我眼裡就像一把長長的尖刀,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總想,如果換做今天,父親肯定能逃過劫難。因為現在從縣城通往那裡的車輛,不計其數。

  前年我在閱大興安嶺地方誌的時候,看到一段有趣的史料,清軍第一次雅克薩自衛反擊戰勝利後,有三個兵丁從雅克薩出發,飛馬奏捷。他們五月二十五日出發,穿越我故鄉的莽莽林海,直達關內,六月六日巡幸在古北口外的康熙帝收到了此報。五千餘里的路程僅用了十一天,堪稱奇蹟。從此後,這條驛路就被稱為“奏捷之驛”。我在想,十一天,五千里路,曾留下了多少溼的馬的蹄印呢?康熙帝大約不會想到,三百年後,這樣的喜報,瞬息可聞。

  但母親還懷戀著她年輕時代的歸鄉路。去年冬天,她意外摔傷骨折,臥床養病的時候,有一天忽然惆悵地對我說,現在往漠河鄉也不通船了,要不坐一趟船兒回去多好啊。我說乘船有什麼好,跟牛車一樣慢。母親望著我,滿懷憂傷地淡淡回了句:風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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